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遇見他的。紈素為我掀來了布簾,擺放妥當了墊腳的方木,輕輕地說了句「請姑娘下車的時候,我低頭扶著油壁車的大轅,讓鑲滿蓮花的繡鞋踏上了方木,踩在了柔軟的土地上。昨夜剛剛下了場雨,泥土還帶著青草的香氣,潤濕的嫩草沾著淚,舒展成一片碧綠;常青的松柏透露著蒼勁,宛如翠蓋。
我抬起頭看向久違的春意,卻不期然地看見了他——騎著高大的青驄馬,滿臉驚艷。
我給了他一個最動人的微笑,柔媚而自然。
剎那間一滴幽香的蘭露滴落到我的額頭上凝結成了一粒硃砂,嬌艷非常。
而他儒雅的外表,放曠的眼神,竟然化做我心中一副永恆的圖騰,讓我靈魂皈依心悸神往。
我以這種無邊的崇敬和景仰的心情去愛著這個男人,用我優美柔膩的嗓音、清麗絕俗的容貌、形若銷魂的軀體將他盤桓於我的倚翠樓之中。同坐油壁車,共騎青驄馬,在幾處早鶯爭暖樹的錢塘湖畔,他吻著我的發,說我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他將花瓣別在我的鬢角旁,凝注著我,我拿同心結繫在他的衣襟上,笑望著他。然而他終於在家書的催促下走了,騎著青驄馬,繫著同心結,朝著夕陽西下的方向,遠去。餘輝在他身後投出一道影子,老長老長。
我坐在倚翠樓的窗前,看池塘裡的蓮花開了落,落了開;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期盼的心情亦如此花,深埋泥中只希冀一季的燦爛輝煌。依舊是觥籌交錯聞笑語,依舊是燭影搖紅照殘妝。紈素給我梳頭的時候,我看見銅鏡裡的那支紅蓮,已香銷葉殘了。
(二)
東風不來,三月的春幃不揭,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似小小的窗扉緊掩。
錢塘江上又在漲潮了。風信在屋頂高高地鼓動著,呼呼鳴響了一夜。早晨,紈素把東面的帷幔揭了起來,挽了個綰。陽光透過窗楞映在床前的一幅繡屏上。我披了湖藍色的單衫倚臥床沿,看見繡屏那鴛鴦戲水、綠葉紅荷的景象不由渾身發涼。胸口一緊,甜腥的液體從我的喉頭湧出上來,噴薄了一地的殷紅。
紈素驚呼起來,上前問我怎麼了。
我撫平心緒,淡淡的笑著說我沒事。
紈素哭了,衝我嚷道姑娘都這模樣了,還笑著,您怎麼不吝惜自個的身體呀!
仍然笑著,我拉著她的手說我可以不吝惜笑容不吝惜身體,但是我不能不吝惜我的愛情。備車吧,我要去許願燒香。
寺廟裡香燭鼎盛,來往的信徒用不屑和嘲弄的眼光投在我的身上。我深吸了口氣,挽著紈素挺直了腰跨進了那恢弘的殿宇。
我以最虔誠的姿態向佛企求,求他讓我們再敘前緣。當我抬頭,卻看見大慈大悲的佛嘴角掛了一絲涼笑。那鍍金的銅像寫滿了人世間的閒言碎語。
心下一驚,我滾下淚來。怎麼,難道我連對愛情的期盼也成為了一種奢求了麼?
我再也不出門,將倚翠樓裝扮成一座寂寞的城,城裡供奉著我全部的信仰和全部的愛情。
點燃一爐龍涎香,我在闃然的夜裡睡去。金燼暗了,香氣散了,暮春的柳絮飄進我的夢境了。
我彷彿聽見他的青驄馬踏在青石板搭建的街道上,達達的響——夜晚,紈素總是將西面的窗子敞開。
可是,每晚的馬蹄聲,又有哪個是屬於的我呢?
(三)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趕著青驄馬流連於江南的美景,那便生苔蘚的青石板,那夕陽唱晚的烏蓬船,處處透著別緻的風韻。
遠處哪個不知名的少女,吟唱著婉轉的調子,在和煦的風中依稀可辨地傳來:
干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
減清香,越添黃,都因昨夜一場霜。
寂寞在秋江上……
轉過街角處,兀然出現一名美貌的女子,一襲白衣勝雪,笑靨如花。她遠遠地佇立在那裡,亭亭如一支芰荷,含苞待放。她吟吟衝著我笑,美目娉婷。
我走進了她,卻看見她臉色蒼白驚呼道:不是他!不是他!
然後我看見她噴出一口鮮血,映在她雪白的衣衫上,暈成一朵層次分明的紅蓮。
她倒在我的青驄馬下,雙眸凝視著遠方,空空洞洞的。當一個丫鬟模樣的少女替她合上眼瞼時,我看見她額頭的硃砂依然鮮亮光澤。
他們將她葬在錢塘的西郊,所以她的墓又叫作西陵墓。
我站在她的墓前,無端感傷。微風拂過不遠處的水面,我彷彿看見一支絕美的紅蓮在瞬間綻放倏而凋落。我嚅動嘴唇想告訴她:我不是歸人,而是過客。
很多年以後,李賀路過的時候,為她做了首詩。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他告訴我,她叫做蘇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