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眸光極為深邃,以修長手指輕敲桌面,道:「江湖行走可不比鶯苑中錦衣玉食。」
白雪微笑道:「粗茶淡飯……只要在公子身邊,那都是好的。」
初夏在一旁看著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又想起昨日被斬成兩截的屍首、烤焦的屋掾,心中難免替她著急……白雪姑娘,你莫不是以為,自己是隨著公子陌上看花去罷?
公子卻和顏悅色,起身親自扶起了白雪,竟爾點頭答應了。
白雪很是歡喜,又盈盈行了一禮,方離去了。
「公子,你就這麼離開了,君府不會有事吧?」初夏望著才有一點綠意的舒園,心中有些不安。
「我們都離開了,這裡才安全。」公子將初夏喚至身邊,溫言道,「我知你心裡不願,怕此行會有危險,是麼?」
初夏被說中心事,尷尬一笑:「奴婢很願意去見識見識。」
「白雪願意跟著我一道去,你瞧,她便不怕。」公子的笑略有些意味深長。
這一次,初夏卻未辯駁,只輕輕歎口氣道:「公子不知道麼,只要是和心愛之人在一起,千險萬阻,那都是不怕的。」
公子「哦」了一聲,語調微揚,似笑非笑道:「聽起來,你似是羨慕?」
初夏一怔,卻並不否認:「是。」
公子將筆擱下,定定看她一眼,這一眼,彷彿是重新打量她,卻良久無言。
這一趟早春行,從滄州往西至洛陽,倒也著實風光旖旎。
公子似是不急,與白雪並轡而行,又不時指點風物景致,甚是愜意。至於初夏和青龍跟在後邊,總是忍不住拌嘴,吵一陣鬧一陣,到得最後便定有一人打馬上前告狀。公子瞧著這兩人氣呼呼的模樣,倒是從不偏袒誰,一路過去,煞是熱鬧。
「公子,前面有個鎮甸,我們便去那裡用午膳可好?」
冬日雖過,這幾日卻是「倒春寒」,初夏在馬上縮緊了身子,著實盼著能喝上一盞熱茶。
公子看了看天色,沉吟道:「這天倒像是要落雨了。」
一旁白雪道:「是啊,今年這春日,可真古怪。」
「哎呦——」身下的馬打了個滑蹄,初夏往旁邊一歪,半邊身子已經往地上摔去。
卻不見公子如何動作,伸手輕飄飄的一提一攬,已將初夏抱至自己身前。
初夏嚇得臉色發白,青龍已下馬,細細查看馬匹的前蹄,果然,是一塊鐵掌脫落了。
灰白的天色,細細密密的開始下雨,公子皺眉看了看天色,對青龍道:「我們先趕至前邊鎮甸,你帶著這馬隨後趕上來。」
青龍應了一聲,公子便清叱了一聲,冒著細雨,往前而行。
初夏與公子兩人共乘一騎,覺得很是不自在。
公子只一手持韁,另一隻手扣在初夏腰間,電光雖負了兩人,卻依然極快,片刻已奔在另一匹馬前。
「公子,奴婢還是和白雪姑娘換一換吧?」初夏在風聲雨聲中,大聲喊道。
公子彷彿沒有聽到,只俯身貼近她的耳邊,極輕道:「別亂動。」
熱氣暖暖的撫在耳邊,公子有意無意間,以身上大氅裹住她身子,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初夏忽然想到,這個懷抱真暖和……或許比起那萬金難求的狐裘,還要暖和許多吧?她過了良久,才輕輕道:「公子,我喘不過氣了……」
這一次,她聲音這樣輕,公子卻聽到了,放開她一些,薄唇似有若無的擦過她的臉頰,初夏身子更僵,果然,再也不動了。
行了一兩炷香時間,果然便到了一個小鎮甸。鎮甸甚小,便只一家飯鋪,公子下馬時,自然將手伸向初夏。初夏卻瞧了瞧後至的白雪,自己默默的往另一側爬了下來。
夥計牽了馬去餵食,不多時,青龍亦趕了上來。公子瞧他一眼,閒閒道:「好了?」
青龍搔搔頭髮,臉色意味深長:「這鎮上打鐵店不易尋……稍稍費了些功夫。」
公子嗯了一聲,淡道:「先吃飯吧。」
初夏見青龍臉色微白,便搓了搓手道:「他娘的,天氣真冷!」
公子唇邊笑容微斂,不動聲色看她一眼。
初夏卻毫無知覺,替公子與白雪倒了茶,與青龍嘀嘀咕咕道:「他娘的,我快餓死了。」
青龍覷了覷公子面色,悄悄在桌下推了初夏一把。
初夏將眼睛一瞪,卻見桌上三人都看著自己,神色又頗多怪異:「你們……都瞧著我幹什麼?」
公子臉色如嚴霜:「初夏,誰教會你說這些話的?」
初夏「啊」了一聲,一頭霧水道:「什麼話?」
青龍坐立不安,又悄悄的推她一把。
公子淡淡道:「他娘的。」
呃,怎麼公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怪怪的。初夏瞧一眼公子,認真道:「公子,這句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公子面色稍緩:「那該怎麼說?」
「說的時候,中氣要足,語速要快。咳咳,公子,要這樣的。」初夏一拍桌子,大聲道,「夥計,他娘的!上菜這麼慢!」
「噗——」青龍將一口熱茶盡數噴了出來。
公子鳳眸微挑,瞧了氣勢十足的初夏一眼,想要說什麼,終究只是抿抿唇,眼神中全是無奈。
夥計將幾份菜送了上來,一邊小心的看著初夏,咕噥道:「來了來了!這小姑娘,說話和女大王似的……」
青龍偷偷覷了公子一眼,硬著頭皮道:「公子……我說的都是頑笑話。是這丫頭學得忒快了——」
一直默然不語的白雪忽然咳嗽了數聲,公子瞧了她一眼:「怎麼一直在咳嗽?」
「沒什麼,可能是剛才吃了幾口寒氣。」白雪微微一笑,「不礙事的。」
公子的語氣甚是關切:「也罷,這雨越下越大,就在這裡住上一日吧。」
青龍見公子不再說下去,登時鬆了口氣,將臉埋在飯碗中,吃得風生水起。
飯畢,公子只將青龍一人召至客房中,問道:「是誰?」
「老朋友了。不過瞧那樣子,應是探子,只遠遠跟著的,一時也不會動手。」青龍低聲道,「公子,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麼?」
「那日天罡攻入舒園,用的是弩箭,輔以一種極精細的工具。那時初夏說了句話,我現在想起來,很是有道理。」
「那小丫頭說了什麼?」
「那時鈴鐺聲響起,她說,『想來鶯苑的姑娘們又練了新曲了』。」青龍緩緩道,「以音律測風速,能辦到的人,又要在舒園之內,可不多。」
公子唇角微勾:「這麼說,你懷疑白雪?」
「我並沒有證據。」青龍老實道,「只是白雪頗有嫌疑,公子……你為何要帶上她同行?」
公子卻不置可否,青龍便續道:「這一路前行,危機四伏,帶著初夏一人便已是極難。如今白雪又身份不明,我只是覺得……覺得……」
公子皺眉道:「覺得什麼?」
「那個……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是佳話不假。」青龍婉轉道,「可現在,似乎還不是時候。」
公子以修長手指揉了揉眉心,並不生氣:「青龍,自年前回府,望雲夫人被殺,再有三份厚禮,天罡殺入舒園,府中隱藏的內應——這一步步走來,敵人潛在暗處,我們極是被動,連對方是誰都不知。」
青龍凜然:「是。」
「只有一點,他們的目標是《山水謠》,這是無疑的。」公子淺淺一笑,「而我們手中的底牌,便只有這一張。」
青龍微現迷惘之色,屋外傳來腳步聲,公子便不再細說。
「公子,公子!」初夏匆匆忙忙進來,「有間客房屋頂漏水了,沒法住人。掌櫃說,別的屋子也沒了。」
公子「哦」了一聲,輕描淡寫道:「那便兩個人擠擠吧。」
初夏利落答道:「好。公子,那是我和白雪姑娘一間,還是你和白雪姑娘一間?」
「我和你一間。」公子頭也不抬。
初夏顯然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可……這不是在家裡啊。」
家裡的屋子大,裡外兩間……這個村落客棧,只一張床榻而已啊……
呃……
公子見她站著不動,語調微冷:「要我說第二遍?」
初夏撇撇嘴,不敢多說,轉身跑了,只是屋內的兩人都是絕佳的耳力,那四字經聽得清清楚楚,是……「你大爺的」。
青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聽公子淡淡問道:「這一路行來,可覺得有趣麼?」
青龍訕訕的笑:「自然比以前一個人要好玩多了!」
公子神色倏然冷淡下來:「我讓她和你一道,是讓你教她滿口髒話的?」
「我和她鬧著玩兒的。」青龍後退了半步,隨時準備開溜,「再說了,公子你不是也愛逗她玩?我不過嘴上說說而已,你還故意打落初夏坐騎的鐵掌……」
不知為何,青龍說完最後一句,公子的臉色卻是微微一紅。
青龍自小跟在公子身邊,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不過,有這個空隙就夠了,青龍使整個人已像泥鰍那樣,從屋內溜了出去。
入夜時分,初夏捧著一個銅盆,看著公子以水拭面,淡淡一層泥狀的東西落下來,下面的輪廓清雋非常。
公子見她瞧得興致勃勃,便道:「好玩麼?」
「真有趣。」初夏不自禁湊上去一些,「洗下這層東西,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明日幫你也畫上一層。」
「公子和白雪姑娘長得太好看,化上這個,才不顯眼。」初夏抿唇笑了笑,「奴婢本就普普通通的,不用麻煩啦。」
窗外的春雨還是淅淅瀝瀝,偶爾一陣風順著窗欞吹進來,燭光明滅,公子看著初夏笑語盈盈,似是有些出神。
「那麼讓青龍幫你化得漂亮些吧?」他有意道,「這樣也不喜歡麼?」
初夏放下銅盆,不自覺的摸摸自己的臉頰,搖頭道:「我雖不好看,可好看的人,未必是好人呢。」
「怎麼?你遇上過好看的壞人?」
「那倒不是。」初夏想了想,「譬如說,我未來的夫君,我沒見過他長什麼樣……他若是個大胖子,又或者滿臉麻子,難道我就不嫁他了麼?那不成的。」
公子默然了片刻,忽而微笑:「丫頭,你心心唸唸的,便是那未曾謀面的夫君麼?」
初夏臉頰一紅:「沒有,我隨口說的。」
「這樣吧,假若有一日,你找到了那位夫君,我君府便以嫁女之禮,帶上大筆嫁妝,風風光光的將你送出門去。」公子瞧著她半信半疑的目光,頓了頓,又道,「假若你找不到……那大概是天意,就留在我身邊吧。」
他並未提「做丫鬟」這三字,初夏卻沒聽出異樣,認真走至公子面前,伸出手道:「君子一言。」
公子伸出手與她拉鉤,補上後半句:「駟馬難追。」
公子的手總是溫暖、乾燥、有力的,初夏的小指與他糾纏,又在拇指上重重摁了一下,方心滿意足道:「我定能找到的,到時候公子得將*****契一同給我。」
燭光下,初夏暈生雙頰,眼波流轉,公子只微笑著,允諾她道:「好。」
入寢前,初夏在地上展開了被褥,卻聽公子緩緩言道:「別忙了。」
「公子您歇您的……我馬上就好了。」初夏擦了擦鼻尖的汗,心道既然自己委屈點睡地上,可不能著涼了。
「我說別忙了。」公子拍了拍身邊的床鋪,「你睡這裡。」
「公子莫要開玩笑了。」初夏乾笑了一聲,心道,難不成你睡地上?
身子忽然一輕,初夏忽被人攔腰抱了起來。她知必然是公子,心下更是大急,掙扎道:「你要幹什麼?」
公子俯身將她放在床上,伸手將她長髮撥到耳後,笑了笑:「不幹什麼。」
他左手輕彈,燭火倏然滅了,而他在地上閉目,暗調內息,不再言語。
初夏睡到半夜,卻醒轉過來,只想要解手。睜開眼睛,悄悄望了眼地上,公子依然坐著,未動分毫。
她翻了個身,實在忍不住了,輕輕喊了聲:「公子?」
他並沒有反應。
公子坐著也能睡著呢!初夏心中微哂,披了件衣服起來,躡手躡腳的往屋外走去。
屋外春雨已歇,涼意陣陣。
叮咚……叮咚……
初夏心跳漏了數拍,只覺得背後陡然起了一陣寒意。她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起來。
叮咚……叮咚……初夏的手臂俱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一頭撞進了暗色的房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