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到站的火車。小飯館裡很清靜。
一隻大花貓跳到了椅子上,沖老太太叫。
「我養了隻貓,」老太太說。
她抱孩子似的把貓抱起來,摩挲著它的腦門兒:「它總跟著我,走到哪兒它跟到你哪兒。它自個兒跑來的,來的時候還小呢,瘦得皮包骨;下著雨,它躲在我那房簷下避雨。小可憐兒,這麼大了……」
「您說,會飛到山上去嗎?」
「什麼?」老太太一愣。
「也許您看見『點子』飛上山了吧?」
「沒有。不知道。也沒準兒吧……」
「謝謝您啦,」瘸腿的小伙子對老太太說,把喝水的碗放在櫃檯上。「我還得去找『點子』。」
「上山?」
「上山。」
「行嗎?」
「興許行。」
他離開了那個小飯館。
老太太從窗戶裡看見他一搖一晃地上了山。
9他開始還是走,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後來乾脆就是爬。身旁是黑色的山谷,頭上是兀傲的山峰。山谷裡,仍然有風在那兒呼嘯、山峰很高,越是走近它,越是覺得它高得可怕。
不要往山谷裡看,否則你總會想到要掉下去。也不要總看那山頂,要不你會膽怯,覺得太高了,爬不上去。就只看著你腳下的路吧。
他慢慢地走,爬,不著急。
神不告訴你鴿子在哪兒,也不擔保你努力就會找到。
神不給你指路。
神知道,不給人指路,人也還是會去找。
不停地去找,就是神指給你的路。
什麼是神?其實,就是人自己的精神!
都說,當他往那山頂上爬的時候,半山腰上又傳來了他的歌聲。
你若能先一步回到那地方,把我帶回我的家鄉,請告訴朋友們我也就要來到,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山路坎坷,有的地方很陡峭,又很滑,又很長。他想著鴿子,羽毛那麼輕柔,潔白。他爬得上氣不接下氣,心裡卻是平和的。他記著掃街老頭的話,他不恨什麼,什麼好東西都不是恨出來的,路得靠走。
他當然又想起了他的姑娘。她的路比他還要難。他想,等找到「點子」,回去要給她寫封信了,告訴她不要擔心。「我不能使她幸福,倒要她為我心神不安嗎?」他想。「放心吧,我什麼都能對付!」他想。「我至少不讓你擔心!」他想。前兩天聽別人說過一個專治她父母那種病的大夫,他想,等回去打聽打聽那個大夫的地址,給兩位老人寄去。善有善報嗎?這麼多年了,還求什麼報呢?心裡好受些,就是善報。
……我的罪惡洗淨,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他想,以後除了掃街,還是要寫些東西,按照自己的心去寫。為傷殘的人們去寫。為自己製造深淵才是傷殘,是罪惡。要走出深淵,不能光咒罵歧視和偏見。要讓人們懂得傷殘人的尊嚴是怎麼一回事,傷殘人自己更得懂。
他的心在走出深淵。
他艱難地爬著,爬向山頂。
他的腿在抽疼,簌簌地發抖。他「勒兒—勒兒——」地喊著。那聲音在山谷裡飄蕩,又隨著山風傳得很遠很遠……
傳說,那聲音好響啊,驚醒了小城裡不少的人。人們互相詢問著,朝那座山上望著。掃街的老頭告訴大伙:「是那孩子上了山,準是那孩子上了山。」
傳說,他在山上也望見了老頭。老頭的話只有一句他不信,就是:什麼事兒都別往心裡去,別那麼認真。這句話他不信。活著,就認認真真地活著。
……我的靈魂仍嚮往著天堂……
有時候,他坐在樹林邊歇一會。
再過些天,樹就都綠了,那些樹枝上有不少叫得挺好聽的鳥,不再像現在這麼寂寞了。夏天呢?山上的生命都活躍起來,樹叢裡有星星似的蘑菇。他想,這世界被弄得挺不錯,說不上什麼荒唐。秋天有五彩斑斕的葉子和果實。冬天有白皚皚的雪和冒著炊煙的屋頂。他自然也想起了母親,他相信她在天堂,他想讓她知道,他已經走出了深淵。生活是活著的人的事,一步一步去走吧,愛你的親人才會安心。
他又往前走,往前爬。這不荒唐。只有自尋煩惱是荒唐。走著而又覺得走著是荒唐的,那才真叫荒唐。
傳說,他爬到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坐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仍然朝地上張望,朝小城裡張望,朝遙遠的南方的海邊張望。姑娘在以前的信中總是說到海,海的聲音,水和天的顏色,沙灘上傻乎乎的小螃蟹和漂亮的海星……他沒有見過海,想像不出。在海邊野餐時她把飯燒焦了。在海上划船,海鳥在船前船後「嘎嘎」地叫?飛。在海裡游泳,她說她有一次差點見了龍王,「準是因為你在為我祈禱,一個浪頭又把我捧上了沙灘。」……火紅的木棉花,高高的椰子樹,清新的海風吹得人透體松爽,「真想擁抱全世界!」……她應該是那個世界的。她應該幸福。「放心吧,我還在為你祈禱。」他在心裡說。他在那塊凸出的岩石上坐了好一陣子。
每個人都只能在自己的世界上走。他的世界在這兒!抬起頭來,世界是天、月亮和星星;低下頭,世界是地、樹叢和小草;閉上眼睛,世界是通通的心跳聲;睜開眼睛,世界是崎嶇的山路。他站起來,又走,又往前爬。
……告訴朋友們,我也就要到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他一點一點地走呀,爬呀,心裡平靜極了。
他身後拖著兩行歪歪扭扭的腳印,或是一條彎彎曲曲的身體的印記。這起碼是一個證明,證明他有膽量,敢往這山頂上爬。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路,上帝本來不公平。上帝給了你一條艱難的路,是因為覺得你行。他自己也這麼覺得。他一邊爬一邊在心裡對自己說:如果注定要有人倒運,那麼還是讓我來吧,沒有誰能比我應付得更好了。
他感到了驕傲,甚至是狂妄。
他放開嗓子大喊了一陣。
將近黎明的時候,人們聽見那喊聲已經接近了山頂。
還有笑聲,喘氣聲,和歌聲。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傳說,他爬上了山頂。他站在山頂上,接近了天上數不清的星星,望著地上數不清的燈火。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他的鴿子。鴿子看他看見了它,就又飛起來,向更遠更高的山峰上飛去了……
0天還是灰濛濛的時候,那鴿群又在山頂上空飛舞起來了,幾十隻,上百隻,也許更多,像是無數白色的紙花,像是一群歡樂的天使。鴿哨聲輕柔、活潑、悠揚,在黎明時分的山頂上、山谷裡、小城的每一條街道上空飄,飄,飄……
掃街的老頭和幾個孩子坐在樓房前的台階上。
「知道了嗎?」老頭說,聲音不高。他太老了。
孩子們不說話,望著山頂。
凡屬傳說,都是由數不清的人,你說一句,他說一句,湊成的。說法不一。
關於山頂上這群鴿子的來歷,至少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山頂上住著一個瘸腿的老人,養了一大群鴿子。他時常下山來,寄出的稿件和他養的鴿子一般多。他總是把稿件寄到遙遠的南方去,希望那些稿子發表了,他青年時代的朋友能夠看到。
另一種說法是,山頂上住著的並不是一個瘸腿的老人,而是一個姑娘。她從南方回來。她還是那麼年輕。為了讓和平佈滿人間,她養了很多鴿子,一到天快亮的時候,就讓鴿子都飛起來。鴿群中有一隻「點子」一隻黑尾巴、黑腦瓜頂的鴿子……
一九八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