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的時刻
抬頭望望向上延伸的山麓,雖然道路崎嶇,卻團著一簇一簇粉白粉白的花束,爛漫如雲霞,蒸騰出美妙的形狀。薄薄的山霧氤氳出一層朦朧的濕氣,倒將這山花顯得迷離了許多,似夢似幻。
提起前襟,擦了擦汗,他隨著前行的遊人加快了腳步,想攀上去。
那叢叢簇簇的桃花,開得極艷極美,上過山的人都傳言道:山上有一株千年的桃花,花瓣碩大無朋,花團錦簇,美得像妖。
妖?他的嘴角掠過一絲淺笑。凡世間之物,美到極至,便被人疑其為妖。只因仙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稱其為「妖」便遂了那些人的心性,落了那些人的口實。
他撫汗前行,眼見日漸高昇的陽烏,逼出無休止的熱意來,讓他心熱口灼,只好坐於山石之上歇腳。
同伴道:「崔進士,若再不向上攀,只怕誤過花信,瞧不見美景了。」他這才無奈地挽起袖子,抹了抹額上涔涔的汗珠,舌尖舔舔焦灼不已的唇,隨著友人,繼續向上攀緣。路旁一株孱弱的小桃樹,零星綴著及瓣淒慘的花兒,見了他,簌簌地抖,崔護淡然瞧了她一眼,默然而去。
他並不知曉,這寂然轉身的一剎那,紅顏垂老,一地落花……
2.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佛端然高坐於殿前,嘴角微呡,面施薄怒。
她只是誇父手中一柄無足輕重的桃木杖,誇父逐日時,焦渴而死,將木杖插入泥中,遂使她成為桃妖。如今,誇父已死,她竟敢以「妖」的身份,前來這靈霄寶殿,泣淚縱橫地跪求於他——至高無上的佛祖,求她與誇父再度結一段塵緣。
眾神寂寂,一夜無語。
她觳觫的身體,經不住這神界之氣的侵噬,一日一日衰弱下去。她艷若朝霞的紅顏,盼若流光的雙眸,暗暗淡淡,牽牽絆絆,終於散稱一縷一縷的魂魄,在這大殿之上氤氳不斷。
佛將她游離的七魂六魄收回了掌中。他是佛,任何世事,亦或被他看透。知生死,曉病老,四大原無,五蘊皆空。可是,惟獨這情愛之事,終究叫他無奈。五百年間,她的怨氣集在這聖潔的大殿之上,料想,還是遂了她的心願罷。
佛於是把她化做一棵樹,長在他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她前世的盼望。
你只可記住,化作樹,便不可再為人身。若他認不出你,此緣便盡。
佛淡淡地告誡著她。看她的眉眼在風中飄蕩,有淡漠如許的清幽香氣飄過。
盡?如何盡?
她咀嚼著這個字眼,千斤重似的。她五百年的修行,終因羸弱的軀體,苦澀不堪地化作山間一株極小的桃樹。他不知道,那顫抖的葉是她等待的熱情!她見他默然無視地走過,那心神卻如同被雷擊似的難受。抖落一地的花瓣,佛輕歎,如是我聞,那些終究是一顆凋零的心呵!
3.奈若何你終究是妖
初見他時,他是悲壯的英魂。再見時,卻已是一名翩翩儒雅的書生。只是呵,她凋落於地的花瓣在春風中輕輕吹散,掠過山間的樹枝,像是輕而淺的笑,他們都一樣對水有著天生的眷戀。
忘了佛的忠告,她隻身變化成一名女子,淡粉的裝束,比不過山頂那株千年桃花的嫵媚,卻也眉眼俊秀,眸中凝著一抹輕愁。袖袍輕拂,山間已然多了一簇依水而建的小屋,古樸清雅。屋外用桃樹做裝飾,層層疊疊,叢叢簇簇,絢爛到極至。
看看日上三竿,她便坐於屋內,撥弄著一甕清水,映著自己的容顏,垂首自斟。
比若五百年前,她的美貌有增無減。依然是緋紅若霞的雙頰,依然是豐腴溫潤的體態,依然是如水的眸,綻若櫻顆的唇,只是憑添幾分愁緒,將她的美,襯得哀漠了起來。
佛祖低吟,奈若何,你終究是妖。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我對他的情愛,猶如蝴蝶飛不過滄海!她不畏佛,孤注一擲。眉眼中烈焰漫布,愛得淒絕。
佛頓首不語。只是心中喟歎。你可知道擅自變成人形,蠱惑於世人,是要入阿鼻地獄的麼?
她如何不知?只是不畏。情愛之事,果真是佛所不能掌控的呵!
4.你竟然什麼都不記得了麼
他終於渴壞了,一如前世逐日的壯舉。
走過那莊亭的西門,眼見得花紅獨墜於枝間,間或有嫩綠的絨葉,泉澧清冽,醉煙景凝。他蹙起眉頭,疑這崎嶇的山間,居然有這樣一處景致!
桃妖看著他推開輕掩的柴扉,欲要進門來討水喝。
眉眼含笑,她盈盈立於門扉。見他瞠目結舌的樣子,著實好笑。遞過水甕,他仰頭喝盡,擦乾唇邊的水漬,方才謝過了她——一臉讀書之人的模樣。他陌生的面孔之上,是出奇的白淨與儒雅,亦尋不出,當年逐日的豪壯胸襟。
若他認不出你,此緣便盡。
佛祖的話語湧上心頭,她邀他進屋小坐。屋內乃是當年誇父逐日的圖畫,畫中誇父手中的桃木杖,蒼勁古節。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的畫,她心下暗想,若是他認不出她前世的模樣,這五百年間的等待,便如同塵埃一般,浮游於天宇之中,將一切愛恨情愁都散了去,再散了去。
他仍是帶著些疑惑,看看畫,再看看她。眉目流轉間,帶著些許的柔情。她吃吃地笑著,指尖纏著一襲絲絹,纏緊了又鬆,鬆開了又緊,反反覆覆,回回轉轉,只等他開口。
他只是再度躬身,向她謝過,然後說:「姑娘,時候不早了,容崔護告辭。」煙花散盡,她笑得哀絕。和他錯身而過,她低吟了一句:「你竟然,什麼都不記得了麼……」崔護不語,只匆匆而去,回頭的時候,眼見得夕陽之下,那個美麗而陌生的女子低垂螓首,默默垂淚。心下有一絲溫柔的觸動,他趕上友人們的腳步,聽他們誇讚山頂之上的那株千年桃花,開得多麼綺麗絢爛。
5.佛祖在上界只歎無緣
這又何苦?
見她跪於殿前領罪,佛輕歎一聲。他終究是世間凡人,怎記得前世因果,怎知曉再敘前緣?那誇父如何的胸懷,到如今,卻被一襲儒袍所替代,世事難料,也並非你之過錯。
桃妖輕淺得笑,能再見他一面,此生便足矣。儘管他容貌變化,亦認不出她來,可是那細碎的眼神,溫柔的談吐,卻更加讓她心裡溫暖如春。
也罷,即便如此,你便去奈何橋轉世為人吧。
她揚揚眉,如何佛的處罰,只是讓她轉世?我佛慈悲!她低身俯拜,含淚而去。
押解她去奈何橋的神將,一齊走至回光鏡前。看盡前世的恩怨情仇,才能安心下界為人,不帶怨氣。她見那一方儒巾,繫於他腦後。直至西門,他方才抬頭,像要尋著什麼似的。終究不見,只歎了口氣,旋身而返。再過西門之時,卻揮毫在門上題詩一首。正要細看,卻被神將推搡著,帶去見孟婆。
喝下一碗漆黑泛苦的茶水,了卻前世的記憶,她的魂魄沿著黃泉直往下淌,彷彿自己化做了黃泉水的一部分,苦與澀都流與它相融在一塊兒,再投身的時候,一身清朗,宛若透明。
清明之日,又有桃瓣紛紛飄落。木橋之上,水濱之下,鋪陳一片。斜過去的山坡上,留著一道昔年破舊的門楣。一名梳著羊角辮的女童橫坐於牛背之上,仰頭看著門上依稀可辨的文字,含笑不語。
橫笛吹響,那些昔日的過往,伴著纖細的陽光,觸角深邃地潛入回憶深處。
那門上題著的,乃是一首詩歌,相傳是許久以前,一位唐人所做。「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向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一花一世界,一歲一菩提。天界一日,人間一年。
桃妖何曾知曉,那崔護的愛情,遲來了一年。當他再度想尋訪這位迷樣女子的時候,時空交錯,瞬息萬變。
佛祖在上界,只歎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