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心
廬州知府張敬趕到安豐軍之時,距離越軍全殲馬賊那一晚不過一日。他顫顫巍巍的走過操練場,士兵們手舉盾牌,從地上翻滾而過,而後邊的同伴迅速的往前一刺,補上致命一擊。
陳昀清亮的目光從火熱朝天的年輕士兵臉上劃過,心底十分滿意。
殲滅馬賊之後,隨他一道回營的那些士兵都成了留在營地的同伴們眼中的英雄。因他們添油加醋的說了滅敵一事,又說了平時操練的陣法如何管用、可以殲滅真烈蠻夷等等,一傳十,十傳百,乍操練兵法的熱情倒是高漲起來。
「張大人此來,可是朝廷帶了什麼諭旨麼?」陳昀向張敬道,「請裡邊坐。」
「哦,是這樣。這幾日日廬州城中,流民忽增。一問,才知道都是從北邊來的難民,特來這裡問問大人。」
「是。」陳昀答得爽快,「都是我越朝遺民,我便派人接應了過來。」
「朝廷一直以和為主,如今你接收流民,前日又殲了一隊馬賊……這可如何是好?」張敬唉聲歎氣,「這,這若是讓相爺知道……」
陳昀撥著手中的茶盞,淡淡道:「馬賊若不殲滅,難不成是要養起來供著?」
這劍眉星眸的年輕將軍表情言語雖溫和,總是帶著笑意,可偶爾飛來一個眼神,總是叫自己心下一凜……聽說在臨安之時,他便是不懼吳相的……張敬心裡打了個突,勉強笑了笑:「可是就怕妄起戰端啊……」
一旁的紀源忍不住,便插口道:「張大人,起了戰端,那是我等武將之事。大人何懼?」
陳昀輕咳一聲制止了他,笑道:「張大人剛到,不如先休息著。等我防務巡查回來,再與大人詳談。」他使了眼色,紀源便帶他離開了。
陳昀親自來到校場,與士兵一道練了陣法,看看天色,已快黑下來,想想將那張敬晾在一旁的時間已足夠了,便回身去營中。
哪知還未進門,傳來急報:「大人!」
陳昀停步,轉身道:「怎麼回事?」
黃昏起霧,斥候探得並不清楚,只知對岸揚帆而來的約有數十隻船艦,氣勢洶洶的往南邊開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人的嗓門甚大,說話間已聚攏了不少士兵將官,聽完之後便又都望向陳昀,不知他作何打算。
陳昀尚未開口,門簾一掀,卻是張敬走了出來,臉色煞白,向陳昀道:「陳大人,此事萬萬不可……」
陳昀跨上一步,輕而易舉的將張敬「請」回了帳中,又微笑道:「張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等我回來再說。」
張敬死死的上來拖住他的手臂,摸索出一張紙道:「陳大人,丞相手諭,不可妄開戰端啊!」
陳昀接過那張紙,卻一眼未看,輕輕一抖袖子,便將張敬甩落在地,轉身出營。
他一出門,便被眾人圍在中央。因前幾日的殲圍馬賊,此刻人人都躍躍欲試。
「大人,怎麼說?」
淡霧漸起,身長玉立的青年連眉都未皺,平靜道:「張大人帶了朝廷旨意,命我等奮勇殺敵。」
眾人不掩興奮之色,皆領命而去。
水師早已接到命令,冬日枯澀的蘆葦蕩中,艨艟大艦十數座,掩護的小艇侍立兩邊。
陳昀登上戰艦前,回望屬下,俊朗的臉上平靜無波:「諸位,朝廷素日養我,我當死戰為國。」
風聲怒吼,而陳昀的話語,卻清晰的傳入每一個將士的耳中。
「水戰戰術無他,大船勝小船,多船勝寡船,如此而已。」他抬眸望望這迷濛天色,忽而微笑,「戰勝之後,再與諸君痛飲。」
此刻已有斥候將情狀交代明白。原來今晚又有越人偷渡,駕了三艘小艇一路往南。哪知被真烈軍隊發現,竟窮追不捨而來。這邊越軍遵照陳昀囑咐,待小艇駛近,便放箭掩護。真烈人退卻之後,捲土重來,聲勢頗為浩大。
陳昀望著眼前寥廓江面,霧氣卻濃了起來。他低聲發出號令:「以我所在艦艇為中心,編組成楔形,不可擅自脫離。」
對方的二十餘艘艦艇,數量不多,隊型更是散亂,不過仗著一時的勇氣,又覺得越軍向來不敢回應自己的挑釁,便一口氣衝了過來。
哪知這一次,等到駛近,卻發現對方的艦隊彷彿沉默而古怪的巨獸,早已潛伏著,就像在等待這一刻,可以全力撕絞。火箭、扔石機已經迅速的讓幾艘艦艇沉沒。事實上,甚至不用這些武器,只憑著越軍大艦的龐然身形,便足以撞碎對方艦艇。
這一戰果然就如陳昀戰前預測的那樣,甚是輕鬆,對方艦艇在毀去大半後,開始逃脫。越軍緊追不捨,過了淮水大半,對岸忽起火光之色。陳昀凝視半晌,聽到偵查艇報告,說是真烈軍來了數十艘小艦,皆人力划行,迅捷無匹的向己方行來。
此時月明星稀,陳昀立在船頭,臉色微變,示意旗艦暫停行進,而周圍護衛小艇上前。
有將領追得興起,便不服道:「為何不乘勝殲滅?」
陳昀也不生氣,只淡聲道:「諸位有所不知。我在福建與海寇海戰三年,於天象略有所知。諸位看此刻風速減緩,大艇就不夠靈便。此刻若是被小艇追上,再為火箭所襲將帆布燒去,就來不及了。」
話音未落,那些追來的船隻上果然開始源源不斷的射放火箭。幸好陳昀早有準備,竹筒做成的水龍開始往帆上噴水滅火,與此同時,有越軍小艇靠近了對方,雙方船隻一撞碰,立刻跳上對方甲板,開始廝殺往來。
越軍因前日大破馬賊,在肉搏中也不再畏縮懼怕,加之己方人多,更是勇氣大增,不過小半個時辰,竟將敵人消滅乾淨。抹了抹臉上血跡,這些士兵站立在船甲上回撤之時,一個個時不時查看自己手上刀刃,彷彿不敢相信自己手刃了敵軍。
回到軍營之後,人人均是興高采烈。陳昀見張敬呆呆坐著,笑道:「大人不喝上一碗麼?」
張敬臉色變幻數次,終於站了起來,大袖一甩,聲音雖大,卻帶了些戰慄:「陳大人,你……明知朝廷曾下禁令,不可與真烈開啟戰端,還……如此行事!你!你!你!」
連說了三個「你」,張敬忽然想起此次打了勝仗,就算想要責怪,也無從說起,只怕皇帝還會大賞——這樣一想,面子上愈發的掛不住,拂袖而去。
眾將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問道:「陳將軍,戰前你不是說……」
「吳相確實關照下來,不可輕啟戰事。但是諸位不用擔心。若是戰敗,陳某自當一力承擔。」陳昀淡淡一笑,面沉若水,彷彿說得不過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戰勝,實乃諸將之功。我自當上報朝廷,為諸位請功。」
一時間營帳中只剩飄影不定的燭光,和人人強自抑著的呼吸聲。
這一戰,實是激發了諸將的血性。長久以來,武將在朝廷上不得志,對真烈又懼之如虎蛇,這口窩囊氣憋到今日,終於算是稍微紓解了些。
而這位新來的陳大人,既不貪功,又有膽識,著實和以前見過的統領大不一樣。
片刻之後,那人長身向陳昀一揖:「日後趙潛跟隨將軍,死戰為國。」
又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向陳昀行禮,聲音極輕,卻又沉重:「願追隨將軍,死戰為國。」
陳昀一動不動坐著,清亮的目光深處滑過一絲動容,受完諸將之禮,方站起,慨然道:「諸位都是我大越熱血男兒。護我國土、不受外族欺凌,將來跨過淮水,收復失地,陳昀願與諸位一道,不死不休!」
這並不起眼的一戰,史書上作如下記載:
昀風骨偉岸,御軍嚴而有恩,屈諸將,使士兵爭為之服役。經此一戰,帥得士死力。越軍風俗為之一變。
阿思缽趕到穎州之時,恰好聽聞前方與越軍接了一小仗。他的臉色微微帶了幾分不豫,下馬之時一言不發。一旁候著的穎州知府與諸將都瞧出這宣撫使大人心情極差,唯唯諾諾的將他送進府中,便告辭。
入夜,有僕役上前來問在何處用膳。
阿思缽想了想,折廊右轉。他雖不說話,可手下人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忙的去準備了。
謝綠筱自燭火前抬起眉眼,登時表情一沉,轉身背對著他而坐。
下人布完菜,便悄聲退出去了。
阿思缽在桌邊坐下,拿了碗筷,慢慢的夾菜細品,神態甚是自在。
謝綠筱重病初癒,本就無甚食慾,加之這飯菜香味頗濃,她便皺了皺眉,往一旁躲開,只把窗打開了。
「又發什麼瘋?既不吃飯,還要坐在這裡吹風?」他的聲音在自己身後沉沉傳來,長臂一伸,又把窗關上了。
「吃完了就快走。」謝綠筱靠著錦榻坐下,皺眉道,「一屋子肉的味道。」
他重又在桌邊坐下,聞言便一頓,笑道:「那你愛吃什麼,我讓人去做。」
「不論是什麼,但凡你在我身邊,我都吃不下。」
阿思缽笑笑不語,大約是剛剛沐浴過後,他烏黑長髮未干,便拿了支簪子隨意挽起,清雅俊美。他吃得甚慢,很是斯文,最後喚過侍婢,漱了口,又取錦帕拭了拭手,才笑道:「你真不吃?」
謝綠筱依然不語,他便轉頭道:「言姑娘不吃,撤了吧。」
等到侍婢給屋內重新熏了香,再離開之時,謝綠筱才冷冷轉過頭去,譏諷道:「怎麼我又成了言姑娘?我可不像某些人,拿個假名兒來騙人,鬼鬼祟祟……」
阿思缽並不生氣,微笑著聽她說完,方道:「給你取假名也是為了你好。這幾日邊境上不太平。若是這裡的人知道你是越朝陳昀陳將軍的青梅竹馬,會做什麼來,我可拿不住。」
謝綠筱猛地聽到陳昀的名字,下意識的從榻上坐了起來,直直的望著阿思缽道:「陳大哥?他出什麼事了麼?」
謝綠筱重病之後又日夜兼程趕來了這裡,比起之前的玉潤嬌俏,大為清減,臉色近乎蒼白透明,此時因為緊張,臉頰上便透出一抹淡紅。他不動聲色的凝視著她,忽然覺得跳動的燭光下,少女的眼神宛如流波,攪得自己心中起了些莫名的波瀾。
「你很在意?」他漫不經心的轉了轉手中的茶盅,「想去見他麼?」
謝綠筱張了張嘴,他既不可能放自己走,那麼這些話多說無益,便再也不願開口了。
阿思缽如閒庭散步般慢慢的走至榻邊,俯身下去,扳了扳她的肩胛,微笑道:「他前些日子被抓了,如今正被囚在穎州。」
謝綠筱身子被他扳過來,不得不轉過身直視他的幽黑的雙目,隔了片刻,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越笑越止不住,又因為咳嗽,嗆得流出了眼淚。
「你笑什麼?」
「我笑你啊,拿這個來騙我。」謝綠筱昂然揚起頭,小小的臉上滿是驕傲與自信,「陳大哥會被抓?要是真遇上了,你們這些蠻夷不被打得落荒而逃就算是大幸。」
明明是戲謔之語,他本意也不過與她開個玩笑。可是她這般說完,阿思缽極為俊美的臉卻覆上了一層嚴霜。
假戲真做。
如今目光的焦聚之處是謝綠筱嬌嫩洇紅的唇,近在眼前,離自己不過數寸……帶了挑釁,輕輕的抿著,露出譏誚的笑意。
阿思缽只知道自己心裡無端的起了惱怒,於是一偏頭,俯身掠向那甘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