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賊
淮南西路。安豐軍。宣撫使行轅。
陳昀赴任至今,這淮水沿線的防務,著實讓他坐臥難安。工事固然是做得潦草簡單,士兵也是懈怠懶惰。普通兵士的武器裝備大都陳舊老朽,若是真的上了戰場,只怕不堪一擊。
他身為主帥,明知這種種弊病,卻不能說什麼。一來是議和數年,雙方即便有戰事起,也屬於小打小鬧,大多數人都認定兩國不會擅開戰端,難免有些鬆懈;二來越朝上下重文輕武,武將既不能見容與廟堂,則向朝廷要求增撥糧餉之事也無甚希望。這兩件事,頭一件尚且好辦,可第二件,卻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外了。
比在福建府更不如的是,如今的廬州府知州張敬是吳倫的親信,自己在這裡的一舉一動,恐怕都會被密切監視,而若想在軍中開始整治,只怕也諸多掣肘。
除了這些軍務讓自己頗感頭痛之外,謝嘉明自臨安來的一封急信卻更叫他心神不定。
謝綠筱竟然離家出走,至今毫無音訊。
垣西在信中推斷她會來淮南西路,可是過去足足月餘了,這丫頭卻一直沒有出現。
「紀將軍,這幾日可有消息麼?」他在燭光下輕佻劍眉,望向立在一旁的副將紀源。
紀源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指的是謝家小姐的事。他搖了搖頭,道:「還沒有。」
陳大人的眼中難掩失望,紀源跟了他近三年,不會看不出來。他便補上了一句:「已經遣了人四處留意了。」
陳昀點了點頭,案邊的燭火在輕輕顫動,又問道:「這幾日可還有北邊的人逃過來?」
「少了。可能……對岸也開始察覺了。」
陳昀修長的手指扣在案上,挺直的鼻樑在臉頰上打下了一道深淺不定的陰影。他微微皺起了眉,最後慢慢說:「巡岸的士兵每隔兩個時辰要匯報一次。若是有人逃來,即刻上前接應。那些人是我大越遺民,不可束手不理。」
淮水對岸是真烈國的佔領區,當年越朝南渡,也留下了不少越朝遺民。陸陸續續總有人思念故朝,便偷渡淮水,奔到南邊來。只是真烈對於淮水防線看得也甚嚴,發現有偷偷南渡者,嚴懲不貸,所以兩國議和至今,渡者便少了。可今年卻又奇怪,隔三差五就會有舉家南渡的。往常官府對這些人不聞不問,一來是自身沒有餘力處置,二來則是怕激怒了真烈。而陳昀來到此處後,下令軍隊前去接應,救下了不少人。
「留在真烈的越人南渡,原因並不難解,便是他們在那邊活不下去了。去年冬日酷寒,逼出了不少馬賊。想必是在汴京路燒殺劫掠,而汴京路的長官又不敢抵抗,於是造成這個局面。」陳昀對紀源道,「我怕過不了多久,那些馬賊會南下至我越朝的村落中劫掠。你且帶著人,在附近村莊護衛著,提高些警惕。」
紀源領命,走至門口,又回頭道:「張大人那邊……」
陳昀笑了笑,甚是溫和:「無妨,你先去吧。」
此時,距離安豐軍數十里外,數十艘形體中等的艦艇正藉著北風,悄無聲息的南渡。為首的男人目光桀銳,望著遠處星星點火的村落,彷彿是見到了獵物的猛獸,雙眸幾乎蒙上一層赤色。
翌日。
安豐軍。
陳昀看完手中的那冊血書,素來俊朗的臉上恍若蒙上一層淡霜,目光冰涼,望向紀源道:「三個村莊,被血洗而過?」
紀源低頭道:「是。其中有數名派出去的斥候。看這情狀,是報信不及,力敵而死的。」
陳昀點頭,聲音低沉道:「是我大越男兒。」
「看那刀法和被劫掠一空的村落,並非正規軍隊。應該是馬賊。掠完就回對岸了。」紀源皺眉道,「他們這般渡河,為何沒有被對岸阻止?」
陳昀俯身,目光掠在那沙盤輿圖上,良久,才道:「真烈人自然是睜隻眼閉只眼。他們倒是巴不得……有人前來探營,替他們試試這水的深淺。」
「大人,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陳昀漸漸直起身子,目如清霜:「加緊巡視。改兩個時辰一報為一個時辰一報。另外……」他沉吟了片刻,「凡是我的侍衛,隨時待命。」
真烈。
汴梁。
靜雲第二次在小庭院中遇到阿思缽的時候,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於是快步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姑娘的燒退了,剛才喝了些水,又睡下了。」
他負著手,不置可否,只點了點頭。
「大人,您前去穎州,隨身帶的衣物,奴婢已整理妥當。」靜雲走出幾步,又猶豫的止住了步子,回頭道:「大人,您進去看看吧。姑娘她……睡著了。」
他抬眸看了看她,唇角輕微的一撇,靜雲在出口的剎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忙低了頭離開。
日暮影斜,他的手指扶在緊閉的房門上,似乎還在權衡。
過了一會兒,阿思缽手上輕輕用力,推門而入。
屋裡還有一股藥香,被炭火一熏,時濃時淺。阿思缽走至床前,微微俯身。此刻她側臉向著裡邊,身子蜷曲起來,黑髮散亂的落在枕上被間。
從梁園回來,謝綠筱就病倒了,高燒數日不退。這一場大病像是在她體內積鬱了多時,洶湧而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阿思缽無意喚醒她,便轉身,在桌邊坐下,又給自己斟了杯茶。汩汩的水聲流入盞中,輕微的聲響在這靜謐之中十分明顯。她身體不安的動了動,隨即有呢喃不清的聲音響起來。
阿思缽手指一滯,復又站起來,走回她床邊。
謝綠筱翻了身,側臉向外,體熱將她炙烤得十分辛苦,連唇上也捲起了一層干皮,臉頰上透著異樣的潮紅。
「阿爹……」她的聲音也有些嘶啞,不復之前的清甜,雙眸更是閉得極緊,幾乎將長睫夾斷,「阿爹……哥哥欺負我……」
阿思缽半靠在床邊,雙眸輕輕一瞇。聽了良久,反反覆覆的,她便只說了這兩個名字,一個是她阿爹,一個是她哥哥。
他等了一會兒,正欲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晰了些:「靜雲,水……」
阿思缽想了想,伸手取過了桌上的瓷盞,又半扶起她,將杯沿放在她唇邊。
她其實沒有醒過來,只是下意識的張開嘴,開始吞嚥茶水。
少女的身子軟軟的倚著她,許是發燒的緣故,還透著一股潮熱,隔了衣物,熱熱的熏在阿思缽胸前。他心思輕輕一動,不經意間,一道細細的水痕便順著她的唇角滑落下來,一直淌到了頜下。
一盞水飲完。阿思缽沒有即刻放開她。
這樣攬著一個女子,讓他覺得陌生,可他並不排斥這樣的感覺。就像是一種輕癢的感覺掠過心底,脆弱易逝,宛如她唇邊的那道水紋……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有著薄繭的指腹,輕輕的擦過她的唇角,一直挪移到柔美的下頜。
被茶水所潤,她的唇在頃刻間回復了淺紅澤美,他帶了些許自己也難以察覺的渴望慢慢俯身。將觸未觸的時候,年輕的男子將自己的臉頰與她帶著餘熱的額角相貼,深色的眸中滑過一道暗痕,低低的說:「謝綠筱,我究竟是該放你,還是留你呢?」
天尚未明,阿思缽翻身上馬,身後是自己親手訓練的青冥軍,整齊劃一的上馬,皆無聲響,軍紀森嚴。
宋宇因不擅騎馬,便坐在馬車中,微微掀開了簾子,看著這隊人馬自晨曦中往前行去。他將一切瞧在眼裡,忽然想到,若是這真烈的男子,收了人人彪悍散漫的心,如同這青冥軍一般,那麼……是不是就能造就一支縱橫南北、往來無恃的軍隊呢?
就在阿思缽動身前往穎州之時,百里之外的淮水南岸,一場廝殺正在展開。
陳昀的眸子即便在暗色之中,依然熠熠如天邊星芒。他的手指輕輕扣著劍柄,平穩安然的呼吸,讓他的士兵也覺得安心。
那一騎馬隊大概有百人之多,人人手持長刀,月光下泛著雪華般的森然光亮,悄無聲息的掠進了村落。
第一聲哭喊傳出之前,陳昀向紀源點了點頭,後者低聲下令:「圍殲。」
越朝的軍隊,已經數年未曾真正的與敵人交戰了。乍一聽到這個命令,即便潛伏了一夜,那些士兵的心底也難以克制的起了一陣戰慄。
然而青年將軍和他的侍衛們,已經縱馬一躍,往那村落中去了。
他們只得跟上。
更何況他們本就是這廬州附近人,村落中不少人是自己親眷鄰里。這個時候,即便老聽人將真烈的馬賊比作厲鬼,拼了便拼了吧。
馬賊發現有越朝軍隊前來圍剿,雖然吃了一驚,卻並不慌亂。長刀一閃,拋下正在劫掠的勾當,翻身便迎向那些士兵。
說起來,馬賊們對於越朝軍人的戰力,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曾有一次,一隊馬賊渡水而來,一路燒殺搶掠,足足深入了約有百里,一直到了舒州,才施施然而回。至於越軍,幾乎是聞風而逃,又談何阻攔?!
即便對方只有百人,即便己方人數十倍於對方,當那明晃晃的刀光自馬上劈下之時,大多數士兵心中閃過的念頭便是絕望。
若不是陳大人親自沖在了前方,他們大概拔腿就會逃跑。
血光四濺,不知是自己人還是敵人,當下有幾人便站在了原地。這一戰,無人督軍……若是逃跑,大概也不會有人知道。
陳昀嫌長劍不便,傾身從一馬賊手中奪了一柄彎刀,反手一揮,便砍下一顆腦袋。這區區馬賊他不放在心上,他擔憂的卻是自己手下的兵士……如此這般膽怯無用,若是以後真正戰事一起,又該如何?想到此處,他回身對緊隨其後的紀源道:「你等結陣。」
紀源點頭,做了個手勢,身後十數名侍衛,便利落的前後組在了一起。
馬賊們的殺氣,似乎並沒有那麼快的掠到後邊猶疑士兵們的身邊。陳昀和他的隨身侍衛,不過數十人,卻擋住了百人的攻勢,用的……似乎是這幾日一直在操練的戰法?
兩人持盾,兩人持矛,又有兩人從後往前,劈向敵人馬身……
真正的處在這戰場上,那些人倒開始後悔在練兵時沒有好好操練了。有一人忽然拉住了同伴,低喝道:「結陣,不能讓大人孤身犯險。」
他這一說,零零落落的,周邊數人皆站在了一塊,像前方衝去。
便是一組人對付一個馬賊,亦綽綽有餘。何況這戰法簡捷有效,往往只消得劈上數刀,對方便難以抵抗了。
天亮之時,村落中的老老少少才敢打開門。有些人看到這滿地的屍首,驚駭難當之下,轉身乾嘔連連。
陳昀撫慰這些面帶驚懼的百姓:「各位父老安心,這些會由官府處置,定然收拾妥當。」
有老人顫顫巍巍的上前,拉住了這將軍的衣角,道:「馬賊……會不會再來報復?」
陳昀握住老丈的手,英俊溫和的笑容叫人覺得安定:「老丈放心。我越朝國土,定然不容胡人前來踐踏。」
他撥轉馬頭,又走回幾步。紀源打馬跟上,道:「大人,這些屍體,就地焚化麼?」
陳昀望向滔滔河水,難得有一絲殘酷從他素來溫潤的眸色中閃現。他低聲道:「不是留著幾個活口麼?就讓他們將這些弟兄拖回對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