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皮多普特擺擺左手,打出蔑視的手勢。"午飯不該吃羅宋湯的,"他粗聲粗氣地答道,"他不乘飛機了,正在回來的路上,半小時之內肯定到。"他忽然覺察到什麼,把殘疾的右手插進衣袋。
伯扎裡斯又看了他幾秒鐘,然後聳聳肩,重新盯著電腦顯示器。他年近三十,彷彿才離開猶太律法學校,滿頭烏髮中一根白髮也沒有,儘管他每天都要刮好幾次臉,但瘦長的下巴總顯得黑乎乎的。"不是羅宋湯惹的禍,"他心不在焉地評論道,"是你往裡頭倒的半瓶子辣椒醬的傑作。"
勒皮多普特從盒子裡搖出一根駱駝煙叼在嘴裡,又擦燃了打火機。他深深吸了一口,覺得自己怕是等不到死於肺癌的那一天了。他經常聽到那句俚語:不開第一槍不知道膽子小。20年前他在耶路撒冷驗證了這句話的正確性——至少他害怕了一小會兒。
勒皮多普特吐了口長氣。"有新動向嗎?"他站起身,拿著茶杯走向廚房,鞋踩在油氈地面上和踩在廚房客廳地毯上一樣悄無聲息。
伯扎裡斯的灰色亞麻運動外套掛在塑料椅的椅背上,坐在電腦前的他捲起了袖管。
"沒什麼不尋常的,"他的雙眼沒有離開墨綠色的顯示器屏幕和不停上卷的亮綠色文字,"但我們不知道外頭都有誰在活動。一小時前,新澤西有人試圖進入特拉維夫的霍尼韋爾主機,他用的是VAX機器上的UNIX磁盤操作系統,和其他人一樣,他不知道自己用的電腦有三個內置賬戶。我用-Field-賬戶和默認口令-Service-登入了他的機器。"
他停了幾秒鐘,交叉雙手細長的手指,伸了個懶腰。"他們的電子郵件裡,"他接著說了下去,"沒啥了不起的東西,全是常見的秘密交易該有的東西,假如那真的是一場秘密交易的話——真正參與的人都會想辦法把交易隱藏在真實交易底下,我們就是這麼做的。過去的一個半小時內,流量沒有特別增加或者減少的跡象。"
在伯扎裡斯的堅持之下,協會花錢買了最先進的IBM個人電腦,八零型號,三十二位處理器,帶賀氏Smartmodem1200型調製解調器,可用300和1200兩種波特率撥號入網。不過,勒皮多普特更加習慣於把電話聽筒插進去之後使用的靴式調製解調器。
"有什麼可疑的旅行記錄嗎?"
"這我就看不出來了。這是一家旅行社,有幾班飛機來洛杉磯,我拷貝了這幾條記錄,不過看起來似乎都很平常。當然了,其中任何一條都可能是密語。但實在沒找到-約翰尼,我是老媽,把砂鍋從烤爐裡拿出來-之類的話。"
"任何一條都可能是密語。"勒皮多普特對此表示贊同。
"我覺得無非是和諧匯聚那些平常事,幾十萬號新紀元愛好者站在山頂,手拉手同心冥想,希望能夠重整地球魂氣。"
平常事?勒皮多普特想道。他們在干的不是別的,而是在褻瀆神聖,妄圖自己製造"收束"收束(Tzimtzum):猶太教分支卡巴拉的概念,解釋見下文……開始時,En-sof,指超出人類理解的無窮光——自我收束,為有形世界的創生騰出空間,因為若是不加收束的話,就不會有空間供除祂之外的事物容身。
現在,這群癲狂的嬉皮士和神秘主義者妄圖收束他們的意識!在由此而生的真空中,天曉得什麼東西會突然獲得存在!
伯扎裡斯似乎聽見了他的想法,"打開了那樣的一扇門,"年輕人答道,"各種各樣的生物都有機會從那一邊把腦袋探過來。"
"中午的事件之後,新澤西那幫人企圖黑入特拉維夫的主機。"
伯扎裡斯聳聳肩:"他們恐怕不會在聽那個……呃……波長,"他說,"但我覺得其他媒體很可能也報道了那個事件。另外,許多人為了形形色色的原因,經常要嘗試黑入特拉維夫。"
"先別把這次的事情當成巧合。"勒皮多普特說著走到廚台前,倒了一杯熱咖啡,然後皺起眉頭盯著那個載浮載沉的煙頭。
他用左手撈出煙頭,扔進水槽,甩干手指,歎著氣喝下一口咖啡。
伯扎裡斯鍵入"H->"掛斷電話,又立刻鍵入"DT"和另一個電話號碼。調製解調器的發光二極管隨即閃爍起來。
勒皮多普特邊喝咖啡,邊緊張兮兮地從前窗往外張望;伯扎裡斯敲打著鍵盤,駕輕就熟地輸入一級又一級的口令,進入一層又一層的目錄。這條電話線迂迴了好幾個地點,即便伯扎裡斯的侵入舉動被國家安全局盯上,他們也有足夠的時間在接到警報後棄離這座安全屋逃之夭夭。
至於伯扎裡斯,他雖說年紀不大,但在安全問題上卻極為小心,經常檢查電腦裡有沒有不為人知的"後門"和其他人的入侵痕跡。使用機器的只有他自己,但他把各式各樣的電腦威脅都告訴了勒皮多普特,比方說有些程序會偽裝成IBM的開機畫面,詢問用戶口令,得到口令後立刻存儲下來,然後在屏幕上打出"口令錯誤,請重新輸入"的字樣,用戶會以為自己敲錯了口令,於是乖乖地重新輸入一遍,而真正的登入過程這時候方才開始,用戶很難意識到侵入者已經複製了他的系統口令。伯扎裡斯總在尋找侵入程序的蹤跡,沒完沒了地更改自己的登錄口令。他甚至考慮到了房間裡被安裝了麥克風的可能性,鍵入口令的每個字符時用的都是他認真設計過的指法,絕不通過快速雙擊輸入相同的兩個字母;這還不算完,為了讓或許存在的監聽者認為他的口令比實際上包含更多字符,他總要在按完回車後再隨意亂敲幾個鍵鈕。
伯扎裡斯往後一靠。"我在國安局的-特殊阿拉伯人-群落中沒有發現不尋常的動向。"所謂"特殊阿拉伯人",是國安局給他們監視以色列的希伯來語言學家起的代號。看著伯扎裡斯再次輸入"H->"中斷連接,勒皮多普特不禁鬆了一口氣。
幾秒鐘後,伯扎裡斯又開始忙活起來。爐子旁靠牆擺著一個粒狀表面的灰色鋼製保險箱,勒皮多普特一屁股坐在了上頭。
檯子上的菊輪打印機菊輪打印機(Daisy?wheelprinter):一種可更換打印頭以選擇打印字體的擊打式打印機。打印頭的輪輻形狀與菊花類似,因此得名。滴滴答答地響了起來,他見狀立刻起身。
伯扎裡斯推開椅子,站起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指著打印機說:"新澤西那些人訂購進出洛杉磯的航班的記賬地址。看起來沒啥用處,就現在而言,似乎不值得追查,但還是放進保險箱裡吧,說不定隨事態進展會派上什麼用場。"
"和我們手頭的各種洛杉磯名單交叉對比一下。另外送一份到特拉維夫。"
"給特拉維夫的誰?我們為誰工作?我們現在究竟算是什麼角色?"
"和從前一樣,給阿德莫尼。"
勒皮多普特真希望現在當頭兒的不是納胡姆·阿德莫尼,而依舊是伊薩·哈雷爾。儘管哈雷爾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從摩薩德局長的位置上辭職而去,而勒皮多普特要到四年之後才被招募進入以色列秘密情報部門。成立這個不立文字記載的"幻夢"原文為希伯來文:Halomot。分部正是哈雷爾的主意,此部門的特工使用目的國護照工作——就眼下而言,美國護照——而且不通過以色列大使館與本土聯繫。"幻夢"在摩薩德組織內比在暗殺部門"刺刀"原文為希伯來文:Kidon。得到的保護更要嚴密。
不過,年輕的伯扎裡斯問得也有道理,我們現在究竟算是什麼角色?六十年代以後,"幻夢"以匿名委員會的形式在"拉卡姆"拉卡姆(LAKAM):即科學關係辦公室(BureauofScientificLiaison),是以色列軍事情報部門所設的科技情報機關,於20世紀50年代末由當時的國防副部長西蒙·佩雷斯建立。裡隱藏下來;然而,在聯邦調查局逮捕了拉卡姆買通的海軍調查處探員喬納森·波拉德波拉德是美國海軍作戰情報處的情報分析員,後來轉入華盛頓海軍反恐怖活動警報中心工作。20世紀80年代中期被以色列科學關係辦公室招募,在一年半的時間內,向以色列提供了1000多份重要情報,其中800多份是絕密級文件,內容包括技術圖表、衛星照片、技術評估以及詳盡的分析報告等。之後,國際醜聞迫使以色列政府解散了拉卡姆組織。拉卡姆不隸屬於摩薩德,但其頭目曾經是摩薩德的探員,因此,摩薩德所有在美國境內進行的行動現在都有可能釀成外交災難。
於是乎,"幻夢"沒有了任何保護性的身份,勒皮多普特覺得納胡姆·阿德莫尼似乎並不同意伊薩·哈雷爾的觀點,認為"幻夢"這個角色有必要存在下去,以及它是否發揮過任何實質性作用。
勒皮多普特拿起打印機吐出的連續打印紙,記賬地址分別位於格倫代爾、聖安娜、棕櫚泉均是加利福尼亞南部城鎮。……
勒皮多普特走回客廳,站在寬闊的窗戶前,把杯子擱在窗台上,低頭俯瞰陽光下的拉伯雷亞大道上熙熙攘攘的車流。
不開第一槍不知道膽子小。
1967年年初,勒皮多普特剛滿20歲,在特拉維夫的一家水管公司工作,戰爭這件事情猶如癡人說夢。整個五月,勒皮多普特始終關注著新聞報導——在納賽爾納賽爾(Nasser):1918-1970,埃及軍官和政治家,阿拉伯埃及共和國的第二任總統。的要求下,吳丹吳丹(UThant):1909-1974,緬甸外交家,由1961年至1971年擔任聯合國第三任秘書長。被迫同意讓聯合國維和部隊撤出西奈沙漠西奈(Sinai):北接地中海、南鄰紅海的三角形半島,西部邊界是蘇伊士運河,東北部邊界為以色列和埃及的國界。,而西奈正是埃及和以色列之間的緩衝區,埃及武裝力量因此獲得了亞喀巴灣亞喀巴灣(Aqaba):紅海伸向東北方的海灣,在阿拉伯半島和西奈半島之間。的控制權——但所有人都覺得埃及部隊在也門戰事正酣,應該無暇顧及以色列。
接下來,許多司機應徵入伍,使得特拉維夫的公共汽車經常晚點。五月底的時候,艾希科爾艾希科爾(Eshkol):1895-1969,俄裔以色列政治家,於1952年至1963年任財政部長,1963年至1969年任總理。總理向全國發表了著名的"口吃講演",這是因為他在講話中聽起來猶疑不決、膽戰心驚。從開羅到大馬士革的每一個阿拉伯廣播電台都在興高采烈地預言,猶太人很快就會被趕進茫茫大海裡去了。即便如此,年輕的勒皮多普特依然不相信戰爭真會降臨,直到他本人所屬的預備役部隊收到動員令,他才改變想法。
那天的事情他依舊記得一清二楚,當時他正在特拉維夫郊外的一個基布茲基布茲(kibbutz):現代以色列的一種集居區形態,尤指集體農場。送貨,從卡車車廂裡卸下一根根銅管,早晨的陽光曬得他汗流浹背,街對面雜貨店門口的波紋鐵皮遮陽板底下站了好些個年輕人。他們聚攏在一個小小的晶體管收音機周圍,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以色列之聲"廣播電台正在逐個念出部隊代號"開窗……火腿雞蛋……大禮帽"——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個年輕人挺直身子,踏進陽光中急匆匆地走開。同樣的聲音也從其他收音機裡傳來,街上到處都有男男女女走出房間,摘掉圍裙,鎖上門窗;接著,他聽見了自己的部隊代號,他把最後一抱銅管丟在了大街上,開著卡車徑直去了佩塔提克瓦佩塔提克瓦(PetahTikva):以色列西北部城市,在特拉維夫以東七英里處……後來他印象最深的是當時那裡有多麼安靜——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歡呼,只有收音機裡的聲音和踏著水泥地面遠去的腳步聲。
現已40歲的勒皮多普特,望著拉伯雷亞大街對面汽修店上方的萬寶路廣告牌,把受傷右手的四根手指貼在被陽光曬熱了的窗玻璃上。
他受過傘兵訓練,於是被分配到"紅色貝雷帽"部隊,也就是莫迪凱·古爾莫迪凱·古爾(MordecaiGur):1930-1995,以色列軍官和政治家,曾任第十任參謀總長。上校領導的第五十五空降旅。他在位於特拉維夫和耶路撒冷之間的洛德機場外的成排軍用帳篷裡等了三天;6月3日,星期日,空降旅登上帶空調的旅遊大巴,奔赴雷霍沃特附近的特拉諾夫空軍基地。
第二天清晨,六架法國製造的"幻影"戰鬥機從基地起飛,向西方呼嘯而去,藍色的大衛王之星在銀色機身上熠熠生輝,大家終於意識到戰爭真的已經打響。埃及和敘利亞是敵人,約旦或許也將參戰,而法國、英國和美國不會伸出援手。
五十五旅的大部分傘兵被投放至西奈半島南端的沙漠地帶,臨近埃及沙姆沙伊赫空軍基地的位置;但勒皮多普特卻進了匆忙組建的四營,與另外三營分開聽取任務簡報。
站在遠離貨機和旅遊大巴的停機坪上,勒皮多普特與同儕得知,四營將比其他人晚些出發,在蘇伊士灣東岸的伊圖爾鎮降落後,與從北方沿海岸線到此的約菲將軍的坦克部隊會合,行軍方向是內陸聖凱瑟琳修道院附近的某個地點。上司告訴他們,部隊的目的地位於那片礫石和砂土的荒地之中,是一處特定的石頭地標——簡報任務的軍官稱之為利非訂利非訂(Rephidim):聖經地名,出現於《舊約·出埃及記》和《民數記》中,是摩西擊打磐石引出泉水和得勝亞瑪力人的地方。《出埃及記》中,離開利非訂之後,就是西奈山上帝顯現的段落了。,據勒皮多普特所知,摩西曾在那裡用枴杖擊打岩石,為乾渴的以色列人引出泉水。
四營的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張用玻璃紙印刷的地圖和一個綠色塑料膠片徽章,有人認出這是拿來測量佩戴者受輻射程度的裝置;徽章比看上去更重,上頭只印了"ORNL"這幾個大寫字母——顯然來自美國田納西州的橡樹嶺國家實驗室橡樹嶺國家實驗室(OakRidgeNationalLaboratory):美國能源部所屬最大的科學和能源研究實驗室,成立於1943年,縮寫為ORNL……勒皮多普特把它別在迷彩服底下的卡其布襯衫上。
可是,才過正午,命令就改變了。跳傘環節取消——沙姆沙伊赫已經陷落,五十五旅將乘旅遊巴士向東南方走35英里,直接去耶路撒冷舊城。
這意味著約旦也參加了反以色列的陣營,勒皮多普特與同儕的作戰對像將是英國人訓練出的精英部隊——"阿拉伯軍團"阿拉伯軍團(ArabLegion):1921年由英國殖民當局創建的一支約旦軍隊……他們脫掉降落傘,帶著新地圖,於下午六點整登上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