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廷生的信
寧萱:
其實,打印是不得已而為之。一是因為我的字寫得不好看,二是因為用電腦打字的速度比手寫快兩倍以上。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之內,我一直是手寫的堅持者和電腦的排斥者。那時,我固執地認為,只有在方格的稿紙上手寫,才有「爬格子」的感覺,才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紙和筆,才會擁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紙上的世界」。紙和筆與我的心靈之間有一種奇異的對應關係。而在複雜的電腦中,一切都是不受控制的。電腦是一種我所無法理解的機器,冷酷而強大。我對以電腦為象徵的現代科技,天生就持懷疑的態度。
後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我試著使用了一次電腦,這才發現它能夠大大提高寫作的效率,而且完全不存在我以前所設想的那種心理障礙。一位朋友告訴我,電腦僅僅是工具而已,使用這種工具,帶來的將是更多的自由和輕鬆。於是,兩年前,我積攢了一筆稿費,買了一台台灣產的、價格最便宜的筆記本電腦——因為狹窄的宿舍裡放不下台式機。從此,這台筆記本電腦便與我朝夕相伴,它跟我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一個朋友都要長。近兩年的時間裡,我已經用這台筆記本電腦寫作了上百萬字的作品。
不過,我完全理解並接受你的指責。給朋友寫信,的確應當避免用電腦打字、再用打印機輸出。機器的打印,不會呈現出寫作者的個性與情感來;而手寫的字體,立刻就會給對方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字後面有人的面孔。
謝謝你的批評,謝謝你的直率。你看,這封信我立刻就改用手寫了。
我很喜歡你在信中使用的「星星的光芒」這個詞。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就是為了仰望天上星星的光芒,而沒有注意到地上的泥坑,結果一不小心掉到泥坑裡。那些庸人們從此便嘲笑哲學家的「迂腐」,他們哪裡能夠體味到哲學家仰望星星的光芒時衷心的喜悅呢?
對於那些生活在無邊黑暗中的敏感的心靈而言,星星的光芒是他們生命中唯一的安慰和寄托。
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我們的孤獨緣於同樣的理由。
千百年了,星子依舊不變,而仰望星子的人卻像稻穀一樣換了一茬又一茬。
俄羅斯思想家洛扎諾夫說:「人身上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啊——出乎意外。人身上有多少醜惡的東西啊——同樣出乎意外。」我們每天都會遭遇到這兩種「意外」,讓我們欣喜,或者讓我們痛苦。盡量增添前者的份量、盡量減少後者的份量,正是我們的願望。文字或許能夠起到一點點的作用。
洛扎諾夫又說:「我的肩頭站著兩位天使:一個是笑的天使,一個是淚的天使。她們永恆的爭論乃是我的生命。」我們同屬那種「淚比笑多」的人。流過多少眼淚,才能夠換來一次會心的微笑呢?
寧萱,你的悲觀超過了我。我知道外部世界每天不斷地在傷害著你,我也隱約能夠猜度到你內心的疼痛與酸楚,但我一直堅定地相信:每一次或深或淺的的傷害,我們都會獲得相應的回報。
是的,有神在天上注視著我們,愛著我們。我們的每一滴淚水都不會無緣無故地流淌。
看到你在信中也提到《聖經》,我很驚喜。儘管我不是基督徒,但《聖經》卻是我最愛讀的書,我把它放在床頭,每天都會隨意地翻看一節。每一次的閱讀,都會有嶄新的生命體驗。
請允許我用《聖經》中的語言來「回敬」你:
流淚撒種的,
必歡呼收割。
那帶種流淚出去的,
必要歡歡樂樂地帶禾捆回來。(《詩篇126:5-6》)
我們的回報在未來,我們的幸福也在未來。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應當快樂起來。我希望你快樂一些,開朗一些。我們的快樂就是我們的勝利。
我要告訴你,我有過一段特殊的生活經歷:一九九二年,我剛剛考上北大的時候,我們所有的新生被迫到石家莊陸軍學院接受長達一年的「軍政訓練」。我們是八十年代末以來的第四屆軍訓生,也是最後的一屆軍訓生。
到軍營的第一天,教官讓我們學習疊被子,要求我們把被子折疊得像磚頭一樣——軍營裡總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與人性相違背的、卻又代代相傳的「規矩」。
被子是用來睡覺的,用來保暖的,不是用來砌房子的,這是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讓別人將被子「製造」成磚頭的傢伙,精神總有點毛病。所謂「通過疊被子可以鍛煉耐性,培養士兵的基本素質」之類的說法,我是不相信的。就像「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的故事一樣——與其耗費一輩子的生命將鐵棒磨成針,還不如花片刻的時間去買根針回來;就像「愚公移山」的成語一樣——與其犧牲自己的幸福乃至子子孫孫的幸福沒日沒夜地去挖山,不如早點搬家過新的生活。
「鬼話」成了真理。
在中國,為什麼總是有這麼多違背人性、違背常識的觀念和傳統呢?
為什麼千年以來就沒有幾個人站起來反思、追問、質疑乃至反抗呢?
多少鮮活的生命,就被這些「應當如此」的「規矩」悄悄地吞噬了。
每天從早到晚,我與「戰友」們一起,在營房裡彎著腰、對著被子拍拍打打,累得腰酸背疼也不敢休息。全隊檢查開始了,隊長帶著一群教官走進來,他的手上拿著一根棍子。我正在嘀咕他為什麼拿著棍子,隊長已經盯著我的被子了。隊長眼睛裡流露出輕蔑的目光,不禁讓我心裡發毛。
說是遲,那是快,隊長手中的棍子輕輕一挑,便將我床上的被子挑到地上,他趾高氣揚地說:「這算什麼被子?重新來過!」
那一刻,我滿面通紅,眼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那一刻,十八歲的我方才深刻體驗到,人與人之間並不是平等的。世上還存在著以侮辱人為快樂的人。
我可以承受強體力的訓練科目,但是我難以忍受這種不尊重人的作為。人與人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就在我的同學之中,許多人認為這算不得什麼,不就是重新再學習疊被子嗎?而我的情感極其敏感,雖然不至於像當年的俄羅斯貴族一樣,為捍衛自己的尊嚴,時不時地就拔出劍來與人決鬥,但是我卻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種侮辱讓我連續幾天痛苦不堪,吃不香,睡不著。
心中的傷口在潰爛,在迸裂。
我沒有辦法反抗他們,但是我可以讓自己的內心一點點地成長,並賦予其堅強的質地。我也沒有勇氣當面頂撞他們,但是我卻保存著傷口,保存著恥辱,不是為了報復,而是時刻警醒自己:尊嚴是何等的可貴。
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了一年漫長的軍訓之旅。
如果沒有經過軍訓的話,我大概還要等很久才能夠真正長大。有了軍訓,僅僅經歷了一年的時間,我就成熟得讓媽媽也不敢相信——在一轉眼間,兒子就從孩子變成大人了。
在那種把人當作「號碼」、當作機器、當作工具的環境裡,如何保持個人的尊嚴、如何保持心靈的快樂,就成了我生活的目標。
我們經常舉行開心的「倒計時」紀念活動,例如離軍校結束還有兩百天、還有一百五十天、還有一百天……每一個成為整數的時刻,都會成為我們紀念的理由,以及快樂的理由。畢竟,不快樂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減少——未來的趨勢是「減少」而不是「增加」,這就足以安慰我們了。
某一個「紀念日」——大概是離軍訓結束還有一百天的時候,在深夜裡,我們全班冒著被處分的危險,悄悄爬起床來,點燃一根小蠟燭,每人在軍用磁杯裡泡一杯方便麵。然後小心翼翼地碰杯。
在燈光下,只聽見「唰唰」的吸麵條的聲音。每個人都吃得那麼投入,喝完了最後一滴湯還意猶未盡,彷彿我們在吃山珍海味——真的,以後再也沒有吃到過那麼好吃的方便麵了,雖然那是最便宜的、只有一種調料包的袋裝方便麵。
燭光下,一張張紅撲撲、汗涔涔的青春的臉,那是我對那段暗淡的日子少有的美好回憶。
一下子又說遠了。不過,我也很想聽你講一講你的過去,你的大學生活,以及揚州這座傳奇的城市。
迄今為止,我還沒有到過揚州。在我的心目中,揚州是一座生長在古典詩詞裡的城市,像一株充滿香氣的植物;揚州又是一座伸展在傳奇之中的城市,這篇傳奇由才華橫溢的文人和美若天仙的女子共同組成。
去年,我到過南京,南京離揚州很近,在南京似乎能夠聞到一絲揚州的氣息。
真的希望有機會到揚州來看看你。有你作導遊,揚州最美好的地方,我一個也不會漏過。
廷生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
七、寧萱的信
廷生:
每天晚上我都在想著給你寫信,甚至每一個詞語彷彿都歷歷在目。可一個白天卻又被淹沒在紛擾的事務之中。不過我真的每時每刻都惦記著你,和你的信,就像一首老歌裡所唱"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花言巧語"之後,還是真心請你原諒我的耽誤吧!
廷生,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又深沉又單純。你有令人折服的洞察力和鞭劈入裡的思辨能力,卻又有叫人憐愛和心疼的純情與脆弱,這樣的結合是多麼的難得與可愛啊!正所謂"橫眉冷對市儈,俯首甘為情癡"。
你的軍訓經歷使我一下子想起了李敖。多麼偶然,他也是對軍訓之壓制深惡痛絕,而決心"特立獨行"的。你一定讀過李敖的《預備軍官日記》,你們相似的人生道路,或許正是一種必然吧。
在沒有壓制的地方,人不會想要自由。就像一個養尊處優的人,平常吃滿漢全席也不會覺得很香,而一旦飽嘗顛沛流離、忍饑挨餓的折磨之後,他就連一碗稀粥也會喝得津津有味。所以,我想,那些強迫你們接受軍訓的人真愚昧——他們的本意是懲罰,是愚弄,沒有想到卻給了你們這樣一個磨礪的機會。
從反面來看,這個機會真難得,沒有經過那一年非比尋常的軍訓,你會成為今天的你嗎?
不知你欣不欣賞李敖的人生觀?我自以為李敖的人生觀是極健康、極人性的,也原應是極普通,極正常的,卻難為只有他一個人敢講。唯其敢於承認人性的缺陷,才卓然不群。他敢說自己的"惡",又不以為恥,欣然接受,昭之與眾,這與魯迅先生的正視中國人的劣根性,卻依然苦痛一生地愛他們、罵他們、救他們,為這"惡之花"深愛一生、耗盡心力,如出一轍。縱其李、魯二人,一嘻一莊,一笑一罵,在某種程度上,其率真與坦蕩、真摯與深沉是怎樣的神似啊!
寫到這裡,我覺得有些辭不達意了,蒼白的文字怎麼能夠表達心中豐富而微妙的感受?或許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盲目的愛不是愛,深知其缺、深受其苦卻癡心不改的愛才是真愛;無知的天真不是純潔,歷經滄桑仍不改其純真、仍堅信"真、善、美"的天真才是真純潔;隱瞞、偽裝的自信不堪一擊,君子坦坦蕩蕩的自信才是真正卓爾不群、傲然物外的自信。
以這樣的標準,問天下戀人,真愛者幾?問天下女人,真純者幾?問天下男兒,自信者幾?我熱切地期待過,但很快就失望了。從此以後,我便再不敢有任何的期待。我覺得很悲哀,"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我在你的文字中發現了詩意、發現了愛。你的某些散文像詩一樣,但我沒有讀到過你寫的詩歌。你寫過詩歌嗎?也許你現在的心態過於憂憤,不適宜寫詩。但是,我憑著直覺,認為你在本質上還是一個詩性的人。
告訴你,我最愛的就是詩,我覺得詩是文學藝術的至高形式。我常常攜帶一本詩集伴我度過火車、飛機上的漫漫旅途和孤燈白壁的茫茫長夜。有了詩歌,一節骯髒的火車車廂立刻就變得像宮殿一樣美麗。
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斯塔姆有這樣的詩句:
人們需要詩歌,它將成為他們自身的秘密,
令他們永遠清醒
並讓他們沐浴在它呼吸之中的閃亮的波浪裡
我多麼希望我們也沐浴在這"閃亮的波浪裡"啊。
最近我讀了一本《北大詩選》,收入了從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八年這二十年間數十位北大學子的詩作。我發現,其中有不少的好詩。
最好的當然是海子的詩,我喜歡他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都能夠背誦了: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又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中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他十年前寫的詩句。我真不知道——假如今天他還活著,還能夠寫出這樣的詩句來嗎?
最近,我還讀到一本名叫《沉淪的聖殿》的書,是我在飛機場等飛機的時候買的。機場裡很少有值得閱讀的書籍。而這本厚厚的書,在一大堆"官經"與"商經"之間峭然獨立。
我一拿起來,就放不下了,立刻買下來。有了這本書,此後飛機上的三個小時,我靜靜地閱讀著,完全沉浸在一種聖潔的氛圍之中,甚至忘記了自己在飛機上。
這本書的副題叫"中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地下詩歌遺照"。在書中,我發現了一大批星光燦爛的名字,北島、舒婷、郭路生、芒克……以及更多以前我不知道的、卻同樣重要的名字。插頁裡還有他們不少的照片,許多人我原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於是,我將詩歌與詩人的照片一一對照——在一首哀傷的詩旁邊,卻看見一張作者微笑著的照片;剛讀完一首典雅的詩,卻發現作者原來長著一臉的大鬍子。在對比與反差中,我獲得了一種全新的感受。
那是一個詩歌的年代,那是一個覺醒的年代,那是一個反抗的年代,那也是一個思想的年代。那時候,一首詩歌所引起的轟動,簡直就像當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經歷了漫長的精神奴役的青年以及那些不再青春的"青年",在詩歌中開發出一塊青翠的精神綠洲。
人心的溫暖和堅韌,玲瓏剔透地展示出來。
那是這個萎靡而垂老的民族少有的青春期。那個時代的盛況,是空前的,也幾乎是絕後的——至少九十年代以來,再也沒有出現這樣純真而飽滿的精神生活了。
我很遺憾,沒有能夠趕上那個黑白分明而沒有曖昧的時代。那個詩人們熬夜油印《今天》上街散發的時代,那個在白洋澱的蘆葦之中吟唱的時代,那個一邊啃著饅頭鹹菜、一邊更加飢渴地閱讀"灰皮書"的年代,那個子彈在城市飛舞、饑荒在農村氾濫、思想者走向斷頭台的年代。
《沉淪的聖殿》中,講到了郭沫若的第八個孩子郭世英的故事。這位與父親一樣才華過人的青年,卻不像父親那樣卑躬屈膝、指鹿為馬。他在"說實話,還是說謊話"之間,毅然選擇了前者。這種選擇在"文化大革命"那個慘酷的年代裡,意味著牢獄之災、皮肉之苦,甚至身敗名裂、人頭落地。
作為居住在深宅大院裡、"黨和國家領導人"子女的"天之驕子",郭世英的人生道路與父親截然不同:郭沫若在"五四"時代一度曾經是叛逆者,吹奏著新文學嘹亮的號角。後來,為了榮華富貴和官職名號,他心甘情願地充當偉大領袖的文學弄臣。這時,他雖然地位尊崇,宛如文壇的"泰山北斗",卻連一首像樣的詩也寫不出來了。
他的兒子郭世英,不願承襲他擁有的這一切,這用良心換來的一切,而勇敢地宣佈:我要與一切戕害人性的制度、一切愚弄人的文化決裂,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有獨立意志和思想的"人"!
當年,父親曾經嘗試過走這條道路,發覺代價太大,很快就放棄了;如今,在更加嚴酷、更加冷漠的體制下,兒子卻毫不畏懼地走上了這條風雨不歸路——他們的文學社團被定為"反革命"組織,他以重罪入獄,連父親也救不了他(懦弱而自私的父親也不敢出面救他)。
不久,年僅二十五歲的郭世英慘死在監牢之中。直到今天,他究竟是自戕還是死於謀殺,依然撲朔迷離,相關的檔案材料後來都不翼而飛。
誰能夠破解這個謎呢?
郭世英短暫的一生,是一個悲劇,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悲劇;他父親漫長的一生,是一場正劇、喜劇與醜劇的混合,雖然更加豐富而曲折,但缺少動人心弦的偉大力量。這對生活中的"父與子",比屠格涅夫筆下的《父與子》還要富於戲劇性。卑瑣與崇高、怯弱與勇敢、謊言與真理、黑與白、冰與火……它們的對立,本身就是一出驚心動魄的戲劇。
郭世英的好友牟敦白說:"郭世英的生命在極其旺盛的時候,以慘烈的形式突然地熄滅,客觀的社會環境必然造就出這樣悲痛的、震撼人心的結局。"假如讓我早生三十年,假如我就在他們的文學小組中,我想,我一定會愛上郭世英的。不是愛他的英俊,而是愛他的憂傷,愛他的勇敢,愛他的"哀民生之多艱"。
我也願意陪著這樣的愛人去坐牢,甚至為他而死。我對死亡絲毫不恐懼,真的。
要是我能夠擁有一種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愛情,那該多好啊。
《沉淪的聖殿》和《北大詩選》這兩本書,讓我感慨的另一個方面是:詩人們的現狀——要麼早逝了,要麼出國了,剩下的也沒有幾個有"正當職業"和"體面地位"的,更遑論繼續寫詩了。有時,他們連基本的物質生活都無法得到保障。
天妒英才,莫扎特不正是在病痛和餓凍的折磨之下,才三十多歲就死去了嗎?而那些八面玲瓏的庸人,往往得以健康長壽、兒孫滿堂,然後等來朝廷隆重的冊封。
掩卷長息,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的一句詩:"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所以,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沿用"他們"的說法),拿起筆來!
廷生,如果你也寫詩的話,請一定給我看看,好嗎?也許,你拋一塊"玉",我也不吝於回一塊"磚"呢?不過,雜文,如你所寫的,我也喜歡。
你再有新的作品,寄給我好嗎?
我願意當你的第一讀者。
寧萱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八、廷生的信
寧萱:
這幾年北京的夏天酷暑難耐,高溫的天氣超過長江沿岸的三大火爐。這不是大自然故意跟人類搗亂,這是人類與自然為敵的惡果,北中國的自然環境在近半個世紀裡迅速惡化了。
我想,也許過不了若干年,北京就變成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那時候,城裡這些趾高氣揚的官員和商人們在哪裡呢?他們會耗費巨資把自己製作成木乃伊嗎?後輩給予他們的木乃伊的是尊崇還是白眼?
你在信中用了好多的篇幅來談論詩歌。我很久沒有寫詩了。儘管我同意你對詩歌的評價——在文學的殿堂裡,詩歌確實居於最高的位置,但我還是放棄了少年時代曾經嘗試過的詩歌的創作。
這種放棄是自願的。
我為什麼不寫詩呢?
學者阿多爾諾說過這樣一句話,大意是:在奧斯維辛以後,寫詩是一件殘酷的事情。這個意思移用到中國,就是:經過類似於"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慘劇之後,寫詩也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在中國,仄迫的、被謊言包裹的現實,已然不允許任何具有詩意的東西存在。在現實生活中的那些駭人聽聞的真實尚未得到充分展現之前,如果刻意和矯情地去寫詩,無疑太過奢侈。
從八十年代末年以來,我一直沒有獲得那種從容的、審美的心境。目睹著身邊發生的一切,我在憤怒與悲涼之間彷徨於無地。
詩離我越來越遠了。詩像玻璃一樣,太容易破碎。而與邪惡面對,你必須擁有堅強的質地。
我也喜歡讀曼德爾斯塔姆的詩歌,他的詩歌有著水銀一樣的密度,又像水銀一樣流動著。我的第一本書的書名叫《火》,靈感來自於魯迅先生的《死火》。後來,我發現曼德爾斯塔姆在流放中最後的詩篇就叫《火與冰的淚水》,這是一種神秘的巧合,它說明在人與人之間具有某種奇妙的連結紐帶。
最近,我還看到台灣詩人洛夫的一首詩歌,也描述了近似的意境。他的詩歌中雖然沒有"冰"與"火"強烈的對立,卻有"水"與"火"的明顯比照。不妨抄幾句給你:
浮在河面上的一雙眼睛仍炯炯然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這樣的詩句,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
《火與冰的淚水》是曼德爾斯塔姆詩歌創作的終結,堪稱"天鵝的絕唱"。在這些詩篇裡,詩人展示了他想像力的豐富性和獨特性,說出了他的預言以及他對厄運和救贖的慶賀:
成垛的人頭在向遠方徘徊。
我縮在其中,沒人看見我。
但在富有生趣的書中,在孩子們的遊戲中,
我將從死者中升起,
說太陽正在閃耀。
可是,詩人悲慘的死亡實在讓我心碎。
曼德爾斯塔姆被送進了集中營,在零下四十度的西伯利亞,在一間沒有暖氣的破房子裡,他被強迫脫光衣服,並遭到殘酷的拷打。他像木頭一樣倒下,再也沒有站起來。他像死狗一樣被扔到荒郊野外,他的肉體迅速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曼德爾斯塔姆沒有骨灰。他的遺孀娜嘉把丈夫的詩歌像骨灰一樣保存著。詩歌藏在一隻鐵鍋裡,然後帶著鐵鍋東躲西藏,逃避特務們地毯式的搜查。
當鐵鍋也不安全的時候,娜嘉只好焚燒了手稿,她將詩歌一行行地銘記在心中。夜深人靜時,她依靠吟誦丈夫的詩篇來抵禦寒冷和孤獨。
她告訴自己,必須活下去,為了詩歌,為了丈夫,更為了自己。
我覺得,在一個寂靜無聲、惡行肆虐的時代,一個寫作者在寫作詩歌之前,更應當彰顯惡人們的惡行。當罪惡還在肆無忌憚地橫行的時候,躲在小房子裡寫詩,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對自己危險,對別人也危險。我們首先要建立起一道堅固的屏障來,我們要讓這道屏障保障詩人和所有普通公民的生存。
關於海子,我想跟你深入探討一番。我當然也喜歡海子的詩歌,尤其是他的短篇抒情小詩。相反,那些他自己非常得意的長詩,我絲毫也不看好。我認為,他的才華不在於此。他夢寐以求想當王子,這不好。
你所引用的海子的那首小詩,也是我最喜歡的。
海子所詠唱的愛與幸福,散發著永恆的魅力,增添著我們生活中的亮色。摩羅根據這首小詩寫過一篇題為《體驗愛,體驗幸福》的文章,愛與幸福這兩種質素都是我們這個民族所匱乏的,在中國的當代文學中也長期缺失。海子的詩歌中有星星點點的亮色,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在我的第一本書中,我曾經用歌頌的語言寫到過海子,寫到過他的生存與他的死亡。但是,經過最近兩年多的思考,在反覆研讀海子的作品之後,我對他又有了一些新的認識和評價。
很遺憾,這些認識和評價是負面的。死者本來不應該受到打擾——在這裡,我僅僅把他的文字作為當代思想史上的一份重要材料來討論。
海子的詩中有不少我所認定的"毒素"。最突出的是,他有一首詩題目叫《秋天的祖國》。詩的副題清楚地表明,這是獻給某"大人物"的,姑且隱去不彰。我讀了以後,難受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他稱我為青春的詩人愛與死的詩人/他要我在金角吹響的秋天走遍祖國和異邦……土地表層那溫暖的信風和血滋生的種種慾望/如今全要化為屍首和肥料金角吹響/如今只有他寬恕一度喧囂的眾生/把春天和夏天的血痕從嘴唇上抹掉/大地似乎苦難而豐盛"
這樣噁心的詩句是不可饒恕的——即使用單純、天真、幼稚、浪漫、糊塗這一切的字眼和理由來解釋,我也決不原諒寫出這樣的詩句來的海子。
把鮮血詩意化,意味著又一次的血流成河;把屠殺詩意化,意味著又一次卑鄙的殘殺。不能因為尊重偉大領袖的浪漫詩情,就漠視在三年"人禍"中活活餓死的三千萬到五千萬老百姓的生命。不能因為讚賞偉大領袖的青春氣息,就淡化在"文革"乃至歷次政治運動中被以各種各樣方式折磨至死的數千萬中國公民的生命。
對苦難的謳歌是虛偽的——如果不思考並杜絕苦難所產生的原因;
對理想的頌揚是危險的——如果用權力來強迫別人接受你的理想。
"如今只有他寬恕一度喧囂的眾生",這是海子的詩歌中最可恥的敗筆。究竟誰享有"寬恕"的權利?在海子看來,領袖成了上十字架的耶穌,他高高在上地寬恕了芸芸眾生,真是這樣嗎?
我認為,事實恰恰相反。施虐者寬恕被害者?這是什麼混賬邏輯?
寬恕的權力,不在領袖那裡,而在普通公民們那裡。
每一個死者和生者,每一個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有良知和責任感的中國公民,都不會寬恕那些以詩歌和"主義"為面具,玩弄權術、滿足個人私慾、踐踏公民生命、破壞神州環境的歷史罪人們。
我認為,無論一個人多麼具有浪漫的詩人氣質,無論一個人擁有多麼宏大的理想,他都沒有權利拿別人的生命來做實驗,他也沒有權力強迫別人無條件地跟從他去實現這個理想。
這是一個一點也不複雜的常識。然而,詩人們卻經常違背常識。
在這裡,海子混淆了"先知"與"罪人"的界限。海子將"罪人"當作"先知"來歌頌,這並非他一時的失誤,這表明他的內心深處存在著蠢蠢欲動的毒素和魔欲。有的時候,這些毒素和魔欲支配了他、佔領了他。人生而平等,人不可能成為神。"偽神"是最大的"罪人",膜拜"偽神"是一種極其嚴重的罪行。僭主殘暴的統治違背天道,必然是邪惡的。
我一直認為,再偉大的詩人也不應享有違背常識的豁免權。詩人也應當遵循每一個公民都遵循的律法。
當年支持法西斯暴行的大詩人龐德,也得接受人間律法的審判和懲罰。
因為犯下了鼓吹法西斯主義的嚴重的罪行,龐德被美軍裝進籠子裡示眾。儘管這種懲罰絲毫沒有顧及詩人的人格尊嚴,但是我一點也不同情他的這種可恥下場。
道理很簡單:如果我們同情並豁免龐德——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傑出的詩人,那麼,誰來同情那些被法西斯虐殺的、籍籍無名的猶太人和參加抵抗運動的戰士呢?誰來替那些受盡折磨的無辜生命討回公道?普通人的生命和尊嚴,難道就比不上詩人的生命和尊嚴有份量嗎?
我認為,正義的砝碼重於藝術的砝碼。
因此,所有顛倒常識的話語,我都會毫不留情的批駁,包括海子在內。
在一個根本沒有絲毫詩意的世界上,假如詩人硬要製造詩意,那只能是虛假的詩意;人間本非天國,假如硬要把人間當作天國,那麼撒旦就會趁虛而入,成為騎在我們頭上的、絕對的、暴虐的統治者——這也許是我的"杞人憂天"。但是,這種隱憂或許是必要的。
我們必須警惕並詛咒惡人與惡行。
這是我們的權利,也是我們的義務。
《聖經》中說:
試看惡人因奸惡而劬勞,
所懷的是毒害,所生的是虛假。
他掘了坑,又挖深了,
竟掉在自己所挖的坑裡。
他的毒害必降臨到他自己的頭上;
他的強暴必落到他自己的腦袋上。(《詩篇7:14-16》)
把惡人當作義人,就是幫助惡人為惡,就是遮蔽了義人的正道。所以,我要嚴厲地譴責海子——在熱情地讚揚他的同時。
談了一段海子,我還想談《沉淪的聖殿》。
寧萱,你在信中提到的《沉淪的聖殿》,也是近年來我很喜歡的一本好書。這是一份極其珍貴的、活生生的史料。主編這本書的四川詩人"廖鬍子"是我的好朋友,以後有機會我引見你認識他。不過,九十年代以來,老廖就不再是"詩人"了。當詩歌失去對當下生活的疼痛感之後,他自然而然地放棄了詩歌的寫作,而作為一名底層社會學者開始他獨特的社會調查。
老廖是一位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古典大俠。他頭大如斗,頭光如鏡,粗暴的外表裡面,卻有一顆溫和的心。他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卻還能夠時時發出爽朗的大笑,他的笑聲是人世間最純淨的笑聲。
我相信,見了面之後,你一定會像我一樣喜歡廖鬍子的。
你還談到書中有關郭世英的章節。郭世英的有關材料,以前我就看了很多,老早就想為他寫點什麼。他不應該被歷史淹沒。他的名字應當比他父親的名字更高貴。
這個英俊而憂鬱的青年,我北大的學長。他在瘋人院裡嚎叫,而他的父親在王府花園裡練習書法。他發現了惡人的惡,他忍無可忍。
沙皇統治下的俄羅斯,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存的空間,儘管他生存得艱難且苦痛;而在紅旗飄飄的中國,卻沒有這名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氣質的青年的立錐之地,儘管他是"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兒子。
如果說郭沫若讓人不齒,那麼郭世英則讓人仰視。
我的童年時代,曾經在郭氏老家所在的小鎮樂山沙灣生活過。我去過郭沫若的故居,那是大渡河邊的一群陰晦的宅院。這種宅院的生活,固然會讓少年郭沫若產生叛逆的心理,但是在另一方面,也使他對權威產生天然的膜拜。郭沫若的一生,一直被這樣一種極度分裂的人格所左右著。
大渡河滾滾東流,是清是濁,人人心中有數。
一九四九年以後,郭沫若儘管被推為文壇繼魯迅之後的"旗手",並進入"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行列,但他在上層並不受尊重。
羅瑞卿的女兒羅點點,從小隨父親出入於最高層的交際圈中,觀察到了許多外人不得而知的細節。她在回憶錄中提到,一九六零年,郭沫若的《蔡文姬》上演,當場一位將軍半開玩笑地大聲說:"曹操如果像郭老寫得這樣好,我就介紹他入黨。"
這一細節給羅點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許多年以後,羅點點評述說:"我不記得郭沫若先生當時是否在場,但這種玩笑中包含的輕佻和不以為然,以及周圍人對這種玩笑心領神會的響應,卻留在我的印象裡。對我的判斷力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說來難以置信,我們這些小孩子也會勢利地在這種玩笑中辨別出一個人在黨內的地位是否重要。"這一畫龍點睛般的評論,讓我產生了許多感想。
《聖經》中說:
人必按自己的智慧被稱讚,
心中乖謬的,必被藐視。(《箴言11:8》)
的確,一個不尊重自己的人,自然不會獲得別人的尊重。"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郭沫若真是咎由自取啊。
在我看來,《沉淪的聖殿》不僅是一本文學史的重要資料、一本鮮活的人物傳記,更是思想史頑強躍動的脈搏。這本書中,除了詩意盎然的部分之外,還有不少冷峻、嚴厲的"反詩"的部分,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朦朧詩的重要成員周舵。他在《當年最好的朋友》一文的後半部分,借題發揮地說了一段話:"中國百年來的大災難,基本上都是知識分子(特別是具有詩人氣質的那一部分人)所為。他們自命精英,其實滿腦袋漿糊,連基本的常識都不具備。比如說,不瘋比瘋好,健康比病態好,這應當是常事吧!中國的知識分子偏偏要反過來說,瘋比不瘋好,病態比健康好;不但自己病,不瘋的也要想辦法瘋,而且不攪到中國人統統不瘋掉不算完。倒是老實本分的勞動人民,雖說知識不多,起碼不瘋,有健康人的常識,包括慈悲和同情心在內。所以我說,最可怕的不是無知,是系統化知識化的偏見偏執,那種東西十之八九要把人逼瘋,把世界攪得雞飛狗跳。"這是我迄今為止看到的對"詩人"最嚴厲的批評。這些話正是我想說的,而周舵說得比我好,所以我乾脆直接引用了。
周舵還說:"我的堅定的立場是:除了人本身——每一個活生生的個體的生命、健康、幸福和自由發展——之外,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其他更值得不惜付出生命代價去追求的目標。離開這個基本的人道主義立場,各式各樣冷酷殘忍的主張都可以乘虛而入,人類的整個倫理道德體系都會徹底坍台。"周舵是在普遍患了"自戀症"的詩人群落中,罕見的一個能夠"反觀自我"的清醒者。周舵的判斷準確而敏銳。那些歌頌顧城的詩人和學者們,應該認真地讀一讀這段話。難道一個優秀的詩人就有殺死他人的權力?難道詩人的殺人就可以被我們當作一件卓越的"行為藝術"?這是一種多麼荒唐而背謬的邏輯啊。
然而,直到今天,還有那麼多大大小小的詩人和作家們,像一群剛剛吃飽豬食的蠢豬,瘋狂地在泥潭裡打著滾。在他們所謂的"浪漫情懷"背後,是粗魯鄙俗的領袖慾望和殘酷血腥的暴力傾向。
看看最近幾年來發生的那些詩壇的爭鬥吧,他們從觀點的爭論發展到文字的辱罵,從文字的辱罵發展到當面的侮辱,從當面的侮辱發展到動手動腳乃至大打出手。據一個親歷者告訴我,詩人們在一次會議上爆發的打鬥,比起香港電影中的黑社會火並來,更加齷齪、更加熱鬧、也更加不堪入目。
中國的"詩壇"上,活躍著這樣一群披著羊皮的"狼"。他們已經寫不出詩歌來了,也喪失了對美和苦痛的感知。他們卻懂得製造"事件"來引起公眾的注意,也懂得如何把自己操作成一個"品牌"。這些所謂的"詩人"們,尤其工於讓外國人關注他們的"探索"——這意味著獲得出國的機會。此時此刻,談論他們簡直就是破壞我的心情。
我說了這麼多詩人的"壞話",並不表示我對詩歌本身的排斥。相反,我跟你一樣熱愛詩歌。我很慚愧自己喪失了寫詩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你還願意寫詩,那麼何必非得"投之以李,報之以桃"呢,你就大大方方地寄幾首大作給我吧——幸好,我還沒有失去欣賞詩歌的能力。
寧萱,我不知道信封上的地址是否就是你工作的地點,你在做什麼工作呢?我很想知道你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切,只要你願意告訴我。
廷生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九、廷生的日記
一九九九年七月六日
一個星期了,還沒有收到寧萱的回信。
每天中午,從圖書館回到四十七樓,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刻去收發室取信件,一發現沒有寧萱的信,心中就有些淡淡的失落感。
有盼望才會有失落。
那麼,我是期盼收到寧萱的信了?這種感覺,自從初戀結束以後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兩年淡如止水的生活,我自動關閉了心扉,不讓一個女孩子進入我的心靈深處——她們遠遠地望一眼便走開了。孤獨是一垛修滿烽火台的城牆,靈魂被困在圍牆內,沒有辦法突圍而出。
洛扎諾夫說:"我們為愛而生。成就不了愛,我們就會在這個世界上忍受煎熬。成就不了愛,我們就會在那個世界裡受到懲罰。"我忍受了許久的煎熬,有沒有獲得拯救的希望呢?
"曾經滄海難為水",究竟什麼樣的蝴蝶,才能夠從滄海的這一端飛到滄海的那一端呢?
那一次的傷口很深,我差點認為再也沒有辦法癒合了。現在,隨著時間慢慢的推移,我漸漸地開始忘卻、開始康復。我擔心別人無意之中往上面撒鹽,便把傷口一層一層地遮掩起來。
我希望,有一天,無意間撩起衣襟的時候,卻發現心口的傷疤已經消失了。
我感覺到,這一天,就快來臨了。
雖然我曾經愛過,但我並沒有真正的"愛情"體驗。"愛"可以是一個人的事,即使對方不愛你,你也有去愛的權利;而"愛情"則必須是兩個人的事,《莊子》中說"相濡以沫",大概這就是愛情的最高境界吧。
每一個眼神都能夠得到回應,每一個腳印旁邊都有另一個腳印——什麼時候,我才能夠獲得這樣深切而幸福的體驗呢?
暑假我要回四川老家,回家前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寧萱的來信?想念著她,讀她的來信,成了我枯燥的生活中唯一"不枯燥"的部分。
我不知道她的模樣,不知道她的家庭,不知道她的工作。除了幾張薄薄的信紙,我幾乎就不知道她的一切——甚至她愛穿什麼樣的衣服、她留著什麼樣的髮型、她有什麼樣的興趣愛好。
但是,我內心分明感受到了我與她之間的一種親近、一種契合、一種"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呢?
她不會不給我回信的。是不是我在上封信中說錯了什麼?女孩子的心思太複雜,像電腦的芯片一樣,我無論怎麼揣摸都弄不懂。不過,即使我的措辭有不能達意的地方,寧萱大概也不會在意的,她應當不是那種小心眼的女孩。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寧萱沒有給我回信呢?百思不得其解。唉,我越想越頭疼。
我自己似乎在發生著某種變化——我對異性的敏感正在恢復之中。
與其在這裡挖空心思瞎想,不如再給她寫一封信。
千金易得,一個紅顏知己難求。
我不願意做岩石,不願意做孤島。因為岩石與岩石之間、孤島與孤島之間,雖然"同曬著太陽,同激起白沫,同守著海上的寂靜",在如此親密的關係下,卻是彼此陌生的靈魂。
它們從來沒有傾聽過對方脈搏的律動聲,也從未認識生命顯示予對方的容顏。
我要勇敢地去愛,勇敢地去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