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碰上一個好姑娘,就把我忘了,行嗎?」
「那我可忘不過來。」
她皺著眉頭笑了出來,眼睛裡還有淚光,去拉他的手:「行嗎?」
「行!」你糊弄我。」
「要不然,你糊弄我?」
「真的,我跟你說真的。行嗎?」
「真的!你真的沒有義務給我成個家!我也沒有義務讓別人給我包辦個婚姻!我不是一把需要配套的茶壺,我是人!人!!配四個茶碗也不成套。我想得到的,別人不允許;別人允許的,對不起,我不識好歹!!」
他把她嚇壞了。她那張驚慌的臉,也把他嚇壞了……
如今,她已經走了好多年了,沒有回來。
讓偏見去自吹自擂吧!
半夜醒來過的人,都聽見他在唱那支歌,一支關於從天上下來一駕馬車的歌,想要回到家鄉去的歌。
那姑娘到底是走了,沒有回來。姑娘留給他的那只鴿子又飛丟了。他當然是得去找。那是只好鴿子,小城裡的人們都知道。
讓偏見先去得意吧!他想,這並不算完!絕不算完!看著吧!沒完!他又想:可怎麼個沒完法兒呢……
7後半夜了。他走到了城邊。
古老的城牆上空,懸著一個月亮和很多星星。月亮周圍有一個很大的風圈,月亮顯得很小。遠處就是那座山,就是山頂上現在常常有鴿子飛起來的那座山。
風漸漸小了些。
傳來了嬰兒的哭聲,夜真靜。一個小窗口亮了燈,晃動起一個母親的身影。
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亮著燈光的小島。
唯有他,是一隻永遠也靠不了岸的船。
他猛地意識到了一件事:妹妹已經大了,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他現在死去,妹妹能夠受得住了,母親也不會傷心了。夜深人靜,他好像剛剛才發現,他曾經等待的那個時候到了。
他走著,去找他的鴿子,為什麼?因為活著。活著就都有個心願,就得去找,不去找心裡就難受。可為什麼一定要活著呢?這麼難,這麼苦,這麼費勁兒,這麼累,幹嗎還一定要活著?
還有「點子」,幹嗎還要飛?「點子」和他,都像是一首歌裡唱的:小鴿子錯了……它要到北方卻往南飛,它把麥田當作海洋……它把大海當作天空,它把夜晚當作早晨……小鴿子錯了,它弄錯了……
真是錯了,弄錯了!他把所有的語言都當成了真的。說「傷殘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怎麼對待」,他信了。說「只要盡力去為人們做些事情,掃街也一樣。人們就一樣會尊重你」,他當了真。說「傷殘人和健康人是平等的,有愛的權利」,他感動……可實際是怎麼回事呢?「實際呢?!」有一回他沖掃街的老頭嚷。他心裡憋得慌。老頭陪著他。他心裡難受的時候,老頭看得出來,就來陪他呆半天。……「你不能那麼想,誰那麼說也不是想騙你,」老頭說。老頭又說:「誰那麼說也都是想著能那樣兒,都是好心,可是……」老頭又望著天,不住地喝茶,年老的目光中藏著許多往事,一定不是讓人愉快的往事。老頭不那麼會說話,再說不出什麼來。老頭的意思是:希望都是那麼希望,但現實總落在希望後頭,這不新鮮。
當然,在這個世界上,關心他的人很多。他知道自己應該感謝他們。譬如那個作家和他的妻子。他很久沒見到他們了,他們一定會認為他太狂妄。其實他只是渴望平等。善意的寬容比惡毒的辱罵更難忍受。他有時在心裡喊:「來吧,來吧!」希望那惡意的歧視衝他來。那樣你還能反抗。如果一上來你就被寬容了,便連反抗的權力也被取消了。再說,寬容什麼呢?他犯了什麼罪了嗎?他是在什麼還沒干的時候就已經被寬容了。譬如,他還沒有動筆寫什麼,就已經被允許可以胡編濫造了,因為他是「殘廢」。可又有些事,一開始,或者還沒開始,他就不能被允許……也因為他是個「殘廢」。……有一次,一個姑娘(為了一件什麼事,那時常來找他)對他說:「我們單位的人無聊透了,閒得難受,問我,『你總往那兒跑,談得差不多了吧?』我說,『算了吧你們!我是去看一個殘廢人。』」是呀,這是個多麼有說服力的反駁,那些「閒得難受」的人一定是立刻理屈詞窮了。……還有一次,一個平時非常關心他的老太太在他的小屋裡碰上了她。晚上老太太又來了,對他說:「那姑娘真好,能對你這麼好可真是……她有對象了麼?正好有個小伙子托我給介紹個對象。那小伙子也挺好,正在念研究生……」他的心一陣抽痛。倒不完全是因為吃醋,而是因為感到了另一種東西,一種「絕妙」的邏輯:他只應該得到照顧而不可能得到愛情這件事,被看得那麼理所當然;姑娘對他好足以證明姑娘的好,而他如果也好,就不會想到愛這個姑娘,否則你就證明了自己不好。不過,也有人給他張羅過對象的事。更「妙」:給你介紹對象,你卻沒有說「不同意」的權利,因為,「怎麼?你還會不同意?!」當然,你也不用說「『同意」,因為,「你還有什麼不同意的?就看人家同意不同意你了。」他像是一個處理西瓜,擺在櫃檯邊,賣得出去就算夠本兒。而他偏偏說了「不同意」!除了她,他誰也不同意,他心裡只有一個人。沒等介紹人說完,他就。說:「不行。」介紹人那驚駭的目光,真像是見了鬼。愛不能說愛。不愛也不能說不愛嗎?當然,誰也沒說他不能說,可他說了,得到的是什麼呢?嘲笑。唉,唉,就連最懂得愛情的人也只是勸他:「現實點兒吧,想辦法找個女的,將來能照顧你的生活就行啦。」愛情呢?那些一直被人們歌頌著、讚美著的愛情哪兒去了?找一個女的?怎麼個找法?談談價錢,自己出得起,對方也認可,於是拍板成交?或者是有一個女的願意,而他無論愛不愛也就得感激涕零?又有人勸他:「嚇!四肢健全的人也未必都能得到真正的愛情。」可是,結果和權利不一樣。沒有被選上總統的人,有些是有被選舉權而沒有被選上,有些則是沒有被選舉權而根本不可能被選上。這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殘廢了,但這並不意味著精神也就成了次品,感情也就成了處理品,人格也就成了等外品!
不知是什麼時候,他已經在城邊的空地上坐下了。兩條腿不住地抽動,又酸又疼。身上全是汗。
這大概是在後半夜兩點多鐘。傳說兩、三點鐘的時候,他也沒有喊他的「點子」,也沒有唱那支馬車的歌。
黑黲黲的城牆上只有枯草在晃動,月亮把他的影子印在那片坑窪不平的空地上,他心不在焉地玩著那枚硬幣,想:就是為了這個!為什麼還要這麼費勁兒地活著?就是要給那些歧視和偏見作出相反的證明。抗爭!否則,就這麼死了真不服氣,不甘心……
……他後來又做過那個噩夢,夢見那個古羅馬式的大競技場,他站在圓型的競技場中央,不過不是一條狗了,而是一頭驕蠻的鬥牛。四周是人群,是彩綢,是刀光,他憑著一雙角,一腔血,一條命,叫喊著,橫衝直撞……
他把這個夢講給掃街的老頭聽。老頭聽了顯出很驚慌的樣子,盯著他,好像是在心裡喊了一聲,然後慢慢垂下頭,幾乎垂到了膝蓋上,他從來沒見老頭這麼驚慌、恐懼過。
「告訴我,」許久,老頭鎮靜了,說:「是不是,所有的人你都恨?」
他覺得心裡「咯噎」一下子,什麼東西被點破了。但是他否認:「沒有。」心裡含糊,又改口:「不是恨所有的人。」
老頭不聽他的,說:「可你能把什麼事恨好了呢?」
他還想爭辯,老頭不容他爭辯,說:「沒用。你就信我說的吧,什麼好東西都不是恨好了的,什麼壞事都是越恨越壞了的。」
「有時候,你看著別人過得好,你心裡也恨。」老頭說。
他不說話,沉著臉。
「有時候,你恨不能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樣,也殘廢。」
他不言語,使勁搖頭髮。
「你誰都恨,你沒準兒也恨我。」
「沒有!憑良心說話,這我可沒有!」他急得喊。
「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殘廢。」老頭說,笑了笑。
他鬆了一口氣,又低下頭。
「可要是別人也都殘廢了,你就又該同情他們了,你又該盼著他們能治好了。像你願意我這胳膊能治好,我盼著你的腿能治好似的。那你何必這會兒盼著他們壞呢?」
「我不是真那麼盼。」他聲音很低,看著老頭。
「可是你心裡老憋得慌,老那麼想,覺著那麼想想就痛快。你要老是這樣,你準得變得古怪,讓人家怕你,讓人看見你就覺著不善淨,不像個好人。」
「我用不著他們把我當好人!我就是這副模樣兒!」他嚷。
「那你就更讓人瞧不起!」老頭也抬高了聲音。
「我用不著他們瞧得起!」
「那你還嚷嚷什麼?!你不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你嗎?」
惶惶的夕陽,又在牆上顫抖。
「點子」嚇呆了,看著這一老一少,不知跳到誰一邊好。
「你要是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倒好了。」老頭放低聲音。
「甭在乎,有些惡言惡語的你倒真不用在乎。」老頭的聲音柔和多了,帶著歉意:「有些你一下兒弄不好的事,你也甭在乎。可你自個兒心裡得想得明白,你剛才那樣不叫能耐。」
他摟著「點子」,不說話。
「我沒兒子。我把你當兒子看。你媽在世時托付過我。」
他不敢看老頭。他怕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