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疾馳的巴士裡,勒皮多普特才知道一名軍官收走了四營其他士兵身上的徽章,卻遺漏了他別在襯衫上的那一枚。
暮色降臨在古老的猶地亞山上,勒皮多普特陷在顛簸的座位中,他發覺恐懼和哀慟是頗為類似的感覺,現在的心情彷彿回到父親兩年前過世時,那時他無法把握住任何一個念頭,甚至連想清楚任何一件事情也做不到;他不能忍受此刻的容身之所,只好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飛速後掠的樹木,儘管毫無睡意,但卻要時不時打個哈欠。
當天夜裡,他站在斯科普斯山老城的街道上,這裡距離耶路撒冷的城牆還有一天的行軍路程,迫擊炮的火光在後方不遠處時而亮起,拱頂和高塔化為黑色剪影,吉普車和卡車的輪廓在以軍探照燈下猶如白骨,這場面彷彿希羅尼穆斯·波希希羅尼穆斯·波希(HieronymusBosch):1450-1516,荷蘭畫家,作品多描繪罪惡與人類道德的沉淪,以惡魔、半人半獸甚至是機械的形象來表現人的邪惡。筆下的風景畫,令人覺得冰冷徹骨——點五零口徑的機關鎗和坦克炮無休止的射擊搖撼著夜晚的空氣,硝煙之上的一輪彎月似乎在預言伊斯蘭聯盟的勝利。
不平靜的夜晚無邊無際地掩殺過來,能夠和同伴擠坐在希伯來大學的庭院中,勒皮多普特心想一切還不算太壞。
然而,他所在之處仍舊不是前線。青年會塔樓的大鐘敲響一點,空降兵部隊在不時被炮火撕裂的夜色中朝著南方舊城踏上征程。天沒多久就亮了,上午十點左右,他們在已成廢墟的大使飯店大堂整隊集合。耶路撒冷的城牆和希律門已經隱約可見,但他們要到下午晚些時候才能到瑞沃裡飯店附近。繞過一輛約旦巴士燒剩下的殘骸,獅子門上方的城垛這才映入眼簾。空降兵部隊小心翼翼地向獅子門前進。
透過獅子門,他能夠看見圓頂清真寺的一角,那裡據稱是穆罕默德夜行登霄之處。這時,一挺點三零口徑的機關鎗忽然在城門口向空降兵隊伍開始射擊。長官從他乘坐的吉普車裡被打飛了出去,勒皮多普特周圍的同儕也紛紛旋轉跌倒,子彈撕碎他們的身體,把他們撂倒在地。
勒皮多普特跳進了排水溝,拔出烏茲衝鋒鎗,向機關鎗槍口所在處躍動的火光拚命還擊,幾秒鐘之後,他和十幾個夥伴爬起身,衝進耶路撒冷城門。
他們很快又退了出來,等增援部隊趕到後,於第二天進入老城。就在那天夜裡,裹著毯子躺在瑞沃裡飯店大堂地板上的勒皮多普特意識到,那句話再正確不過了——不開第一槍不知道膽子小。在獅子門那挺機關鎗開始射擊之後,他把每個瞬間都當做朝他飛來的一顆硬球,他再也不去思考未來了。未來被恐懼佔據,他要集中注意力認真應付每一個片段的現在。
第二天,他懂得了未來也可能把你嚼得不剩骨頭;還有,你沒有辦法避開對於未來的恐懼。
"門燈亮了,"廚房裡的伯扎裡斯說,"不是茂爾克,就是聯邦調查局。"
勒皮多普特轉過身,快步走過被陽光曬得褪了色的地毯,進了廚房,他撕下打印機背後長長的一段折疊打印紙,煙頭碰一下便可以讓它們瞬間化為灰燼;他又瞥了一眼電腦側面的銷子,只要拔出來就能觸發硬盤上的鋁熱劑燒融裝置。他點燃一支香煙,在腦子裡排演若是迫不得已的話,應該如何同時完成上述兩項任務。
客廳門上傳來悶悶的敲門聲。
先兩下再兩下,符合今天的暗號,但勒皮多普特還是走到了廚房牆壁背後,讓塗過白漆的鋼板掩護自己,左手邊架子上那碗乾透了的通心面讓他略微分了一下神。伯扎裡斯拉開門閂,走進屋子的不是聯邦調查局,而是伯特·茂爾克,他用外衣包住手,領帶鬆鬆垮垮地套在沒有系扣子的衣領上,汗水浸濕了沙色的頭髮。
"Matzavmesukan?"他小聲問,意思是說"情況危險嗎?"
"不,"勒皮多普特從牆後走了出來,"只是得到了新情報。"
茂爾克拿出藏在那團外套裡的小型自動手槍,插進後腰的槍套裡。"屋裡比街上還熱,"他抱怨道,"要是你肯裝空調,我少拿些錢也願意。"
伯扎裡斯關上門,重新閂好,勒皮多普特把那疊打印紙扔在廚台上,走出廚房。"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要保持持續蒸發。"
"薩姆該研究一下怎麼屏蔽相變,"茂爾克氣沖沖地說,"抽煙為啥不讓你煩心?"
其實他知道答案:規模小,而且能夠遮蓋氣味。勒皮多普特沒有理會他:"來聽他弄到的新帶子。"
他把茂爾克領到廚房隔壁緊閉的房門前,舉手敲門。
門內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等一下,讓我穿衣服。"
"對不起了,薩姆,"勒皮多普特叼著香煙說,伸手推開了房門,"時間不等人。"他領著茂爾克走進那個凌亂的房間。
瘦得皮包骨頭的老薩姆·格拉茨坐在床邊,打綹的灰髮貼在泛著油光的前額上,天花板上沒有罩子的燈泡大放光明,他的面容顯得格外憔悴。窗玻璃用鋁箔封得嚴嚴實實,但鋁箔後的音樂卻依然清晰入耳——小提琴和樂隊的協奏曲。勒皮多普特從七十年代後就不怎麼聽古典樂了,但薩姆卻不喜歡收音機裡的玩意兒,總是隨身攜帶DG公司DG公司(DeutscheGrammophon):全稱為德意志留聲機公司,最優秀的古典音樂唱片公司之一。出品的錄音帶——當然,裡姆斯基-科薩科夫的任何作品都不在其列。陳腐的空氣裡散著槍油和美能須後水的味道。
薩姆只穿了拳擊短褲和內衣,他戴上眼鏡,惡狠狠地瞪了勒皮多普特兩眼,然後爬下床,套上皺巴巴的毛料長褲。電扇在擺滿雜物的桌上慢慢轉動,吹拂著另外一張桌子上套在塑料腦袋上的假髮,那是勒皮多普特諸多假髮中的一副。
"伯特要聽聽那份帶子。"勒皮多普特說。
"好的,好的。"老人轉過身拉好褲子拉鏈,繫緊皮帶。"那次爆發之後我沒錄到更多東西。我去客廳等著,我不喜歡聽自己說話。"老人抓住在脖子上晃來晃去的全息徽章塞進襯衫裡,那是每個"幻夢"遙視員遙視(remoteviewing):超心理學術語,指不在場遠程視物的超能力。都必須佩戴的器械,隨後扣上紐扣。
老人離開房間,隨手關上門,勒皮多普特坐在床邊,拿起小型磁帶錄音機開始倒帶。茂爾克靠在最近的一張桌子上,揚起腦袋,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
倒帶完畢,勒皮多普特撳下"播放"按鈕。
"——對,"傳出的是薩姆蒼老而嘶啞的聲音,"關燈,免得殘像干擾我。"接下來是大約三十秒鐘的沉默。勒皮多普特把煙灰彈在地毯上。
"好了,"薩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AOL讓我看見了迪斯尼電影《海角樂園》裡的樹屋,肯定不對,是AOL,干涉假象干涉假象(analyticaloverlay):超心理學術語,指遙視者往往會自動且無意識地把所得結果與其已知事實進行關聯的傾向,縮寫為AOL——讓我回到信號線本身來——有聲音,是一個男人在說話——-我們決不會失敗-前面有人說,-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氣,-這是莎士比亞在《麥克白夫人》的台詞,離題了——男人說,-她今年該有87歲了-屋子建在地上,不是樹屋,是個小屋子,棚子。破敗不堪的舊棚子……-她又不喝威士忌,-男人說。他們到小屋子裡了,一個成年男人,一個小女孩,屋子裡有汽油味——我看見一扇窗戶,窗戶沒有了,直通外面——電視機——-裝子彈的盒子,-男人說,-但我不記得老太太有槍-"
薩姆忽然咳嗽起來,好幾秒鐘說不出話,錄音中的勒皮多普特接口道:"能看見位置細節嗎?他們在哪裡?"
幾秒鐘之後,薩姆停止了咳嗽,接著說了下去:"沒有位置細節。我看見一塊石頭,一塊墓碑,刻著淺浮雕和文字,我就不費勁去讀上面的字了。墓碑上沾著泥土,新鮮的濕泥土。男人說,-都是往日信件,郵戳是新澤西的,1933年,1939年,1955年——沒錯,麗莎·馬瑞蒂-呃——-是真的嗎?……我在說,這難道不是中國劇院門口那塊真傢伙嗎?但這很可能是真的……總說她認識卓別林。卓別林去世後她立刻飛赴瑞士-有別人來了,-是你的本內特姑父……-呃——-一,二,三-然後……一聲巨響,他把墓碑放倒了……又是陽光——三個人走向一幢屋子的後門,門上有格架遮涼——破碎的窗戶——同指紋和盜賊有關的話——-馬瑞蒂家的人,-新來的傢伙說;小女孩說,-連魔鬼也不敢忤逆他們-——前面那個男人站在後門口說,-就算有賊,也已經跑掉了-"
勒皮多普特伸手關掉錄音機。"然後薩姆就失去了連接。"他沮喪地說。
"哇噢!"伯特·茂爾克靠在擺放風扇的那張桌子上說,"他提到馬瑞蒂,還有麗莎,很接近了。薩姆原先知道這個名字嗎?"
"不知道。"
"既然有名字了,那就給夏斯塔的驗屍官打個電話,看看今天是不是有個叫麗莎·馬瑞蒂的死在他們那兒。"
"暫且假設她的確死了吧,稍後讓厄尼的偵探打電話核實。"
"那不是墓碑。"茂爾克若有所思地說。
"顯然是卓別林在格勞曼中國劇院門口留下的那方足印,事實上,那方足印早已不在劇院,五十年代卓別林被打作赤色分子之後,它被挖了出來,並且從此失蹤。我們有幾個-幫手-一直在追查它的下落。"
茂爾克重重歎息道:"事實上,她是1902年生的,今年85歲。"他揭起被汗水貼在胸口的襯衫,讓電扇吹涼衣物。"薩姆為什麼不肯去讀石塊上的字?"
"道理很簡單,要是讓大腦中掌管閱讀的部分開始工作,就會立刻掉出意識投射的狀態。最好是能夠使用文盲遙視員,他們可以依樣畫出見到的字母和數字,但又不會試圖去理解見到的東西。不過,我覺得那幾個字肯定是-致席德·格勞曼,查理·卓別林。"
"我認為那東西在洛城,而不是夏斯塔,"茂爾克說,"那男人說的不是-好萊塢的中國劇院-,而只是簡簡單單的-中國劇院-,就彷彿你提到住處附近的餐廳似的。"
"有道理,"勒皮多普特看一眼手錶,"這份帶子是——45分鐘前錄下的。立刻去中國劇院,看是否有一個帶著小女孩的男人正在尋找卓別林的足印,或者正在找人詢問。"
"要不要喊一聲-馬瑞蒂-,看有誰抬頭張望?"
勒皮多普特思考了幾秒鐘,香煙半掛在嘴角。"我想想——不行,附近也許還有知道那個名字的人。還有,別被人跟蹤了!去吧!"他站起身,推開臥室門。
茂爾克快步走過他身旁,到了公寓正門口停下,解開門閂,他出門後轉身把門關緊。勒皮多普特走過去,將門閂拉回鎖定的位置。
"稍等片刻。"他對格拉茨和伯扎裡斯說,重又走進空無一人的臥室,關上了房門,窗戶上的鋁箔仍在隨著微弱的音樂聲輕輕震動。
勒皮多普特在床邊的桌子前彎下腰,從錄音機裡拿出新錄的那卷磁帶,把中午錄製的那一盤塞了進去——正是這盤錄音帶讓他派茂爾克飛赴夏斯塔山,但是最後未能成行——撳下"播放"按鈕。
"該死的機器,"格拉茨的聲音隨即響起,"我看見一個老婦人,茶色長裙,白髮,赤腳,她忽然出現在一張納瓦霍風格的毯子上,在樹邊的青草地,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天氣很冷,她在高山上的某處。她附近有不少嬉皮士,有幾個人穿長袍,臉上繪著花紋,長鬚,帶著珠串,非常有神秘感的場景。他們都非常驚訝,她忽然出現在那片草地上,而不是自己走過來的。他們問她是不是從樹上跌下來的。她——躺在一個萬字符當中!萬字符是用金色金屬絲做的,那東西在毯子底下,嬉皮士搬起了老婦人,他們看見了那個萬字符。一名嬉皮士從背包裡拿出蜂窩電話——這算什麼嬉皮士!他在打電話,應該是打給911吧。呃——-失去知覺,-他說,-在夏斯塔山的女人牧場……救護車-——老婦人在說話,好像是兩個詞?-Voyo,voyo-她沒有睜開眼睛。哎呀!她的心臟停止跳動了——她死了,我退出來了,連接斷了。"
勒皮多普特撳下"停止"按鈕,慢慢起身。是啊,他想道,就是她。我們終於找到她了,在她瀕死的時候。
他回到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