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轟隆隆地在耳邊掠過,我的娘,牽了我的手,將我拉扯到一個青袍男子的跟前。念奴,娘沒用,養不活你。這是你的師父,以後便跟著師父唱戲。
師父把我領到一個戲園子裡,高聳的牆,紅漆的樁。耳旁仍然有隱約的炮響,師父說,念奴,這是你師兄,你先跟著師兄學戲,可明白?
我咬著唇,忍著荊條的痛,點頭。
然後便有那麼一個身影,天一樣出現在我的世界裡。似乎那一瞬間,花蕊綻放,滿目都是月一樣的光,若是瀰漫有蘇合或者龍涎的香,更是再完美不過。那個人,只是緩緩地看了我一眼,那般執拗的目光,比師父的荊條狠烈一萬倍。
我便知曉,煙嵐,是我的劫難。
煙嵐扮相美,唱是的青衣。每日對著鏡,先將發收了,再箍上抹額,彈面、潑粉、施朱,還拿朱椽大筆,將眉勾畫得飛入鬢邊,那提筆的小指,翹得似一朵蘭花。眼波彷彿兩道泓,明晃晃可以照見人的影子。打點妥當,便在鬢旁插上銀光玉碎的步搖、釵環,著一襲白色的裡子,再穿上戲服,一揚水袖,拋來的一隻往往會落到我的頭上。我只會癡癡愣愣地看著他,再無其他舉動。
念奴,方才教你的曲子,可記住了?煙嵐輕嗔,眼波一轉,彷彿洞庭的湖水全都漾了過來。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說,這可如何是好?他就要上戲,早有走堂的小廝上來催過兩三回。惟獨我知道,在上台之前,他總是習慣將我作為戲台上的觀眾,當著我念白兩聲,再走一回戲。他吊起來的嗓子又尖又細,一顰一笑比女人還像女人。
我又一愣,央求他說:師兄,讓我改唱武生可好。
武生?他一蹙眉,眉間像西施捧心一般楚楚動人。武生可是要習武的,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少不了。若是使槍,那槍便要耍得如鐵桶一般密不見兒風。一個後空翻便夠你受的了。他接著笑了笑,水袖再度拋甩開來,依舊落在我的頭上,先聽我唱戲吧,唱畢再跟你計較。
說完,施施然挪動著雙腳,擺了個出雲的手勢,飄上了台去。
唱的是《風月鑒》裡的嫣娘。
那段唱詞,我跟著他學了一個月,可是直到現在,也只是依稀記得那幾句話而已:
可憐俺買風月錯使了金錢,
可憐俺種美玉錯耕了藍田,
可憐俺覓桃源錯上了漁船,
只想著見那月下老兒,
罵他一番,
為甚麼把紅繩不緊緊的手牽?
我數著學戲的時候在木樑上刻的痕跡。每過一日,就是一條豎線,五條一排,現在已經密密地劃滿了五十二排。乍一看,紅色的木樑上的刻痕,可不就像一根紅繩?煙嵐總是說,生老病死,榮辱恩怨,愛恨情仇,全在這戲台之上一一上演。演著戲,演著自己。一幕戲演完了,總會有另一幕來接替,這個舞台,永遠都是如此喧鬧不停。
我咬著絲帕,站在台底下看煙嵐唱戲。鑼鼓鏘鏘鏘地敲,京胡兒響亮地叫,觀眾一個勁兒地鼓掌,嘴裡還叫著好。撒銅錢的一枚一枚扔上場去,煙嵐的腳踩在一枚枚銅錢上,面孔卻仍然是媚惑的。錢是戲子的立命之本,可是煙嵐站在那些銅錢上,仍然面不改色、不嗔不喜地唱。
直到那枚十兩的金錠子,一下砸在了煙嵐的腳邊。
全場,有一剎那的死寂。
煙嵐的水袖在此刻揚了起來,遮住他如花的面,甜膩的靨,飽滿的唇,細長的眼。我分明看見,有一顆淚,無聲落在了戲台之上。
師父的面色很沉,像冬日裡湖水,冰冷刺骨。
砸金錠子的是孔家的少爺,行四,人稱孔四爺。孔家是整個咸陽城裡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這位四爺,最喜聽戲捧角。可是若有不從他的,小到個人,大到戲班,都甭想在咸陽城裡走場子,混飯吃。
煙嵐,你的意思呢?師父的眉頭緊鎖,雙手要命地搓著,似乎想搓出一個答案。
煙嵐冷冷地哼了一聲,把頭轉向我,微笑問:念奴,你說,你捨得師兄走嗎?
走?去哪裡?我傻愣愣地扯著煙嵐的衣角,師兄不要走,不要走。
師父怒喝一聲:念奴!不許胡說!
我怯怯地躲在師兄身後,拉著他的衣角。
煙嵐突然笑了起來,好!好!好!她年紀小,尚不懂這些無恥的勾當,自然說的是內心所想。你們養了我八年,不過是為了讓我出頭,為戲班賺個盆滿缽滿。不過這位爺,是你們惹不起的,心裡早想著把我賣與他,卻又裝著不捨的模樣!
「啪」的一聲,師父一揮手,五個清晰的指印在煙嵐的臉上出現。
我一頭撞向師父,拉著煙嵐的手,一溜煙跑出了後台。
念奴,念奴,你改唱武生罷。煙嵐將我緊緊摟在懷裡,哭得滿目瘡痍。切莫再學我,莫學我。
為何?我拿絲帕為他拭淚。
煙嵐不答,只問我,你可會寫字?
寫字麼,不會。我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他便伸出一隻青蔥般細長雪白的手,按住我的,在地上劃了起來,這是「煙」,這是「嵐」,具是天上的雲霧,無邊無形,虛無飄渺,風一吹,也就散了,比不得你的名字好。他說罷,又在「煙嵐」兩個字的下面寫上「念奴」兩個字。
這兩個字我認得的。我說,是我的名字。
煙嵐點點頭,又歎了口氣,拉著我起身,我們回去吧。
可是師父要打你,我揮開手,執意不肯。
他抬頭看看天,要落雨了,走吧。
我轉過臉看地上的字,大顆大顆的雨點從天而降,行人步履匆匆,從我和煙嵐的名字上面踏過來踏過去,雨水潤濕了地面,直到那兩行字消失不見。我被煙嵐拉著,腳不曾停下,心卻一直回頭張望。
於是我明白那兩行字,始終活在人的腳底下,經不得風吹雨打。
師父答應讓我改唱生角,可是不是武生,卻是小生。他說我的身體弱,不是唱武生的料。於是,我便和另外一個師弟搭戲,他也有媚惑的臉,細長的眼,和師兄一般,唱的是青衣。他若是白蛇,我便是許仙;他若是鶯鶯,我便是張生。才子佳人,戲裡戲外,倒像是一個永遠都打不完的坐,參不透的禪。
而師兄,從孔四爺在台上為他扔金錠子那天起,便不再唱戲。他每日昏睡,晌午才起,裝扮一番後,娓娓而去。每夜戲散之後,我卸完妝躺下,才能聽見門板「吱呀」一聲響,然後響起一聲歎氣的聲音,再是沉重的腳步聲。
白天我和師弟吊嗓子走戲的當兒,總能見到師兄一臉疲倦地路過練功房,眼神淡而無光。柱子上的紅線已被我刻了成百上千,可是我卻找不回當時最初的刻痕。
終於,師父答應讓我們掛牌上台。一旦掛上名牌,便是成角兒的證明。學戲的每個人做夢都想著這一天。
這日我和師弟上完妝,在練功房走最後一回戲,仍然是上次的那個孔四爺,目光似狼一般,從我的身上掃過去,隨即落在了師弟的身上。我手一抖,終於明白師兄為何勸我莫唱青衣。
青衣,是戲台的魂。煙嵐將他的七魄,悉數勾勒了青衣的魂,於是那個戲台上的煙嵐,那麼美,那麼媚,那麼絕色生香,那麼翩然舞場。那雙眼,只須轉一個圈,便能讓台下的眾人,勾魂攝魄。
一旦離了戲台,他便空有魄,沒有魂。整個人彷彿去了皮的魚眼睛,渾濁無力。而那孔四爺,必是那剝皮的劊子手。
我的心下一寒,眼睜睜看著孔四爺的手,撫過師弟的臉。
戲是唱不成了,因為唱青衣的師弟,和師兄一樣,再一次進了孔府。剩下我一個做小生的打扮。這回我們掛的牌子仍然是《風月鑒》,師父一咬牙,將師兄叫上堂來。他惺忪著眼,望著師父,卻不知道為何。
你仍唱嫣娘罷。師父歎口氣。掛上了牌子,卻上不了戲,戲園子會把我們趕出去的。
煙嵐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是沒有說,只是含淚看看我,點了點頭。
我演常興,他扮嫣娘。我是女孩兒,卻扮成小生的模樣。他是個男子,卻化成個美嬌娘。冥冥自有天定,為何我卻覺得這般荒唐。
鑼鼓不知何時躁響了起來,我仍見著煙嵐描眉畫面,拿一隻朱椽大筆,翹起小指,細細地勾勒出眉峰。見我望著他,他的手一陣輕抖,眉畫花了。
念奴,你來。他將筆遞於我,我這許久不上妝了,倒生分了許多。
我是小生的模樣,他是我的嬌娘。我顫抖地執筆,為他描眉畫妝。
出雲步,亮紅妝,對面唱,費思量。
只聽他開口唱:這孤燈影醉,坐著兩個人兒,一遞一聲長歎,歎的是有緣的偏無緣,歎的是無緣的反有緣,歎的是好姻緣變成了惡姻緣。恨只恨前生不曾見,恨只恨今生見了如不見,恨只恨來生不知何時來見。俺兩個人兒,你對著我,我對著你,淒淒慘慘,嗚嗚咽咽。可憐俺買風月錯使了金錢,可憐俺種美玉錯耕了藍田,可憐俺覓桃源錯上了漁船,只想著見那月下老兒,罵他一番,為甚麼把紅繩不緊緊的手牽?
我便拉了他的手,一絲也不肯放。
仍然是拋下水袖來,遮住半面臉。我早已看見,他的臉,早已哭得淚花一片。
(完)
2006年1月4日
眉兒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