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可以走了嗎?"薩姆·格拉茨從沙發上站起來,"還沒吃午飯呢。"
勒皮多普特扭頭望著對方。格拉茨讓他想起一個笑話裡的疲憊老人,為了給他慶祝生日,那位老先生的朋友找了個火辣辣的妓女去他的房間。他一開門,妓女就叫道:"我來給你一場超級性愛!"老人滿臉不高興地說:"給我一碗湯喝就行了。"
話雖如此,但他的確是一位很好的遙視員,是最可靠的"幫手"幫手,指的是為了以色列而盡可能秘密協助摩薩德的普通猶太人。之一。薩姆退休前為中情局在斯坦福研究中心的智庫工作,他是一位沒有孩子的鰥夫,按照勒皮多普特的看法,老人一定很高興他能夠再次使用自己在七二年探索出的千里眼技法。在過去的幾年內,格拉茨和勒皮多普特在類似此處的許多個安全屋裡下了許多盤象棋,勒皮多普特相信老人心裡也明白,需要用片刻休息調劑緊張情緒和無聊感的不止他一個人。
"對不起,薩姆,"勒皮多普特攤開雙手,"但我認為我們應該監視這條-全息-連接滿24小時。到明天中午為止。你想吃什麼都行,我派厄尼下去買。"給我一碗湯喝就行了,他心想。
"好主意,"伯扎裡斯從鍵盤後站起身,"吃匹薩嗎?"伯扎裡斯顯然沒研讀過飲食律令,什麼不潔食物都吃。
"行,"勒皮多普特告訴伯扎裡斯,"買三人份的吧,伯特估計很快就回來。"伯特·茂爾克是另一個不在乎食物潔淨不潔淨潔淨(kosher):按照《聖經·舊約》中耶和華的指示,猶太人把食物分成潔淨與不潔淨兩種。凡不潔淨的食物,教徒不該食用和接觸。的傢伙。
最後,格拉茨決定吃墨西哥辣椒肉餡玉米卷餅和炸玉米餅。伯扎裡斯離開後,老人躺在沙發上打起了瞌睡,勒皮多普特則坐在牆邊的椅子上,躲開前窗斜射進來的午後陽光,滿懷嫉妒地望著酣睡中的格拉茨。
沒有孩子的鰥夫。他忽然想到,若是格拉茨就在沙發上一命嗚呼了,除去勒皮多普特將失去一個朋友和棋友之外,誰的生活也不會因此變得一團糟。伊沃爾·溫特斯的兩行詩句適時躍入他的腦海——寧靜心海才微瀾,忽憶妻妃已成雙。
勒皮多普特在特拉維夫有妻子和一個11歲的兒子。要是知道了父親在好萊塢做事,他的兒子路易斯會嫉妒得兩眼發綠,而黛博拉則會擔心他被某個小明星迷住。
"喀嚓"——摩薩德的外勤特工——都是結了婚的男人,妻子留在以色列境內,據說男人結了婚在國外就不會落入性愛陷阱。他心想,按照《箴言》的說法:保你遠離惡婦,遠離外女諂媚的舌頭《聖經·舊約·箴言》6:24。譯文從和合本
等我來了再演約翰·韋恩那一出。他又想起這句話,頓時不寒而慄。
二十年前那場戰爭中,勒皮多普特所在的隊伍在早晨八點半衝進獅子門。以色列炮兵和戰鬥機轟炸了城內的約旦抵抗力量,但勒皮多普特和同伴必須逐條攻佔城中的狹窄街道。那個上午彷彿一整個永恆那麼漫長,古老的城牆化為齏粉,疼痛不已的手中握著烏茲衝鋒鎗;滾燙的彈殼不停飛出,變成銅質的緞帶;鮮血灑在吉普車的擋風玻璃上,在鋪地的石塊之間流淌;趴在排水溝裡更換彈匣時,手總是抖個不停。
我看見一塊石頭,一塊墓碑。
勒皮多普特還記得,鋪在狹窄的排水溝上的踏腳石都曾是猶太人的墓碑,後來他才知道,這些墓碑來自錫安山的墓地。他不禁想,後來在搜集和掩埋以色列與約旦士兵的屍體時,有沒有人想到過應該讓那些古老的墓碑回到原位?
到了十點多鐘的時候,耶路撒冷城落入了以色列武裝力量之手。狙擊步槍的槍聲依舊在古老的建築間迴盪,但約旦人已經在城門口列隊投降,他們的手舉在空中,以色列士兵挨個檢查身份證件,以防有士兵喬裝打扮成平民意圖矇混過關;屍體用擔架抬走,他們的臉上綁了手帕,免得醫生把死者和傷員搞混。
勒皮多普特一路衝過了摩洛哥人聚居區,他是最早抵達聖殿山西牆聖殿山西牆(Kotelha?Ma?aravi):即哭牆,傳說耶路撒冷聖殿被燒燬時,六位天使曾經坐在聖殿的這面牆上哭泣,淚水黏結石縫,故而大牆永遠不倒。的士兵之一。
剛開始,他沒有意識到這裡是什麼地方,他看見的只是通道左側一面極高的古老牆壁,牆邊雜草叢生,牆上點綴著經歷過歲月煎熬的石塊。直到他發現有幾位以色列士兵猶豫著伸手觸摸凹凸不平的古老牆面,這時候他才忽然明白自己站在了什麼地方。
士兵無視受到狙擊的危險,紛紛跪倒在地,淚流滿面。勒皮多普特踉踉蹌蹌地走到坑窪不平的白色石壁前,不知不覺地解開戰鬥頭盔,拿下來的時候感覺到微風在吹拂他汗濕的頭髮。他在迷彩服上擦乾淨不住顫抖的右手,輕輕撫摸面前的哭牆。
但他的手立刻縮了回來——腦子裡有個強有力的聲音告訴他,他絕不能再次觸摸這面聖牆。
突然進入心神的這個念頭極為確定,他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彷彿想要挑戰這個念頭,他抬起手,第二次伸向哭牆——不知從何方飛來的子彈擊中他的右手,衝力帶著他旋轉了半圈,他怔怔地看著鮮血從小拇指原先在的位置噴湧而出。
幾名附近的士兵向子彈飛來的方向掃射片刻,另外幾個人將勒皮多普特拽到旁邊。在那天,他的傷簡直不值一提。不到一小時他就被送進了哈達薩醫院,勒皮多普特的"六日戰爭"經歷就此畫上了句號。
對於以色列而言,戰爭還有四天才結束,他們痛擊北方、南方和東方的敵人,奪下了戈蘭高地、約旦河西岸和西奈沙漠。
自此以後的20年間,勒皮多普特有11次——謝謝你,伯特,12次了!——對他剛剛做過的事情產生強烈的感覺:你絕不能再做一次。1970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觸摸西牆三年之後,他在特拉維夫的曼恩禮堂聽裡姆斯基-科薩科夫的《天方夜譚》組曲演出,第四樂章的最後一個音符落定,他忽然極為肯定自己將再也不能聽見《天方夜譚》組曲了。
兩年之後,他最後一次造訪巴黎;沒過多久,他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在大海裡游泳。以右手的一部分為代價試探了上天關於西牆的旨意以後,他不願意再去忽視其他的警告。
去年他最後一次更換了輪胎,最後一次吃吞拿魚三明治,最後一次撫摸貓咪,最後一次在戲院看電影,而此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聽見約翰·韋恩這個名字。他不無淒涼地想道,還有多久,我將最後一次發動汽車,最後一次關門,最後一次刷牙,最後一次咳嗽?
勒皮多普特今天清晨去了羅賓遜大街的猶太會堂,和平常一樣念誦了"以色列啊,你要聽"以色列啊,你要聽(ShemaYisrael):出自《聖經·舊約·申命記》6:4,是希伯來聖經的起首句。下一句是"耶和華(雅威)我們的神,是獨一的主。"這是猶太教晨間和晚間祈禱時的重要禱詞。,做了晨禱,但下午他恐怕沒法到會堂念誦禱文了,晚上的希望看起來也不大。他站起身,走進另外一間臥室,裝有禱告披巾和經文護符匣的天鵝絨袋子就放在這個房間。他每天都要刮乾淨頭頂的頭髮,這樣方便佩戴小圓帽。他的小圓帽也在那間臥室裡。祈禱時使用的小圓帽他從不帶進浴室。
希亞·巴·亞什拉比曾經說過,思想處於矛盾中的人不該祈禱。勒皮多普特希望上帝能夠原諒他。
3
皮卡車廂裡瀰漫著書頁和煙草的氣味。"等有機會了,"達芙妮興高采烈地說,"咱們再來老嬤家,把磚塊翻起來。阿-祖-薩,"她透過擋風玻璃看見了阿祖薩出口的標記,拖長了音節念出小城的名字。克萊蒙特和蒙特克萊阿祖薩(Azusa)、克萊蒙特(Clairmont)、蒙特克萊(Montclair):均為加利福尼亞南部城鎮。阿祖薩可視為"az"加"usa"。就在前方。
她曾經覺得拿"阿祖薩"當城市的名字頗為可笑,不過自從聽說它的意思是"美國A到Z"之後,就把它與brouhaha和pattymelt之類的古怪單詞歸為一類了。
達芙妮也不同意名叫蒙特克萊的城市旁邊只有一個名叫克萊蒙特的城市,她覺得再加上第三個才足夠相親相愛:蒙萊克特。
向東的10號公路很擁擠,離開帕薩迪納一個小時之後,他們那輛六年車齡的福特皮卡依然駛在15號公路西邊,距離聖貝納迪諾和他們的家仍有20英里的路程。下午的陽光把周圍的鍍鉻車廂化為刺眼的光照海洋,剎車燈如炭火一般暗自發亮。達芙妮明白此時的交通狀況證明父親今天不去中國劇院的決定是正確的,便也不再因此皺眉生氣。
"要跟本內特和莫伊拉平分。"父親無可無不可地說。每隔幾秒鐘,他的右腳就要猛踩油門,左腳同時鬆開離合器。變速桿擱在最低一檔,看起來他似乎永遠也不會伸手將之拉高。"假如磚塊下真有金子的話。"
達芙妮點點頭:"你說得對,假如你不願按照老嬤的意思處理的話。"
"如你所說,她只告訴了我,沒告訴他們。星期天下午往洛城東邊去的人怎麼這麼多?"
達芙妮點點頭:"老嬤知道他們足夠有錢,這就是只告訴你的原因。這是她——最後的願望。"
"讓我考慮一下。也許不是金子,雖然——哇噢,看那兒。"他說著用手指敲敲擋風玻璃。一架舊式洛克希德"海王星"轟炸機向北飛過高速公路,活塞式發動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轟炸機的影子在前方一英里處幾輛汽車上閃過。
"山上肯定著火了。"達芙妮說。
"正是現在這個季節。我們最好——"他停下來看了一眼女兒,"你在為我擔心……和錢無關。我——我不太明白你擔心的原因,只有關於我的某種意象,你的擔心彷彿固定的背景音樂。"他又看了女兒一眼,"怎麼了?"
達芙妮聳聳肩,別開視線,被父親撞見這種思緒,她有些不好意思。"沒什麼,只是——所有人都離你而去。你父親不告而別,母親死於車禍,我媽媽兩年前去世,現在輪到了老嬤。"她扭頭望著父親,但父親的注意力已經回到了道路上。"我不會離開你。"
"謝謝,達芙,我也不——"他忽然停下,"你很震驚,你看見了什麼?"
"你覺得你母親是自殺的!"
"唉。"他歎息道,達芙妮感覺到父親的眼淚終於要落下來了,她連忙扭頭去看窗外旱谷上的鐵軌橋。"好吧,是的,"他強自按捺住心情,"既然你提起來了,我實話實說,我的確認為她是自殺的。雖說不該這麼想,但很抱歉——我猜她實在是再也忍不住了,房子被銀行收走,自己在公開場合醉酒被逮捕,還有我父親——"
達芙妮不得不在她自己哭出來之前阻止父親繼續說下去。"那時候你為啥忽然警覺起來?"她趕忙轉移話題,"我指本內特姑父和我提到壞了的鐘錶的時候。"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還是堅持著說了下去,"我在棚子裡說時間錯了,他說壞了的表怎麼怎麼,兩次你都認為我們在說別的什麼事情。"
父親深深吸氣,強顏歡笑。"很難解釋。有機會你問莫伊拉姑姑吧,她也在那兒長大。"
達芙妮知道如果自己不開口,父親多半會繼續說下去,於是便開始隔著車窗研究周圍的汽車。到了洛杉磯東邊,公路兩旁不再有住人的拖車,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桉樹。鐵路與公路平行,筆直伸向南方,北邊的丘陵地帶點綴著幾幢農舍模樣的建築,丘陵身後的高山在夏日煙塵污染中只看得見朦朧的褐色輪廓。
"好吧,"父親終於投降,"老嬤——怎麼說呢,她對時間毫不尊重。你也知道她有時候瘋瘋癲癲的,彷彿自己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還混在伍德斯托克;她在仲夏時節種櫻草,居然還長得不錯;有時候食物剛出鍋就變得冰涼,有時候卻能一連好幾個小時都滾燙——呃,反正好長時間。她見了這些事情絲毫不驚訝。也許老嬤是在和我們開玩笑,但在我看來,時間到了她周圍似乎就不正常了。"
一輛藍色旅遊巴士沒打任何信號燈,驀地拐進他們所在的車道,父親死死踩下剎車,怒氣沖沖地連撳喇叭。他倒是不怎麼介意被人搶道,但好歹總該打個信號示意一下吧!"白癡。"他說。
"白癡。"達芙妮深表贊同。
"我知道這些話聽起來很怪異,"父親說,"也許是我們小時候臆想出來的。"
"但你記得很清楚,成年人一般都會忘掉臆想出來的東西。"
"總而言之,"他繼續道,"萬花筒棚子——大概是我10歲、莫伊拉8歲的時候,我們發現自己的姓名縮寫刻在棚子的一塊牆板上,但肯定不是我們做的;過了一年,我們注意到刻的字不見了,牆板上連一塊擦痕都沒有,可是,我們非常習慣於看見那幾個字了,就找來工具又刻了一遍。刻完以後,我們退開觀看,我向你發誓,新刻的和原先那幾個字完全一樣。你明白嗎?不是按照原樣重刻那麼簡單,而是連一筆一畫都徹底相同,連所在之處的木質紋理都徹底相同。又過了一年,它們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今天去的時候看見了嗎?"
"我忘記注意了。你說完-時間錯了-以後,我正想去看一眼,結果本內特卻來了。"
達芙妮盯著前方藍色巴士的車尾,它快快慢慢,走走停停。後車窗底下用粗體寫著"HELIX"這幾個字母。"為什麼管那裡叫萬花筒棚子?"她問。
"我要離這位Felix遠一點兒,他搞不好喝醉了,"父親說,"是這樣的,有些時候,棚子的邊緣——離你正在看的部位最遠的邊緣——會泛起波紋。每逢這些時候,棚子還會發出特別的聲音,彷彿許多木製風鈴和手搖沙錘同時響起。有時候,它看起來不是那麼年久失修,但一轉眼就又恢復原狀。"
父親放慢車速,打燈示意要向左更換車道,他搖搖頭繼續道:"她無法接受父親不告而別的事實——警方說車子衝下高速公路時,她喝得酩酊大醉。我不怪她,是我父親逼她這樣的,他拋棄了我的母親,留下兩個小孩子和一屁股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