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雅座之秀,憑廊靠窗,把盞相對,一面淺嗜小酌,一邊欣賞「金陵」夜色,委實是人生難得幾回的愜意事。
兩個人要了一壺酒,幾樣小菜,溫飛卿笑語如珠,不住指著窗外,絕口不提傷心事,嬌靨上令人難受的神色也一掃淨盡,反之,她那憔悴而蒼白的嬌靨上又見紅潤,容光外射,明艷照人,那一半兒由於心情,一半兒也由於酒意。
李存孝有女同桌,且是人間絕色,滿座驚艷,一樣羨妒,他唯恐溫飛卿過量,溫飛卿卻不住勸飲。
滿城燈火之際,溫飛卿帶著幾分酒意偕同李存孝下了酒樓,溫飛卿嬌靨艷紅欲滴,人也有點嬌情元力,但她只見歡愉,不時地嬌笑,笑得十分爽朗,也帶著幾分嬌。
下了酒樓,兩個人走進一家客棧,在那一進後院裡,要了兩間上房,李存孝陪著溫飛卿,一直到更深人靜他才回到隔室自己房中。
進屋剛坐下,一眼瞥見桌上燈下壓著一張素箋,素箋雪白,上面寫著一行潦草的字跡。
他詫異地移開燈拿起那張素箋,一陣淡淡幽香鑽人鼻中,字跡潦草,顯然是匆忙中一揮而就,但不失娟秀,而且龍飛鳳舞,鐵劃銀鉤,只見那一行字跡寫的是:
「俟身畔人兒人睡後,請移駕『清涼山』『掃葉樓』上一會。」
沒上款,署名處四個字:知名不具。
這是誰?
李存孝再一細看,心頭立即為之一陣跳動,素箋下角,那「知名不具」四字旁,水印五個細小字跡:「翡翠谷用箋」。
「翡翠谷用箋」,這莫非冷凝香……
敢情她仍一一路跟來江南!
她約自己到「清涼山」上「掃葉樓」頭相會,是什麼意思,用意何在?為什麼要等身畔人兒人睡之後?
看語氣,她沒有惡意,身畔人兒指的自然是溫飛卿,等身畔人兒人睡之後,那自然是指明要他一個人去。
怎麼辦?去是不去?該不該讓溫飛卿知道一下?
他沉思了不久,把那張素箋往桌上一放,抬手熄了燈,站起來開門行了出去。
「清涼山」在「金陵」城西廓,因半山築寺而得名,離李存孝跟溫飛卿所住那家客棧並不太遠,一盞熱茶工夫之後,李存孝便登上了「清涼山」。
這時候的「清涼山」空蕩寂靜,四下無聲,聲唯在樹問。
李存孝舉目四望,只見一座兩層樓座落在多丈外的夜色中,樓四周是稀稀疏疏的一片桐樹林,看上去極為清幽寧靜。
他心暗想:山上別無樓閣,這大概就是「掃葉樓」了……
只聽一聲脆朗甜美的輕吟隨風傳了過來:
「最是江南堪愛處,城中四面是青山……」
李存孝凝神一聽立即聽出這聲脆朗甜美的輕吟,是從那座兩層樓的樓上傳出來的,當即邁步走了過去。
登上了樓,一個無限美好的雪白人影獨自憑欄,凝目再看,不是那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在當世四絕色中有「冰美人」之稱的冷凝香是誰?
此刻,冷凝香獨自憑欄,面向樓外,似乎不知道李存孝已到,樓上來了人,她站在那兒一動沒動,一任夜風拂鬢舉袂,這份寧靜,令人幾乎不忍驚動她。
李存孝大概就是為此,站在那兒久久未發一言,未出一聲。
良久,良久,冷凝香突然開了口,她仍面向樓外:「你來了。」
李存孝輕輕吁了一口氣道:「不錯。」
冷凝香道:「就你一個人麼?」
李存孝道:「姑娘不是指明要我一個人來麼?」
冷凝香緩緩轉了過來,她那雙清澈深邃的美目,在樓上這墨黑的夜色中,就如兩顆寒星,那光芒直向李存孝投射過來,同時她伸出一支玉手,那手兒五指修長白皙,根根似玉,她道:「很好,把那張素箋還給我。」
李存孝微微一怔道:「姑娘要那張素箋?」
「不錯。」冷凝香道:「我從沒有用它對外人寫過一個字,我拿出去之後就懊悔了,現在,我要把它要回來。」
李存孝道:「我沒有帶在身上。」
冷凝香道:「你沒有帶在身上,放在什麼地方?」
李存孝道:「在客棧我房裡桌子上,姑娘如果一定要的話,我可以回去拿來。」
冷凝香道:「那就不必了,我將來找你要也是一樣,你放好它,可別丟了。」
李存孝道:「姑娘放心就是。」
冷凝香道:「你不把它帶在身上,而放在客棧你房裡桌子上,這是什麼意思?」
李存孝道:「沒什麼意思,臨行匆匆,我忘了帶了,我也不知道姑娘還要它。」
冷凝香道:「真是這樣麼?」
李存孝道:「我無意留下它……」
冷凝香說道:「我倒不怕你留下它,也寧願你留下它。」
李存孝沒有說話。
冷凝香那一雙目光,像兩把霜刃,道:「你對你身畔那位人幾倒是很忠實的。」
李存孝道:「姑娘這話什麼意思?」
冷凝香道:「你不明白,還要我說麼?」
李存孝沉默了一下道:「我既然跟人做伴同行,我要到某一個地方去無不便當面告訴她,至少也應該留個片紙隻字,是否看得到那就在她了。」
冷凝香道:「你很周到,可是我指明讓你一個人來的。」
李存孝說道:「姑娘看見了,可曾有第二個人登樓麼?」
冷凝香道:「她看見那張素箋之後,一定會趕到這兒來,她也會知道我是誰……」
李存孝道:「她並不一定看得見。」
冷凝香道:「萬一她要看見了呢?」
李存孝淡然一笑道:「書有未曾為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為人光明磊落,有甚麼怕人知道的,姑娘要是一定不讓人知道的話,你我這見面可以到此為止。」
話落,轉身而走。
「站住!」冷凝香突然一聲嬌喝。
只聽身後冷凝香說道:「你比我還傲。」
李存孝道:「好說,我只是不願隨便向人低頭而已,因為我並沒有錯。」
冷凝香道:「你沒錯,我錯了?」
李存孝道:「姑娘也沒錯,話不投機,我就此回轉總可以吧?」
冷凝香道:「不可以,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李存孝道:「我要想走,誰也攔不住我的。」
冷凝香道:「你試試,你敢動一動我就殺了你。」
李存孝淡然一笑道:「姑娘,記得我說過,我不屈於威武。」
邁步就走。
香風一陣,白影飛閃,冷凝香已站在樓梯口拉住去路,只見她那雙霜刃般目光中充滿了氣憤與殺機。
李存孝傲立未動,而眼也一眨不眨。
突然,冷凝香那霜刃般目光隱斂得無影無蹤,只聽她冷冷說道:「你的確很傲,是我生平僅遇比我還傲的人,只是你要明白,我約你來並不是要你在我面前顯傲的。」
「一樣,姑娘。」李存孝道:「我來赴約也不是來受人冷言冷語一再責難的。」
「你……」冷凝香一雙美目之中又現霜刃,但剎時又不見蹤影,只聽她緩緩說道:「告訴我,你可知道你身畔那個人兒是誰?」
李存孝道:「當然知道,我豈會跟一個不認識的人在一起,尤其是一位姑娘。」
冷凝香道:「說說看,她是誰?」
李存孝道:「姑娘什麼意思?」
冷凝香道:「先別問,待會兒你自會明白。」
李存孝道:「『寒星門』的溫飛卿溫姑娘。」
冷凝香道:「先是侯玉昆、『白骨三煞』,後是溫飛卿,你怎麼老跟這種人在一起?」
李存孝道:「這就是姑娘問我是否知道她是誰的用意所在?」
冷凝香道:「不錯,你要是不知道她是誰,那就算了,你既然知道她是誰,我就要問問你為什麼老跟這種人在一起?」
李存孝道:「在姑娘眼裡,侯玉昆、『白骨三煞』,跟這位溫姑娘是哪種人?」
冷凝香道:「你要我說麼?」
李存孝道:「我已經問了,姑娘。」
冷凝香道:「侯玉昆、『白骨三煞』是小人,是邪魔,『白骨三煞』雖然聲名較侯玉昆為狼藉,可是我認為『白骨三煞』還比侯玉昆好一點,因為他們是真小人,侯玉昆卻是偽君子,至於那溫飛卿,你既然認識她,就該知道她在外頭的名聲。」
李存孝道:「我承認侯玉昆跟『白骨三煞』是小人、是邪魔,而且我認為姑娘那真小人與偽君子兩句入木三分,令人生厭,至於溫姑娘……」
頓了頓,接道:「我知道姑娘是一番好意……」
冷凝香道:「不是,我為什麼對你有好意,你要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誰也管不著,我只是問問。」
李存孝像沒聽見,接著說道:「我也知道武林中背地裡是怎麼說她,我無意為誰辯護,我這個人一向如此,是就說是,非就說非,據我所知,溫姑娘以往嗜殺是實,但她絕不是一般人口中的那種女子,而是最近性情大變,連那嗜殺的習氣也改了……」
冷凝香「哦」地一聲道:「真的麼?那我倒要額手稱慶了,她為什麼會性情大變,就是因為有你這麼一位鬚眉知已麼?」
李存孝道:「姑娘不必如此,我說的是實情實話,姑娘要信就信,要是不信的話,我也不願勉強!」
「是嘛,」冷凝香道:「溫飛卿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本來就跟我無關嘛。」
李存孝道:「這也是實情實話。」
冷凝香道:「你這個人怎麼不知好歹?」
李存孝道:「謝謝姑娘的好意,只是我並不是三歲孩童,溫姑娘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很清楚,也唯有我最清楚。」
冷凝香道:「那麼,她在外頭的名聲,難道都是無中生有,惡意中傷?」
李存孝道:「只怕姑娘說著了,我敢說確是如此,武林中說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煞星,那是實情實話,不過那也是以前,如今不能這麼說。」
冷凝香冷笑一聲,道:「這麼說你還要跟她在一起了?」
李存孝道:「事實如此,姑娘。」
冷凝香道:「你不怕人家蜚短流長,把你當成……」
李存孝截口說道:「姑娘,唇舌可以殺人,我深知唇舌的厲害,只是我仰不愧,俯不作,並不在乎人家怎麼說。」
冷凝香道:「好個仰不愧,俯不作,這麼說,你跟溫飛卿之間並沒有什麼。」
李存孝道:「道義之交,我欠過她的活命恩!」
冷凝香呆了一呆道:「你欠過她的活命恩?」
李存孝道:「是的。」
冷凝香道:「怎麼回事?何時何地?」
李存孝道:「這個姑娘就不必管了,反正我欠過她的活命恩就是。」
冷凝香沒說話,凝目良久始道:「她救過你?」
李存孝道:「那當然,要不然,又怎麼能說是活命恩。」
冷凝香道:「據我所知,溫飛卿是從來不救人的,那怕是舉手之勞。」
李存孝道:「事實上,她確是救過我,保住了我一條命。」
冷凝香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我有點明白了,我現在也相信溫飛卿的確有所轉變了。」
李存孝道:「那就好。」
冷凝香話鋒忽地轉道:「你跟她一起到江南來是……」
李存孝道:「各人有各人的私事。」
冷凝香道:「侯玉昆他們幾個呢,怎麼沒見跟你在一起?」
李存孝道:「各人有各人的事,我總不能老跟他們在一起。」
冷凝香道:「你有什麼事?」
李存孝道:「一些私事。」
冷凝香道:「聽說你兩個要暢遊『富春江』去?」
李存孝微微一怔道:「姑娘這是聽誰說的?」
冷凝香道:「溫飛卿自己親口說的。」
李存孝凝望著她,沒說話。
冷凝香道:「你兩個在酒樓上談笑那麼大聲,幾里外都能聽得見。」
李存孝恍然大悟,道:「姑娘當時也在那家酒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