張儀回到鹹陽,立即嗅到了一股異常的氣息。
長街之上,國人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議論著什麼,眉飛色舞之間似乎又透著一種神秘。尚商坊的幾條街市更是熱鬧,酒肆、店鋪與街邊,尤其是那鬧哄哄的六畜大市,人們都在聚相交頭接耳,說得一陣笑得一陣,竟是有了難以言傳的喜事一般。六國商人們碰頭,更是驚詫搖頭,嘖嘖稱奇,連呼“了不得!了不得!秦國大神氣了!”張儀很是疑惑,秦國律法有“妖言惑眾罪”,禁止國人議論國政是非、傳播流言蜚語,目下這般街頭景象,平日是根本不可能遇到的,一定是鹹陽發生了異乎尋常的事情!正在困惑之間,猛聽見街邊一嗓子呼喝:“那是!上將軍第一大功!”張儀恍然醒悟,立即吩咐掉轉車頭向司馬錯府邸而來。到得府門,家老匆匆迎出,卻回說上將軍去了校軍場。張儀沒有再問,便又掉轉車頭駛向校軍場。
校軍場在鹹陽城的西坊國人區,緊靠西門,占地一百余畝,是僅次於王宮廣場的又一個城內廣場。說是校軍場,實際上也只是王宮禁軍與城防守軍經常在這裡訓練操演罷了,拱衛鹹陽的五萬大軍則駐扎在東門外的渭水河谷,有自己專門的訓練營地,是用不著進入鹹陽城校軍的。所以,都城內的校軍場,實際上便是一萬王宮禁軍與一萬城防守軍的專用訓練場地。但是,這個校軍場還有一個特殊用途,那便是舉行盛大的歡慶儀典,國君、官吏、世族、國人同場歡慶。這種時刻,往往是秦國朝野少見的喜樂狂歡。
一進入西坊長街,便見行人絡繹不絕的向西流去,吶喊歡呼聲不斷從校軍場方向隱隱傳來。張儀無須再問,便知這一定是秦王為司馬錯大軍勝利班師在舉行慶典。當張儀車馬來到校軍場大門時,守門將領立即迎了上來,要將丞相領到王台上去。張儀卻笑著拒絕了。下得軺車,他換了一身布衣,又卸了頭上玉冠,便只帶著嬴華與緋雲擠進了校軍場。
鹹陽校軍場堪稱天下奇觀。廣場四周是山坡梯田式的木樓看台,層層向高處延伸,最頂層達到三丈余高。正北面南的中央區域是王台,最頂層高出周圍看台六尺,足足三丈六尺高!每逢盛大慶典,四面看台人山人海,鳥瞰中央場地的盛大操演,歡呼吶喊聲直如山呼海嘯般響徹鹹陽!這校軍場看台區域的分布,也是頗有講究:正北面南的中央區域,是王室貴胄與國中大臣的專用區域,鹹陽人稱為王台;東西兩側各有一千人的軍士看台,拱衛著王台區域;與正北王台遙遙相對的南面看台,則是外國使臣與商賈的區域,鹹陽人稱為“六國台”;東西兩面則是國人區,其間又有細致劃分:東面三區分別為爵民、士子、百工,西面三區分別為農人、老軍、商賈。總的說來,但凡慶典,這校軍場匯集的萬千人眾便囊括了秦國朝野的精華人口,也包容了山東諸國在秦國的各色人士。所以,每一次慶典便在實際上成了向天下展示秦國實力的一次絕佳機會,每一個秦人都忒是興奮,吶喊聲也便分外的響亮!
秦人原是馬背部族,保留著西部草原久遠而又古老的集會傳統。商鞅督造鹹陽,便建造了這座奇特而又雄偉的校軍場,實在是想使秦人的這種集會傳統,在都城有個宣洩的去處,不想卻成了天下最宏大的都城奇觀。後來的阿房宮,自然更是這種集會場地的大手筆了。
嬴華最熟悉校軍場,她在前面拉著張儀,緋雲則在後面護著,三人曲曲折折一陣擠挨,好容易在高低錯落的人山中擠到了南面看台的商賈區。這裡全是六國商人,無人識得張儀,嬴華緋雲護衛起來也方便一些。誰知剛剛走到看台尚未坐定,便聞全場一陣戰鼓隆隆,隨著便是山呼海嘯般吶喊:“大力士出場——!”“萬歲!萬歲——!”張儀目力極佳,一看場中便大是驚訝!
在隆隆鼓聲中,但聞“哞——!”的一聲齊吼,五頭秦川黃牛沓沓出場,身披大紅布罩,頭戴青銅面具,猙獰威武如神獸一般。更奇特的是,牛身大紅布罩兩邊分別繡著兩個金色大字,一邊是“大力”,一邊是“牛神”!張儀知道,這渭水平原的黃牛被山東六國稱為秦川牛,生得肥厚壯碩,力大無比,那最為酷烈的車裂刑罰,便是由五頭秦川牛做行刑手的。秦人但說誰力氣大,口頭諺便是“後生有一把牛力氣!”如今,這五頭秦川牛盛裝出場,莫非要車裂巴蜀兩王?張儀正在思忖,卻聞又一陣山呼海嘯般吶喊,便見一輛兩馬戰車從校軍場東口飛馳而入,戰車上矗立著一個大漢,黑色披風,黑色鐵甲,黑色鐵矛頭盔,身高足有一丈,真正一座黑鐵塔一般!
戰車嘩啦啦繞場一周,便在五頭“大力牛神”旁停了下來。黑鐵塔向正北王台遙遙一拱,又向各方位看台分別拱手做禮。突然,便聞校軍場響徹一個聲音:“步卒力士烏獲——!與五牛較力,慶賀巴蜀歸秦——!”這聲音不知從何處發出,竟如雷聲碾過天空,隆隆余音竟是轟鳴不絕,直如天神在空中一般!“雷聲”碾過,全場突然爆發出又一陣山呼海嘯:“烏獲萬歲——!”“大秦萬歲——!”
歡呼聲平息,便見一個甲士百人隊開進場中,在戰車與大力牛神周圍散開站成了一個大圓圈。帶劍百夫長一揮令旗,便見戰車轅中的兩匹白馬便被卸下轡頭牽走,那輛鐵輪戰車便被粗大的鎖鏈牢牢固定在四根預先栽好的鐵樁上,惟獨留下那座黑鐵塔巋然矗立在戰車之上。百夫長令旗再劈,五頭秦川牛立即被牽到戰車周圍的五個方位,套上了特制的粗大皮繩亙頭,每個牛亙頭後的粗大皮繩都被拴在了黑鐵塔身上——兩手挽著兩根,兩腿拴著兩根,脖頸上還套了一根,這五個位置,正是五牛分屍的要害位置。縱是銅筋鐵骨,在五頭壯牛數萬斤巨力的瘋狂撕扯下,也只能是粉身碎骨!驀然之間,張儀想到了被車裂的商鞅,一陣寒意中竟生出了一種荒誕離奇,恍惚間不知道身在何處了。
一陣尖銳的號角,一陣“哞——!”的牛吼,張儀驀然驚醒。只見場中五條牛尾已經變成了五支狂舞的火把,黃牛吃疼發力,吐沫刨蹄,分向五方牛吼狂奔!再看那戰車上的黑鐵塔,卻是巋然不動,兀自發出咬牙切齒的呵呵聲。人山人海的校軍場,竟是靜得如同深山峽谷一般。突然,黑鐵塔一聲大吼,那領黑色斗篷竟驟然鼓起,黑鐵塔竟宛如一只釘在藍天的蒼鷹也似!幾乎就在倏忽之間,五頭壯碩的黃牛齊齊的慘吼了一聲,又齊齊的倒退幾步,竟是如五座小山一般,頹然倒地,激起了五團巨大的煙塵!
“五牛較力——!烏獲勝——!”雷鳴般的隆隆聲音又一次碾過全場。
“萬歲——!”“烏獲萬歲——!”“大秦萬歲——!”校軍場沸騰了!
這時,隆隆戰鼓又響,兩頭五彩斑斕的長鼻子怪獸踩著鼓點,竟晃晃悠悠的走到了校軍場中央。“吔——!河象?”緋雲低低的驚叫了一聲,張儀仔細打量,五彩斑斕的怪物恰恰正是兩頭河象!河象是河內平原叢林中的大象,在魏韓兩國的大河平原上生息,比楚國嶺南的大象還要凶猛,尋常時刻,縱是十頭秦川牛也敵不得一頭河象!更要緊的是,河象極難馴化,除了魏國在吳起做上將軍時馴化過三十幾頭河象,組成過一支象軍外,戰國竟沒有一個邦國馴化出一頭河象。張儀一時竟是想不出,如此兩頭被裝扮得五彩斑斕的河象,卻是如何來的?
此時,那隆隆雷聲又碾過全場:“虎騎力士孟賁,出場——!”全場頓時山呼海嘯,萬歲之聲震耳欲聾!嬴華對著張儀耳朵喊了一句什麼,張儀竟是沒有聽清,只好笑著搖搖頭往場中一指,示意嬴華只管看完再說。
正在此時,一輛戰車轔轔飛進了校軍場,一出場便引得一片歡呼。張儀一眼看去,便知這是一輛特意打造的精鐵戰車,疾馳之中竟是鐵青色一團寒光!精鐵戰車由四馬駕拉,馬蹄如雷,車輪隆隆碾起一道粗大的煙塵,聲勢確實驚人。車上一員猛士,丈余高身材,黑色斗篷,本色鐵甲,連鬢絡腮大胡須,竟比方才那個烏獲更是粗壯威猛!青銅戰車駛過王台,車上猛士便發出雷鳴般吶喊:“大秦國萬歲——!”“秦王萬歲——!”張儀這才猛然醒悟,原來那碾過全場的隆隆雷聲,便是這個猛士的聲音,人有此聲,當真是匪夷所思!
驚訝之際,又一輛光華閃爍的戰車隆隆駛進。這卻是一輛青銅戰車,車上一人卻是黑色繡金斗篷,一身青銅甲胄,頭盔上的銅矛竟足足有一尺長,一臉黃色蜷曲的連鬢絡腮大胡須,竟似北地胡人一般。飛動之中,青銅戰車、青銅甲胄、繡金斗篷的光芒交織在一起,仿佛一座金光燦燦的天神,全場頓時沸騰了起來!
張儀心下生疑。此人異相,又是高貴異常的青銅戰車與繡金斗篷,便決然不是尋常武士。秦國的名將猛士,張儀沒有不熟悉的,可無論如何想不起此人是誰?莫非是司馬錯收服的巴蜀王子?不可能,巴蜀人哪有如此胡人長相?正在疑惑,嬴華爬在張儀肩頭銳聲喊道:“太子!太子蕩——!”這次張儀卻聽得清楚,心中不禁便是咯登一沉。
再看校軍場,那孟賁已經跳下精鐵戰車,如雷之聲又隆隆碾過:“孟賁舉象——,為大力神開路——!”雷聲方落,全場便狂熱的吶喊起來。張儀周圍的山東商賈們卻是紛紛搖頭。尋常人縱是力士,有得千斤之力,也就是極為罕見了。況民諺有雲:“人無舉手之力。”這碩大的河象少說也有五六千斤,如何便能舉得起來?張儀博雜,素常也算得通曉武道掌故,卻也對如此力道聞所未聞,不禁便皺起了眉頭。
此時,卻見場中那個百夫長一劈令旗,一頭河象便被馴象武士趕到了一方鐵板上。鐵板架在四根半人高的粗大木樁上,河象晃悠上去,鐵板便發出咯當咯當的脆響。百夫長再劈令旗,便見孟賁迅速脫去了斗篷甲胄,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裝,便大步走到了鐵板之前,又蹲身鑽到了鐵板之下。全場萬千人眾不禁屏息靜氣,竟是悄無人聲。
突然間,“嗨——!”的一聲雷吼碾過,那頭碩大的河象竟驚恐的嘯叫了一聲,鐵板下的孟賁已經兩臂伸直,鐵柱般的矗立了起來!
“萬歲——!”全場爆發出山崩一般的吶喊。
孟賁穩穩放下河象,走出了鐵板,向北方王台一躬,便又是一聲雷吼:“大力神——!生舉戰車河象——!揚我國威——!”雷吼余音隆隆間,便見令旗起落,那輛青銅戰車的四匹馭馬被卸下牽走,另一頭更加肥大的河象竟晃悠著踏上了戰車。張儀卻是明白:青銅的硬度韌性不如精鐵,所以打造戰車的銅板便比鐵板厚出了許多,也就是說,這輛青銅戰車要比那輛精鐵戰車重量大出許多,再站上一頭更加肥大的河象,總重量無論如何也在萬斤之際!更難的是,戰車之下無環無扣,難抓難摳,輪輻間僅可容常人窩身蜷伏,極難著力。如此情狀,要舉起這萬斤巨物,當真是匪夷所思!
萬眾矚目之下,但見金裝大力神脫掉了繡金斗篷與青銅甲胄,也與孟賁一般,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裝。他卻沒有孟賁那般如雷虎吼,只是甩了甩胳膊腿,便蹲身鑽進了青銅戰車的輪下。校軍場的萬千人眾大約也知道此人不是尋常力士,竟緊張得屏息了呼吸,偌大校軍場竟如幽靜的山谷一般。六國商人與使臣們更是瞪大了雙眼,迷茫的盯著場中發怔。
靜寂之中,只見百夫長令旗一劈,威猛雄壯的孟賁烏獲便鐵塔一般守在了青銅戰車的兩側,四名馴象武士也手提長鞭,四面守住了在戰車上山一般晃悠的河象。突然之間,便聞一聲沉悶的嘶吼,青銅戰車連同那頭小山一般的河象竟倏忽升高,又倏忽降落!那頭碩大的河象驚恐的嘯叫了一聲,便山一般的臥倒在戰車上,竟拉出了一堆黑黝黝的糞便,戰車卻依然矗立在空中紋絲不動!
“啊——!快看,雙腿都插進地裡了!”一個山東商人尖叫起來。
校軍場地皮原本就是夯實的硬土,更兼經年馬踏兵踩,幾乎堅硬得與大青磚一般無二。如此地面,雙腿竟能猛然插下兩尺有余,誰能不驚心動魄?一片寂靜喘息之中,校軍場突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人們將頭上的玉冠竹冠紛紛摘了下來,提在手裡彈著叫著跳著,“大秦國萬歲”的吶喊竟是一浪高過一浪!
中央王台一陣騷動,便聞隆隆雷聲又一次碾過:“秦王王命:賜孟賁、烏獲關西虎賁大力士名號——!”沸騰的歡呼頓時淹沒了校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