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說真話。」老頭又說:「她有好些日子沒來信了吧?」
他點點頭。
「這些日子,你又想死?」
他不回答。
「你是想,死給她看!」
他心裡又忽悠一下子。他本來沒有很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層。老頭這麼一說,他才發現,是,又讓老頭說著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長久的沉默。直到天黑了,星星出來了。老頭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眼睛偶爾在黑暗中閃一下。月亮也升起來了,照著兩個人。
「我都懂。」老頭說。
「可你不懂,其實她心裡比你還難受。」老頭對他說。
「她比你難。她的心兩下裡扯著,你呢?你不用。她怎麼辦也還是心裡不好受……」
「可你還說她軟弱!」
「她也是有點兒。可她也真夠不容易的了。你們倆這些年,你心裡有多少苦,她心裡也有多少。她比你還多。你是因為這病鬧的。她因為什麼?她是因為對你好!照這麼說,她得恨什麼?」
「可你還想用尋死去折磨她。你可真想得出來!」
他摟著他的鴿子,一聲不吭,腦袋「嗡嗡」的。
「你這不算能耐,」老頭還在說:「光會折磨別人。有能耐自個兒跟自個兒橫著點!幹出事來甭讓人家瞧不起。那才算回事……」
就是說,那才算個男子漢,算反抗、抗爭。
他在城邊的空地上坐了很久。月亮貼近了城牆。
反抗歧視和偏見的辦法,沒別的,保持你人的尊嚴。
人的尊嚴不是西紅柿,又大又紅的就漲價,有點傷殘的就降價。傷殘人的創作不需要寬容。傷殘人的愛情也沒有價格。雖然這兩條腿的樣子很醜陋。
他想念她,直到現在也還是沒有一天不想念她的。別人愛怎麼樣是別人的事。他心裡只有她。愛情不要求等量交換,他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但他相信她不會忘了他,他總認為她早晚還要回到他身邊來。
正像那靈歌中唱的:但我的心仍嚮往著天堂……
他一次又一次拋著那枚硬幣,有「國徽」也有「麥穗」。他不再把這當回事。是「國徽」又怎麼樣呢?「麥穗」又怎麼樣呢?他想:我反正還得往前走,得去找我的鴿子。老頭的話:你心裡想往東,你就別往西。
他掏出那個饅頭來,吃著。他知道,還要走很遠的路。
「小鴿子錯了……」其實,何所謂錯,何所謂不錯呢?一個傷殘人來到世界上也許就錯了,但已經來了,就不用再說錯不錯。來了就得邁開這傷殘的雙腿,去走。按著心的指引去走,就不錯。「它把星星當作露珠……它弄錯了……」也許小鴿子找的就是星星,而是你們總想讓它找露珠。總有人對他說:「你何苦這樣?何苦這樣嘛?!」有時是說他在寫作上太固執,有時是指他對愛情太較真兒。何苦?要是苦他就不這樣了。他只有這樣「固執」,「較真兒」,才覺得有些歡樂。「把你的裙子當上衣,把你的心兒當作它的家,小鴿子錯了,它弄錯了……」其實它沒錯。你把什麼當成家,什麼就是你的家,只要你的心是真的……
他拍拍身上的饅頭渣,站起來。城牆的黑影變寬了,向他靠過來。他走出那古老的拱形城門。
城邊一帶的居民又聽見他在呼喚他的鴿子了。
正像那靈歌中唱的:我的心仍嚮往著天堂……
8月光把路面照得發白,彎彎曲曲,起起伏伏,伸向遠方。
小城被甩在了身後,前面的路仍然沒有盡頭。沒有終點,也沒有目標。只有路,只有走。
靠了兩條傷殘的腿,蹣跚而艱難地走。為了一隻鴿子。那鴿子他可以找不到,但卻不能不去找。找不到他也沒辦法,但是不找他心裡就不安寧。
他「勒兒——勒兒——」地呼喊。人們忘不了那聲音。
近處是一大片樹林,遠處是那座山,腳下是一條小路,頭頂上是無邊無際的天。風一點都沒有了,到處都靜極了,只有星星、月亮和小路有些光亮。小路像是通到宇宙中去的。再往身後看看,也是一樣,小路像是從宇宙中伸出來的。你就是在這茫茫無邊際的空間中走著。
人到這個世界上來是幹嗎呢?
千萬年來,人類就這麼走著,要走向哪兒呢?走彎了腰,走駝了背,走得青筋佈滿了雙手,走得燈油熬瞎了兩眼……還是走,走死了一輩,又出生了一輩,走老了一輩,又有一輩年輕的繼續走。到底為了什麼呢?發明了這個,創造了那個,又為了什麼呢?一切還不都是為了擺脫痛苦,走向幸福麼?可是,指南針發明了,眼前的路並沒有縮短;人上了月亮了,人類面臨的未知世界也沒有縮小。總還是有那麼多你預料不到的災難來傷害你,總還是有你消滅不了的病痛、歧視、偏見……來折磨你、壓迫你。永遠不會沒有痛苦,永遠不會有無憂無慮的日子。痛苦會輕一點麼?歡樂會大一點麼?其實,歡樂和痛苦都不過是一種感覺。現代人得到一座別墅的幸福,不見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塊獸皮的幸福大;現代人失去一次晉陞機會的痛苦,也不見得比原始人失去一根獸骨的痛苦小。唉,人類奮力地向前走,卻幾乎是原地未動。痛苦還是那麼多,歡樂還是那麼少,你何苦還費那麼大勁往前走呢?歡樂不過總是在前面引誘你,而痛苦卻在左右扎扎實實地陪伴著你,你為什麼還非要走不可呢?
他的腿一陣陣發軟。實在是太累了。你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你不知道你做了好些事都是為什麼,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夠歇一會,你就會立刻覺得累極了。
他又在路旁坐下來,看著天。
那兒是天堂。在這靜寂的夜裡死去,多好!
心上的姑娘走了,走了好幾年了。小說總是發表不了;他寫了多少年了呵!寫滿了字的稿紙夠糊個結實的棺材。再說,發表了又怎麼樣呢?痛苦就會少一些了嗎?哦,母親不會知道了。妹妹也長大了。連「點子」也飛走了。真可謂一無所有、無牽無掛了。在這靜悄悄的深夜,死去,是一件多麼輕鬆、多麼愜意的事!他不是保爾,從來就不是。那篇唯一發表的小說引來過幾封讀者來信,信中都三番五次地提到保爾,都是憑想當然,或者都是為了鼓勵。他不是。他自己清楚。保爾只和死神聊過一回天兒,只狠狠地罵過自己一次「懦夫」,便與死神結了仇。所以是保爾。所以保爾是英雄。他可不是,他常和死神聊天兒。他害怕得罪了死神,害怕一旦需要死神的時候,死神會給他小鞋穿。過去他只是無數次地對死神說:「別著急,老兄,我再試試……」現在呢?似乎一切都試過了。看不出還有什麼必要這麼費勁兒地走下去。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路旁,雙手墊在腦後。他又想到了死。不是為了給誰看。不打擾任何人。他累了,太累了。當太陽出來的時候,好心的人們把他的軀殼拿去燒掉。他變成一縷青煙,到處去飄……
他翻了個身,趴在土地上,輕輕地呻吟著。「啊——,真累呀——」渾身都疼。伸了幾個懶腰,渾身都鬆快。有些草已經發綠了。他把臉貼在上面,似乎覺出地球在轉,滿天的星斗都在轉。大約那就是西緒福斯滾動著的石頭,他想,那是個偉大的神話,無盡無休地去滾動。死了呢?死了會是什麼樣?小時候媽媽總是對他說:「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什麼什麼都沒有啦?」孩子的有些想法說不清楚。長大了他才知道,沒有絕對的靜止。假如真有一個天堂,那兒的事也少不了,一樣累。從這兒跑到那兒去幹嗎呢?不過別這麼殘酷吧,至少留一個可以安息的地方吧,留一個靜靜的天堂,太累了!唔——,假設有那樣一個天堂,一個用不著想,用不著盼、用不著走,也用不著喊的地方,永遠安安靜靜,靈魂可以在那兒安歇……他設想著那樣一個地方,竟忽然覺得輕鬆了,似乎得到了一個保障:靜靜的天堂!早晚是可以去的,而且是非去不可的。死神是個講信用的傢伙,放心,它誰也忘不了,在你實在沒了力氣的時候,它就會來幫你一把。「命運不會把你忍受不了的痛苦給你」,就是這個意思。所以,還怕什麼呢?急什麼呢?死神老兄還沒來,就說明你老弟還有力氣。何不用用你的力氣呢?閒著也是閒著,閒著等於忍受,閒著就更痛苦。你因為痛苦而想死,何必因為想死而閒著,又因為閒著而更痛苦呢?你因為倒霉而想死,可閒著能讓你走運嗎?死了的都是因為力氣用完了。活著的寧肯把力氣白白廢掉,也不肯去試試讓人間變得走運一點嗎?人間所以有背運,也許就是因為人們不肯出力氣。徒勞?但你至少可以在沉重的槳端上感到抗爭的歡樂,比隨意受人擺佈舒服,比閒著、忍著多一些驕傲。驕傲就夠好的了!還有自由。自由,不是說你想得到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你想找到「點子」,可你沒找到。但是你可以去找,可以再去找,這就是自由!
他猛地翻身,坐起來,像是忽然有了什麼新發現,心裡一陣亮,一陣跳:所有的「徒勞」也許都是功勞!
其實,他這發現一點都不新。譬如說:你走了一條絕路,你的功勞就是證明了這是一條絕路。當人們不知道宇宙是無限的時候,人們指望走到天涯去找來幸福。人上了月亮,發現嫦娥也是徒勞,這才相信了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的心中。當人們以為有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人們打算走到海角去找到那個地方,逃開痛苦。當人們知道了未知世界永遠會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痛苦,人們反而不再驚慌失措。知道痛苦是逃不掉的,倒鎮靜了。知道與挫折和苦難抗爭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脫。不發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從抗爭中去得些歡樂,歡樂不是挺多嗎?真的,除去與困苦抗爭,除去從抗爭中得些歡樂,活著還有什麼別的事嗎?人最終能得到什麼呢?只能得到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誰專門會唉聲歎氣,誰的痛苦就更多些;誰最賣力氣,誰就最自由、最驕傲、最多歡樂。
他慢悠悠地抽著煙,擺弄著那枚硬幣。他不再拋它。拋也沒用。誰都是只相信自己的心。
他就那麼坐著。
傳說,他聽到了一種聲音。不是風,而是在寂靜之中有—種非常均勻的聲音,流動著。傳說,冥冥之中,那聲音在對他說。他聽著。
還傳說,他在城外那條小路邊的土地上寫了幾句話,用石頭寫在黃土上。風沙把那些話掩埋得殘缺不全:著什麼急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沒有早晚別浪費詛咒和驚慌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走吧,懷著驕傲用蹣跚的腳印寫下歡笑每一回心跳都是一座路標和一叢結籽的野草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片海洋和一根折斷的桅檣每一陣痙顫都是一重山巒和失落在山谷裡的呼喊……
走吧因為活著走吧走吧說著自己的悄悄話再開幾個玩笑走吧唱著心中的歌閉上兩眼……
他上了路。
那條路是通到山上去的。
那已經是接近黎明的時候了。住在山腳下的幾戶人家都說,聽到過他的笑聲,都說還以為他找到了「點子」呢。
他獨自「嗤嗤」地笑,覺得急著去死真是有點滑稽。又不是買豆腐,去晚了就買不上了。又不是不要購貨本的鮮黃花魚,去早了可以多買點。死,是按人供應的,不多不少每人一個,一模一樣的一個。小時候,幼兒園的阿姨分蘋果,他總是留到最後吃,饞他們。想到這兒,他就想笑,忍不住。把死神和鮮黃花魚並排放在一起。他不停地笑。
笑聲很響,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住在山腳下的人說。
不過也別對死神太刻薄了,他想,它已經起了誓,在你的力氣用光了的時候來解救你,死神也是個有用的傢伙。
相反,活著可是得著急,他想。生命是有限的,不能耽誤,他想。否則,什麼歡樂也沒得到,什麼事也沒做好,多不開心!關係是沒有,不過窩囊,心裡彆扭,真跟一條死黃花魚似的。他又笑起來。
山腳下有個火車站。火車站旁邊有個通宵營業的小飯館。值夜班的是個老太太。老太太說,那天夜裡,大約三點半了,反正不到四點,那個瘸腿的小伙子到過她的店裡,買了一個五分錢的小燒餅,小伙子說他出來得匆忙,只帶了一個鋼傰兒。
估計就是那枚硬幣。命運反正是算不出來的,算出來你也不信,不如用那枚硬幣買個燒餅吃吃,還能添些力氣。
老太太說,那個瘸腿的小伙子還和她說了一會活,總是問起那只鴿子。
「鴿子?」老太太搖搖頭:「什麼樣兒的?」
「黑尾巴,黑腦瓜頂。」他比劃著。
「『點子』?就是那只『點子』?!」
「嗯。」
「那只鴿子就是你的?」
「丟了。飛走十天了。」
「沒回來?」
他搖搖頭,抱著一點希望問:「您沒看見?」
「沒有。」老太太說。
老太太給他倒了一碗熱水。他就著熱水把燒餅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