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愛情像辦公室裡從夏天到冬天的空調,不慍不火,永遠保持著26℃。很多時候,我思考的只是一個理論,26℃,有最合適的氣溫,最合適的濕度,最合適一切一切彌漫和生長的條件下,愛情有其存在的概率嗎?
二、
我是個典型的雙子座的女人,很奇怪上班的時候,我會習慣於那些僵硬的制服,灰褐色,千篇一律,做的是永遠耗費腦細胞的策劃和廣告文案。我盤著一絲不苟的發髻,戴黑框眼鏡,永遠畫著淡妝。
可是我有的時候看見在公司裡忙碌的男男女女,永遠冷漠無情的面孔,他們匆匆來去,神色蒼茫。有的人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也許只是上司的一個命令?或許,我打開窗子透了口氣,或許這個灰褐色的世界,該有什麼事情將它改變了。要不然,我會窒息的。像水箱裡的金魚,吐個泡泡,告訴世界江寄魚來過一遭,然後一命嗚呼地死掉。
正在我胡思亂想地當兒,策劃室的門被敲開,中心秘書在此之前發過一個郵件告訴我們,下午三點有例行的會議。至於內容,則是新上任的策劃總監報到。據說剛剛從海外調回來。
我咬著鉛筆頭想起那個笑話:海外留學生叫做“海參”,海外歸來的叫做“海龜”,沒找到工作暫時待業的,叫做“海帶”。然後把嘴嘟起來,沖著電腦笑了一下。
中心秘書領進來的“海龜”非常年輕,甚至可以稱得上英俊。舉止優雅得體,帶著英式的翩翩風度,說起話斯文有禮,還會微笑點頭假裝聆聽下屬的自我介紹。
假惺惺的斯文敗類的腔調!
一時間莫名的憤怒襲擊了我,我悄悄褪去一只鞋子,隔著桌子,把腳蹭到了他的西裝褲下。然後,那張臉的表情明顯變得有些僵硬。我忍住笑,假裝一本正經地用下屬的眼光同樣矜持地望著他。
我相信他正百般猜忌地想究竟會是哪個女員工公然在會議室調戲她的男上司,而且如此肆無忌憚。是的,肆無忌憚。我的腳順著他的西褲,一下一下,略有規律地蹭著,連他那極為敏感的部位也毫不放過。
“這位是江寄魚小姐……”輪到介紹我的時候,我只好站了起來,停止了對他的騷擾。我知道他的眼光肯定毫無疑問盯向了我。
好吧。怒意?戲謔?玩味?諷刺?我絲毫找不到,仍舊是那麼一張斯文敗類的臉孔,挑了一挑眉,似乎在等我發言。
“江寄魚小姐,很高興認識你!”他似乎說得有些咬牙切齒。
“我也是。”我在心裡暗暗嘲笑。
三、
春種一粒子,秋收萬顆黍。
廣告創意總是要有很多不同的念頭,所以同事間,每日便編很多有意思的MSN簽名在同事間到處流傳。跟我坐對面的楠美,今天的簽名是:“春天我把一個男朋友種下去,秋天我就能收獲很多個男朋友啦!”
我暗自偷笑,把簽名改成:“你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是呀,公然調戲上司已經一星期了,那個叫做張亦弛的斯文敗類絲毫沒有動作。楠美消息我說:“你的簽名好像公開勾引異性對你意圖不軌啊!”
我回答:“那又怎樣?”生活中沒有一點刺激多無聊。尤其是像我這樣的雙子座。時而感性,時而理性,時而安穩,時而瘋狂。人生總是沒有定數,人格分裂成兩半,一半是紅玫瑰,一半是白玫瑰。一半是天上的明月光,一半是地上的銷魂香。一半是迷林裡的桃花瘴,一半是寒夜裡的雪清霜。
左上角突然出現的一個信息提示框彈了出來:“‘亦張亦弛’想請求您的認證。是否通過?”
來了!我暗忖著,點了一下“通過”。
做廣告的,連名字都取得沒創意。一看就知道和他的真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一上來,便開口問了我一句話,唬得我差點從座椅上摔下來。
只見他從MSN發來的第一句消息,便是:“做我的情人吧!”
一星期,足夠各位廣告八卦人士把需要調查的情況調查得有如游泳池那麼清澈見底。知道他的年齡,他結過婚,他的生日,他的身高體重習慣愛好,只是沒料到,MSN那邊的,也是一個內秀到死的人啊。
我的茶一口噴了出來,楠美幾乎受我波及。
似乎手忙腳亂擦電腦屏幕的時候,那個男人非常禮貌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並且微笑著,向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各位女性下屬點了點頭。
“我們的上司真是一個作風正派的男人啊……”楠美在MSN上發來的消息,如是說。
狗屁!這回換我咬牙切齒。
四、
至此,七天無事。
佛家有言道:七日是一個輪回。我每日膽戰心驚地把MSN開在那裡,顯示成忙碌的狀態,就是希望MSN那邊那個虛偽的人別再來找我說話。終於老天開眼,天可憐見,一個禮拜過去了,總算實現了我的平安人壽保險。
我把頭發緊緊盤住,眼鏡也盡其所能扮出又老又丑的姿色。可是,我抓住包的手竟然會有一絲顫抖。
那該死的電梯,為什麼,偏偏就載了我們兩個人?仿佛一片曖昧的土壤,隨時隨地可以滋生出提供給三姑六婆茶余飯後嚼舌之用的談資。
他依然用那招牌式的微笑朝我禮貌地笑了一下。
我嚇得退後半步。可是沒有用!
一雙手,早已逼近我,摘掉了我的眼鏡,拔去了我的發釵,摟住了我剛剛好一尺八寸的腰身。
色狼似的口哨在耳邊吹響,接著響起的是一個戲謔的聲音:“身材不錯!”
“承蒙誇獎!”
“我要的答案呢?”
“狗屁!”我惡狠狠地踩了他一腳。疼痛讓他斯文的臉孔扭曲變形。
我離開電梯的那一剎那,只聽他在我身後,用挖苦的聲音說著:“沒有金剛鑽,何必攬那瓷器活!”
五、
從那天起,那個男人開始變得騷包了起來。每天將頭發吹得一絲不苟,熨得筆挺的西裝,穿在身上也人模人樣。頗得女同事的欽慕。不得不承認,那個男人的確有做衣冠禽獸的潛質。
靠著一張英俊的臉,倒是接了不少女性老板的策劃單,於是有的時候,也需要我們埋頭在公司裡加班。最慘的一次,幾乎一個禮拜都在公司睡覺,和我們一起吃盒飯,改策劃,摳字眼,趕進度。我在他辦公桌上發現了牙膏和牙刷,還有一個花花綠綠的睡袋。那副精心裝扮起來的英俊小生的模樣,多了些胡茬的樣子,卻突然有那麼一絲滄桑,也突然讓我覺得心跳快了一拍。
“怎麼了?是不是看見我太帥?”在沒有人的辦公室裡,他睡眼惺忪地打趣著我。
“是啊,帥得連胡子都沒刮!”我遞給他我的剃眉刀,他有些詫異地接過,又還給我,表示不會用。
笨死了!我皺了皺眉,彎下腰,蹲在他的睡袋前,幫他用剃眉刀暫時刮掉那些難看的胡茬。
“寄魚。”他突然喚我的名字,“好不好?”
“好什麼?”
“好不好做我的女朋友?”他的表情很誠懇。
“你覺得結過婚的男人,說這種話屬於智力正常范疇之內嗎?”
“可是你先勾引我!”他語調委屈。
“我哪有!”紅著臉爭辯,不小心刮破了他的臉。
他歎了口氣,從睡袋裡爬起來,拿了塊濕巾蓋住臉。然後坐在我的面前,非常認真地說:“人總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第一次錯誤了,並不表示他就沒有追求第二次選擇的機會。”
“我只是,覺得好玩。我並不是想真的那麼做。”我有些退縮,喃喃低語。雙子座的柔弱一面在接受嚴正事態的時候總是懦弱地表現出來,我恨我自己,卻又一直被理性壓抑著情感。
種子真的種下去了,可是沒人澆水,它怎麼發芽?
“我不是那種追求**的男人……你的個性讓我著迷。看慣了每日打扮得像個老處女的你,偶然間見到你卷發垂腰,倍添風韻,幾乎讓我喪失理性上前吻你!”他抓著頭發,一副苦惱的樣子。眉宇間是一副小孩子難以取捨面包和蛋糕的可愛神態。
“容我,容我考慮考慮吧……”手指上還留著他胡茬摩挲的觸感,那麼酥癢麻人,一時間,思緒有些凌亂,不知道如何是好。世俗?我不是那麼在乎世俗的一個人。只是,偶爾也要考慮一下世俗的眼光。畢竟我生活在一個世俗的世界裡,不可能拋棄這個前提而存在。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希望,握住我的手,興奮地吻了一下。我轉頭看見楠美推開總監辦公室的房門,她的腳步那麼倉促,像是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轉身而去了……
出去,總覺得楠美看我的眼光怪怪的。終於,她實在忍不住了,在MSN上悄聲問我:“你和他,怎麼回事?”
“你都看見了。你說怎麼回事?”我無奈地聳聳肩。流言總是從一件小事開始傳播,而後變成一粒種子,再長成一顆大樹。那顆種子,會和蒲公英一樣,飄飄散散,落在世界各個或陰暗或潮濕或陽光或明媚的角落裡。
楠美發過來的表情是一個尖叫。“你真的和他XXOO?”
網絡上流行的語言,把“**”叫做“XXOO”,如果女生喜歡上體位,也可以叫做“OOXX”。
“還沒有到那個程度。只是握個小手而已。”
“可是寄魚,你看見他的眼神了沒有,沉迷得可怕……想必他真的愛上你了!”這是楠美旁觀者清的描述。
是嗎?他的眼神?
我閉了閉眼睛,他的眼神,似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一直是那樣子了。
六、
我終於如願以償見到了他的太太。
態度很恬靜,至少表面上裝起來很像是恬靜的。肚子很圓,但是行動矯捷。我的天,她就不能把枕頭塞得瓷實些讓我不那麼容易看出來以增加我的罪孽感嗎?可是現在,我除了想把嘴裡的檸檬茶噴向她,別無他法。
好不容易咽下去,裝腔作勢地咳嗽了兩聲,我才緩緩開口:“張太太,你能不能把枕頭拿出來?天這麼熱,怪難受的……”
那個被冠上他的姓的女人顯然非常不合作,還把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不僅沒有把枕頭拿出來,還撫摸著圓肚子朝我怒意相向。我家鄉有一句話,是說母雞特別想做媽媽的時候形容的,叫做“鴇雞婆賴仔帶”,這時候往往要把母雞往水裡淋一淋,以減低它體內的溫度。
“江小姐,我之所以這麼客氣地邀請你來這裡談,就是不想把事情弄大。可是你一上來就這樣侮辱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放棄了把冰水潑在她臉上的舉動,而是停下來,非常認真地對她說:“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你來找我的意圖。如果他愛你,你也如此信任他,我們的會面,完全沒有必要。你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告訴我,他愛的是我,可是你已經有他的孩子了,所以請我看在孩子的份上,放棄他。對不對?”
天氣很熱,但是她還是恬靜到流汗。
我笑了笑。“可惜,孩子是個繡花枕頭。”
然後,我被尚帶體溫的一只枕頭命中。如果是射擊比賽,張太太這一擊,絕對是十環勝算。
七、
“既然你要,那麼我給你。”這是我對張亦弛說的話。
此刻他的表情震驚到抽搐。我掐了掐他的臉,然後脫下我的高跟鞋去洗澡。約他來我的住處,然後曖昧地扔下他一個人在客廳發呆。既然他喜歡的我卷發,那就披下來,齊腰的波浪,蓬松柔軟,像此刻我的身體,一朵水母一樣在水裡潔白地盛開,花香微微地熏著我,讓緊張的神經完完全全地放松下來。
“寄魚……”他緊張地像個處男一樣在外面亂傳,叫著我的名字,我有些迷迷糊糊沒有聽清楚。
水溫適度,我又想起了那個辦公室愛情的理論。更加想起我很小的時候唱的兒歌:春天來啦!春雨來啦!下吧下吧!我要發芽!
愛情的種子要發芽,可是澆水的,居然是他的妻子!
擦干頭發,披了浴袍出去,卻發現,原本在客廳的他,卻不告而別。桌上留著一張紙條,是他好看的字跡:“愛你,所以不忍害你。”
八、
楠美不是個大嘴巴的人。
相信流言起因是張太太的第一次造訪加深了我在同事眼中的壞女人觀念,並且伴隨著時間一直根深蒂固下去。我和他的眼神交匯,被認為是眉目傳情;我和他偶爾出去見客戶,被認為是狼狽為奸;一起並排走,那叫做勾肩搭背。總之本來應該是革命路上拉著手的事情,硬被說成是花天酒地溜著狗。
我無奈。
和他的關系一如既往,沒有**裸的**,反而如同柏拉圖一般純潔到可以用45℃角仰望。
吃飯的時間總是很漫長,他會像往常一樣拉住我的手吻一下,然後看著我的手指發愣。
我匆忙將手收回來,然後報以微笑。
“為什麼,躲閃?”他問得直白。
“沒什麼。怕你胡思亂想。”我輕描淡寫地說著,卻被他一下湊過來的唇吻了一下。
極淡,只是唇和唇的輕觸。我仿佛被電擊過一樣,愣在那兒,一動不動。隨後是柔軟的舌滑了進來,唇與齒的**,曖昧而又充滿**。他抵住我的額頭,喘著粗氣,惡狠狠地朝我低吼:“寄魚,寄魚!你這個妖精!我要和她離婚!我要娶你為妻!”
手中的玻璃杯在瞬間摔在地上,粉碎。
世界一瞬間轟然倒塌。塵埃廢墟,頹牆斷瓦。我顫抖著手,慌張地站起來,卻被他從身後抱住,死死不放。
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可是即便他知道,我們也兩情相悅,又能如何呢?選擇放棄,還是選擇留下?流言無非會往越來越壞的方向散布,在乎亦或不在乎,都不在我可控的范圍之內。男人的選擇,會把女人從心口的一抹朱砂痣,變成帳上的蚊子血。我輾轉反復,也不過是可悲的第三者。
他的手從我的腰間松開,表情是決然後的醒悟。“我嚇到你了?”
我搖搖頭,我占著一分地利,她占著一分天時,加上他的這分人和,三分天下,我終究勝她一分。可是我想起那張摔枕頭的憤怒的臉,她有什麼錯?她有什麼錯?憑什麼丈夫對待他的外遇,要這樣理直氣壯?
把玻璃碎屑清理干淨,我重新坐在他的面前,努力平和自己的心態。他挑了挑眉,舉止仍然像個衣冠楚楚的上司。“我見過她了。”
他的表情又回復了最初見我的那樣,驚異之外,帶著那麼一點震驚和小期待。“她知道了?說了什麼?”
“她什麼也沒說。只扔了個枕頭給我。可是,被她那麼一擊,我完敗了……”是的,是的,是的,我總算是明白見過她之後抑郁的心情來自何處。我站在她的立場,痛苦地體味著丈夫心有他屬的感覺。那份鑽心刺骨,我光憑想象就足以難受一輩子。
假裝孕婦的機智,大氣凜然地在空眾場合摔出肚子裡的枕頭。我承認我被她的舉止打動了。我該打!是的,我有什麼資格去搶她的丈夫?只憑一個看起來很美的愛情論?
昨夜雨疏風驟,想必,那株意外的萌芽,早已奄奄一息了吧。
換他摔壞了一個玻璃杯。
玻璃杯總是在小說的橋段裡,來充當心的替代品,前者碎了,便是後者碎了。所以心髒被心房和心室弄得四分五裂,原來老祖宗遺傳給我們的心髒,也是愛情的殘次品。
十、
他遞交了辭呈,似乎剛剛過試用期的中層領導,很少有剛剛來便提腳走人的。張太太請我出去喝咖啡,身材窈窕動人。他坐在旁邊,只是很歉意地對我笑笑,然後抿了一口未加方糖的曼特寧,微微皺眉,一言不發。
我的那分地利消失得無影無蹤。三分天下,她依然勝我一分。我敗得心甘情願。那荊州,本來不歸我所有,借來的東西,早晚要還回去。劉備比較無恥,借了就不還了,我不學他。
終於,我的辦公室愛情理論無果而終。流言繼續漫天飛,飛到每個人的嘴巴和耳朵裡,變成一串串嘲弄的符號。
我無力地看著陽台上的那株植物,剛剛發芽的胚胎,還未長成型,便被突如其來的風雨扼殺了。應是綠肥紅瘦的結局不站在我的立場上,所以我只有悵然一口氣,什麼人都不理。
原來苔蘚只是合適陰暗潮濕的角落生長,而陽光下的植物,恰到好處的溫度,恰到好處的濕度,總是會被人為的因素所扼殺。
26℃度,依然不慍不火的溫度。水箱裡的金魚吐了個泡泡,一翻肚皮,白的在上面翻騰,最後淒慘地漂浮在水面上,等待著保潔人員把它撈出去。我摘下眼鏡,對著鏡子,看見眼角上竟多出一根皺紋——像是金魚哀怨的魂。
原來所謂的辦公室愛情,在流言中生,在流言中止。不論多麼合適的溫度,只是愛情來得太快,去得也實在,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