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上眉兒短篇作品集 正文 非娥撲火
    一、司命

    荒年饑謹,宦臣亂朝。呂不韋長長地輕歎了一聲,眉頭微鎖。儘管他料事如神,卻也只從星象中測得這紛擾的七國罹亂,終將偃旗息鼓;這叫囂數百年的中原紛爭,也終將歸於一統。

    紫薇乍現。玄武位卻盤桓著顆半明不暗的星,吸著紫薇星的光華,天地日月般瑩亮起來。

    掐指一算,他口中唸唸有詞,心下已然有了著落。

    二、離世

    趙女美艷,已是名揚遠播的事實。纖腰流紈,目轉珠光,唇綻櫻顆,榴齒含香。

    她已然生得這一副酥顏媚骨,為什麼生來的娃兒,卻也是這般天與娉婷?

    雖在襁褓,可是冰肌玉骨之容,回風舞雪之貌,已淡淡地閃將出來。

    作孽呀!她長歎了口氣,,硬生生地咬破纖纖玉指,在娃兒的額前印下枚硃砂。既知是個禍害,也只有為娘的將一顆俗世之心許了太上老祖,長伴青燈,盼積些功德修行,解下一生罪孽。

    取名非娥,她將他寄居農家,落發修道。

    三、初放

    想來亦是奇事。

    這非娥七、八歲大,卻也不會說話。農人兩個也不曾虧待他,只當成個女娃來養,擔水劈柴、犁田下地,那些粗活都不讓他幹。只是粗衣襟襖,環釵施翠地供奉著。眼見著他的年歲一天天漸長,出落得美艷如花。

    他時常被村童欺負,卻愛跟著他們戲耍。每每娃子們丟他石子兒,唱著歌謠奚落他:

    啞子娃,啞子娃,男扮女裝為作啥?

    不成男,不成女,年歲已高誰嫁娶?

    見他淚水盈框,他們拍手稱快,嚇唬他說:你將來總會被燒死哩。閻王爺專燒見不得人的怪種!他嚇出一身冷汗,踉蹌走開,卻不曾料想撞了龍攆,嚇得驚惶,平生第一次喚了聲「哎呀」!

    這聲似雷霆,驚了座上的朱姬。玉手一掀,垂簾慢卷,露出張銷魂的臉。

    你是誰家的孩子?她輕問道,娥眉輕揚,便是千張嘴也說不出這般風情。

    他何曾見過這等仗陣,睜大一雙美目,忘記說話。

    朱姬壓下心頭怒火,媚笑著下車。早有侍從抓起他,擱置到她面前。

    她狠狠地掐了他一把,疼得他直掉淚。

    她終於長歎一聲望著天宇道:原來是個男兒身!真是天可憐見!

    哀家問你,你可願意與哀家回去?低下頭,她把玩著媚如蘭蔻的指甲,乜斜著眼睛問他。

    回去?回什麼地方去?非娥只見著她花團錦簇的容顏,浩蕩生勢的陣仗,滿目生輝的佩飾,不覺心馳。

    揚了揚嘴角,她拉著他上車。觸到他柔軟滑膩的肌膚,心中冷哼:著實是個尤物,可惜錯了性子,投了陽胎。

    車上另有一個和他年歲相仿的公子,模樣打扮都非同常人。虎頭虎腦的一臉帝王之相。此刻正瞪圓了一雙炯目盯著他。

    政兒,說給你當嬪妃如何?朱姬拉著他的手,將它放進小兒的手中。

    非娥傻愣愣地瞧著那衣衫華貴的男娃,櫻唇微啟,表情越發迷濛得可愛。

    你叫啥名字?輕撫他柔弱無骨的手,憐忍他一身素寒。

    非、非娥……嚅嚅說道,卻也奇怪自己怎麼不怕他。

    四、遠遊

    他陪著這個龍攆上遇見的男娃默默坐著。大轅滾滾前行,朱姬心懷鬼胎笑望著他。他靜靜默默地只顧瞧著那問他名姓的小子,眉眼額前,隱約現著盤龍升空之狀。沒來由讓他心下一驚,嘴裡喚了聲「皇上」,貿貿然讓濃眉大眼的他吃了一驚。這句話若是讓孝成王聽見,八成落得個人頭落地五馬分屍,那麼他和母后,這趟出行就算是功虧一簣了。

    非娥你說的是什麼!以後莫要說這樣的話!他語帶斥意,硬生生把他一雙吹彈可破的手捏得紅腫,告誡著他說。他滾下淚來,睜著一雙美目梨花帶雨地望著他。莫非他說錯了什麼話麼?可是他的面相的確是紫薇乍現,盤桓青龍。

    嬴政,我兒。讓他說說,要什麼緊。我們這趟秘密出行,量誰也不敢把我們孤兒寡母的抓回去。朱姬橫著眉,心頭卻想著莫非這小娃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正想著,哪知她那不爭氣的小子卻拉了那非娥的手,家常裡短地細問起來,像是真有心要讓他做嬪做妃。

    傻小子。她悶笑一聲,告訴他:他是個男娃!天生就是淨了身子服侍人的!

    嬴政握著那柔荑般的手一怔。非娥不知所云地看著朱姬,那媚笑讓他淪肌浹髓般感覺到颼颼冷意。

    孤問你,你可願意淨了身子服侍孤?

    他懵懂地點頭,只愛他這般溫柔如水的眼神,愛他這般無端憐惜的觸摸。他不會向他扔石子,對他吐唾沫,他不會說他是啞子,他愛他,他知道。

    嬴政著迷地看著他眉心的一顆硃砂,可恨天公不開眼,只把他生成男兒身!緊握著一雙柔荑,早已愛上這般柔若凝脂的嬌顏。若是女子,恐怕老天也要妒忌這一襲傾國傾城之貌。

    淨了身子,便是一輩子宮裡的人了。

    外面的風雲變幻便再與之無關。那堵紅牆之外的世界離他遠去,變成一輩子的奢望。

    五、遭厄

    一入侯門深似海。

    他強忍著下身的劇痛仰面看向這皇宮之中的窗欞瓦楞,那世間難見的七彩流蘇,以及抬眼即見的錦囊,鑲著金絲繡線,輾轉伏帖地標注著他的名姓。他要的,他都給,包括這具皮囊,這副身骨,這所有的羞辱與無奈,他一一忍耐,他只要他愛。

    他是他的天,他的皇,他一切的一切,他願意為這個男人,傾盡所有。

    他看著他一天一天長大,從一個稚氣的黃口小兒長成一副偉岸英姿,他號令天下,併吞六國,登上這八荒宇內唯一的一張龍椅,他的衣冠上盤桓著一條龍,張牙舞爪的氣勢沖天。

    非娥。有時候他會握著他的手,目不轉睛得盯著他吹彈可破的肌膚說:朕有些為難。若你是女兒身,便是為後之佳選……如今,朕只有另立他人了。你若是有怨,便只怨得你自己,廷謗愚賢,天妒紅顏!

    非娥知道,非娥不求陛下的恩寵,不求這滿身的榮華富貴,非娥只求能一輩子在您身邊服侍您,做牛做馬,再所不辭。他搖頭道,眼中噙滿淚水。

    你能這麼想,朕很是寬慰。朕最近新選了一批宮娥,你可願意陪同朕一道前去品評一番?

    他輕咬下唇,垂下濃密若刷的睫毛,嚶嚀一聲,點頭應允。

    陪同一個心愛的男人去選妃,他擰著眉頭,苦笑一下。

    那諾大的宮閨,釅釅的,似塗了濃墨的山水畫,只從簾縫兒中偶得一抹卓然的影兒。帶著香脂,抹著頭油,細腰身挺得筆直,卻繞著一根絹子半掩了臉,向外窺探這九五至尊。

    非娥捲了簾子,讓那些尋覓的眼在門廊兩邊對望開。花容月貌,鶯歌燕舞,然,哪一個比得上他的十之一二。垂下眉眼,便不見這等庸脂俗粉罷了。誰料得那贏政喚了宮官上前,叫上一名女子。便扯了那女子的手,柔聲問道,做何名字?

    轉眼望去,驚愕了他半晌。那女子婉轉娥眉,雍容華貴,似梅花吐蕊,若清菊猶香。眉眼間流轉珠光,圓澤動人。仔細瞧來,似乎和自己是一般模樣。

    奴家喚做阿房。輕啟了櫻唇,聲音也是這般的輕潤柔爽。

    阿房!心下糾結,眉頭微蹙,隱約覺察這女子,好似自己的姐妹一般。那唇角的淺笑,那眉眼的妖嬈,哪個不是他在鏡子自視的容貌?

    想來嬴政覺得她形似自己,竟起了心意?

    他畢竟不是女兒身!

    指甲長長的,尖尖的,掐進了肉裡,他悶哼一聲,見那幾枚指甲印周圍,暗暗湧起一輪血暈。傷在身,卻痛在心。低頭拂袖,隱了去,仍抬眉望那門廊,軒宇高昂,下面站著嬴政和那名喚做阿房的美嬌娘。

    非娥。那皇帝喚了聲,手中握著阿房的柔荑,只低低地道了句:起駕回宮吧。

    他點頭,唱了個喏。聲音尖細尖細從嗓音裡冒出來,浮在橫樑大堂之上,無端突兀。起駕回宮啦——

    六、悲回風

    夜夜笙夢,迷亂浮生。

    非娥抬頭見那懸樑的金龍,張牙舞爪,在暗夜裡朝他撲來。帷幔裡的呻吟聲愈發曖昧,他蹙起眉,看水磨地面,映照出一個恍惚的自己。那眉眼細密地攏著些許皺紋,他將右手拈成蘭花的形狀,靠近耳側,左右瞧了半晌,地上的影子,也無端孤寂了起來。終於,他悵悵然歎了口氣,站起身子,看向濛濛的東方,天明欲曙了。回頭看看這偌大的阿房宮,這如許雄偉輝煌的建築,耗費了數十年之久……他瑟縮著走了幾步,摸著迴廊的盤龍石柱,再仰頭看那泛著光芒的琉璃金色屋頂。不期然,一陣咳嗽從帷幔中響起來,他趕忙上前去伺候,小心翼翼地彎著腰,再哆哆嗦嗦地佝僂著背,捧上一隻盂。

    恍惚的是,那帷幔裡伸出的手,竟然是纖細雪白的。是了,他忘記了始皇帝已經由李斯大人陪同,前去驪山巡遊了。那些凌亂的碎片,想來只是這些年來的回憶罷了,此刻阿房一個人臥在軟榻之上,他走近些,看見盂內的一捧血。

    娘娘……你這是……他抬起袖子的一角,從右到左地擦了擦眼角的眵目糊,企圖看得更清楚些——那絲絲縷縷的血,混在水中,沒有散開,反而是團成一塊。非娥覺得彷彿有什麼堵在自己的胸口,轟然一下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呵呵。帷幔中傳來一陣輕淺的笑。不就是吐了口血麼,值得這樣大驚小怪!阿房露出一半俊俏的臉,那臉上,同樣布了一些細密的皺紋,比非娥更深,兩個人的年齡,似乎相仿,相貌也無二般,只是呵,阿房苦澀地笑笑,女人終究是老得快……

    非娥,這麼些年來,你的心一直記掛於始皇?阿房頓了頓,開始細細地說,有些像呻吟。

    唔。他低低應了一聲,答道:奴婢小的時候,是不會說話的。自從遇到了主上,才啟齒開言。

    你可知道,我在遇見始皇之前,是兩目失明的?阿房仍舊微笑著說,那天他來拉我的手,我的眼睛,才看見如此光明的聖殿,看見萬人景仰的一代皇帝,居然對我笑。我的世界中,豁然開朗了起來……她的手伸出帷幔,觸到非娥的臉。這張臉,在她的夢中,曾經出現過多少遍?額間的那一抹硃砂,就像一個咒,把一切生命的屠戮,都化做這麼虛空的一點。

    非娥驚訝地退了兩步,怔怔地呆在原地。

    你可知道你的娘親是誰?

    七、國殤

    這句話轟然一聲,又將非娥臉上即將恢復平靜的表情震到灰飛湮滅。

    他知道,他知道,那麼一對相貌平平的鄉村夫婦,如何能給予他如此的面貌!抖了抖嘴唇,發現自己又如同兒時一樣,發不出聲音來。可是一雙眼睛,卻直直盯著阿房,他想知道,他要她說。

    阿房用力地咳嗽了幾聲,你可知道呂相呂不韋?見他點頭,便繼續說下去,早在幾十年前,他便是有名的政客,內廷中銀錢無數,歌女無數,其中一名是趙國的女子,喚做趙姬。她雖生得美艷,但是心地純良,不懂得迎合主人,就在被主人臨幸了三天之後,便被偶而來呂府赴宴的秦王寵妃朱姬給趕了出去。她走投無路,原本打算投河而死,卻沒曾料想,懷中已然珠胎暗結。回到趙國,幸虧被一位女道長所救,誕下一對龍鳳嬌娃。

    非娥已然猜中,他走上前,握住阿房顫抖的手,聽她繼續說來:她將男娃的額頭印了一枚硃砂,寄居在農家,女兒便留在身邊,一直伴到趙國被秦國攻破,才溘然辭世……

    你又可曾知道,母親臨死前,囑咐我找到你。我踏遍了趙國每一寸土地,終於找到你小時候寄養的農家,他們說,你在八歲那年,隨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走了。他們還說,那是滅掉我趙國的皇帝——秦始皇的龍攆!

    傻非娥,阿房拉住他的袖袍,將淚痕滿面的非娥擁在懷中,那朱姬一見你,便從你的樣貌上看出你是趙姬的孩子,將你引入宮中,服侍始皇,是要你淨了身子,永絕後患啊!

    逢我進宮的那刻起,她亦看出我的樣貌與趙姬絕無二致,我被始皇寵幸這麼多年來,為何不能產下一男半女?因為我服侍始皇的當天晚上,她便派人給我飲了一杯毒酒,永遠不能生育了!阿房說到這,已然淒切地流下淚珠,可憐你我,對始皇如是愛慕,卻落得如此一個下場……你看這座美倫美奐的宮殿,像不像一個囚籠?

    遠處突然響起一陣嘈雜的號角之音。只聽得一些尖細的嗓音喊了起來:項羽!是項羽殺進咸陽啦!

    非娥的腦中一陣冷意——那傳說中的西楚霸王項羽,他曾在舉義之前發過誓,一旦攻破秦朝的都城咸陽,便要放一把火,將這虐人的世道,毀個乾乾淨淨!

    王翦將軍!他突然嘶聲尖叫起來,想喚來一位善武之人保護阿房的安全,跌跌撞撞奔出宮門,看見西北角的戰火,火勢通天,幾乎將黎明燒地像黃昏時分的晚霞!

    非娥拉住一個小宦官,正想細問,誰知他只是裹了細軟,慌張地給非娥作揖道,放我走吧,再不走,項羽殺進宮,可就走不了啦!

    主上呢?非娥唯一惦記地就是始皇,數月前他隨李斯巡遊,許久不曾回來……

    主上?小宦官眉頭一皺,你還不知道麼?皇上早在巡遊之時殯歸西天啦!

    八、魂兮歸來

    阿房!阿房!

    非娥尖厲的聲音在整個阿房宮內空蕩蕩地迴響。只一轉眼的工夫,他的妹妹阿房便不見了蹤影。他提起前襟沿著曲折的迴廊四處尋找,終於在祭壇之前,他看見阿房著了一襲紅衣,手握著一柄火把,正在把祭壇點燃。那祭壇前,擺了鮮果四品,焚的是龍涎,裊裊的香氣隨著銅鼎緩緩向上飄。

    她上了妝,丹蔻鮮紅。娉婷轉過身來的時候,眼睛裡布了一片淚水。不言不語,她就那麼冷靜地看著非娥,示意他過來。

    前朝的楚國之臣屈原有一首《招魂》,我便吟來,權且為始皇做祭吧!她哀怨地說完,一邊揮動著繡袍,一邊吟道:

    與王趨夢兮,課後先。

    君王親發兮,憚青兕。

    硃明承夜兮,時不可淹。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心悲。

    魂兮歸來,哀江南。

    吟罷,一口血,吐在了祭壇之上,不知道為何,祭壇之中的火,卻如晚霞一般瀰漫開,烈焰逼人。

    非娥,非娥,你且攜了我,離開這亂世之都,這上林苑中的宮殿,這宮殿裡的權術爭鬥,朱姬與呂相的不可告人之秘,你看,都將隨著這火焰,化做煙塵,變做浮雲了……阿房輕輕地笑,笑容如一朵未抹勻的胭脂,慢慢散開。

    不!不!不!非娥像一隻受傷的獸,驟然一下爆怒起來,他脫下長袍,發瘋似的扑打著不斷蔓延開的火勢,阿房宮是主上為妹妹建的宮殿,這裡的一磚一瓦,是主上對她的心呵!他守望了一輩子,得不到他的情愛,如今阿房一把火,卻要將這些他期盼的情愫一把火燒去麼?

    他揮著袍子,不斷扑打著那些欲要吞噬世間一切悲喜善惡的火焰,那些轉瞬便燒燬宮殿房梁與椽柱的火苗,像是一把把利刃,插入他的心裡。

    一切就如此灰飛湮滅了麼?一切就如此偃旗息鼓了麼?一切的一切,始於阿房,又終於阿房了麼?

    非娥的氣力越來越弱,他感覺自己真的化身為蛾,扇動著翅膀,去撞擊火焰。他突然想起來,撲火是飛蛾的天性。就像得不到的一段愛情,也寧願為之付出生命一樣。

    註:1、朱姬是呂不韋的歌女,被他獻於當時的秦王,歷史上曾經說,朱姬與呂不韋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2、據考證,項羽在攻入咸陽城的時候,並沒有火燒阿房宮,實際上阿房宮在秦朝只建了三面牆而已,是一個未完的工程。

    眉兒於上海2005。7。15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