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顧容宿霧的諷刺,急沖沖地就往流沁坊趕。一口氣躍上馬背,執鞭呼喝,一路狂奔。他實在太過大意,盡注意了那疊手稿的精妙,卻忘了抱鶴軒主容宿霧豈是一個那麼容易善罷甘休的人。裴嵐遲與喜雨潛入抱鶴軒中意欲偷稿的事情,即使是十個喜雨的死,也澆熄不滅容宿霧心頭的恨意。
這一次,他是真的拉開了鍘刀等著裴嵐遲乖乖將頭伸進去了。
論心計,裴嵐遲終究不是他的對手。
從梅溪河畔趕到放鶴州城中,路途並不遙遠。裴嵐遲卻恨不得能快一些,再快一些,他應允下來的那個承諾,必須在幾小時內找到熟練的活字排版工人將書稿排妥,再連夜趕印。明日辰時必須將第一本樣書帶到書會現場,否則,流沁坊這次在劫難逃!
馬嘶聲唳,那道淒厲的叫聲彷彿痛斥在裴嵐遲的心上。
暗香,在最關鍵的時候,他想到的人仍然是暗香。
不過,書的封面怎麼辦?
想到書封的刻板,他更是頭疼欲裂。
此刻已經奔至城外,他驅馳而過,突然想到這條路上的那個現場作畫的顏瑾。對了,暗香房中的那副《廢墟之蝶》!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顏瑾同不同意了!
「駕!」裴嵐遲大聲吆喝著馬兒。
他衝進書房,拿了暗香的稿子。文稿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正是暗香的字跡。來不及翻閱,他直接衝去暗香的書房,將那副《廢墟之蝶》取了下來。
「怎麼了?」暗香見他神色匆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句話也不說地衝了進來,倒是將正在看書的暗香唬了一條。「出什麼事了?」
裴嵐遲不願解釋,只說了一句:「借畫一用,明日還你。」
暗香點了點頭,看著裴嵐遲莫名其妙地衝進來,又衝了出去。書房的門砰然一下被打開,又砰然一下合了上去,她從未見過裴嵐遲這等狼狽的模樣。而且他的手中,似乎捏著的是她的手稿……
咦?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記得他不是去參加新年書會了嗎?怎麼還不到時候就回來了……
暗香喚來釀泉:「你且去打聽打聽,是不是書會上出事了?」
一名小廝緊隨裴嵐遲其後,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流沁坊。「公子公子,坊主讓我趕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隨我去印廠!」裴嵐遲躍上馬背。
「是!」小廝氣喘吁吁地又緊隨其後,躍上另一匹馬。
「小姐小姐?我沒看錯吧?」釀泉揉了揉眼睛。「裴公子拿著您的手稿去印廠了!」
暗香點頭道:「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一定是書會出了什麼紕漏,裴嵐遲才會如此迫不及待拿著她的書稿去印廠。否則,這幾個月來一直張羅著碧如的那本書,裴嵐遲根本連她的書房都不曾來,更別提指點她寫作了。
他對她的印象,仍然是四個月以前的那篇可笑至極且人物塑造失敗的東西。
暗香突然囑咐釀泉道:「去街上偷偷喚一輛馬車停在側門,我要去印廠!」
「姑娘這是?」釀泉覺得姑娘的表情有些霜寒之意。不知道是因為天冷,還是她看錯了。她匆匆晃了晃腦袋,亦步亦趨奔向坊外尋馬車去了。
暗香乘此間隙去了門房一趟,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門房的小廝:「碧如姑娘最近做什麼去了?怎麼許久不見?」
「哎呀,是暗香姑娘!不瞞您說,碧如姑娘昨個夜裡收拾了一個包袱出去說回家看看生病的娘親,就再也沒有回來啦!我早上還想稟報少爺和夫人來著,結果,他們不是忙著去書會麼,也就耽擱下來了!」門房的小廝陪著笑,答道。
「哦。多謝。」暗香轉頭,心中稍有覺察。若不是碧如那本書,出了什麼問題?
「姑娘,姑娘!」釀泉在簷下朝她揮手。
暗香趕上前,釀泉悄聲說:「馬車已經雇好了,就聽在側門。姑娘看看要收拾些什麼,奴婢馬上去拿。」
「帶些銀兩,並一個手爐——添些新碳。其餘的,也沒有了。」暗香想了想,輕聲說。
釀泉手腳麻利,按照吩咐回房去拿了這些東西,便悄悄與暗香從側門溜了出去。甫上馬車,立即對車伕道:「去印廠!」
「二位姑娘要去哪個印廠啊?放鶴州好些個印廠呢!」車伕道。
「啊?就是流沁坊的人常去的那個啊!」釀泉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想不到車伕居然知曉,立即答應了一聲,駕車上路了。
沿路的人並不多,大概因為天寒地凍,車轱轆在高低不平的路上吱吱作響,暗香聽了不由覺得心理一陣不安。她這是要去做什麼,與裴嵐遲發難麼?用一顆猜忌的心指責他看也不看她的文稿便拿去做救場之用麼?他甚至不問這本書應該取作什麼名字!
暗香想了半天,突然又不想去印廠了。她不願意將裴嵐遲想像成方才腦中的那種人。她對他的感情……是的,她對他的感情,是誰都能瞧得出來的。自她跟隨他離開抱鶴軒以來,所有的人都知道暗香對裴嵐遲是愛慕的。愛慕他英俊無匹的面容和那份淡定從容的自信。他的眉眼每一夜都出現在自己的夢中,即使很多天不見,她也可以在腦海中仔細描繪出他的容貌。
在抱鶴軒中他對她的顧念,她已經將這份感激之心一點一點化作愛意。寫書,一方面是為了替姐姐出雲報仇,另外一方面,也是希冀自己能夠有所造詣,幫助他重整旗鼓。即使他把她當作一枚對付容宿霧的棋子,她亦心甘情願。
於是,即使他看也不看一眼她的苦心之作,她又有什麼能夠計較的呢?
暗香想到這裡,對車伕道了一聲:「勞駕,請帶我們按原路返回,不去印廠了。」
「啊?」釀泉不由得對這位姑娘的反覆無常的心態摸不清楚。
「回去吧。」她低聲說了一句,托住手中的暖爐。
釀泉嘟了嘴,喃喃自語道:「奴婢原本還想跟著姑娘去印廠見識一下呢,聽說裡面可有趣了!」
「胡鬧,印廠哪裡是隨便可以進去的?」暗香責備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卻仍然嬌慣著她,似乎並沒有生氣釀泉的這一句話。
「可是奴婢很好奇,早就聽說活字排版的模樣,長這麼大沒有親眼見識過呢!」釀泉的雙眼發亮。
暗香笑道:「以後你找個做排版的小師傅嫁了,可以天天纏著他問了。」
「哎呀姑娘,不帶你這樣的!」釀泉紅了臉,掀開窗簾看向外面,突然指著外面叫了起來:「那不是碧如姑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