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評三篇
《殘陽如血》讀後
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類似這樣悲慘的故事,我自己就聽說過不少。我不認為把這樣的事藏起來比把它寫出來要樂觀,(還有光明呀和高昂呀)因為首先我們不想閉上眼睛躲起來,我們決意睜大著眼睛走進真生活。曉鍾說,他自己「瘸跛地走在坎坷的人生路上還屢屢受著命運的打擊,可我居然發現自己的靈魂很堅韌」,從這一篇《殘陽如血》中我相信,他上述活裡的每個字都是確鑿無疑的,而且每一個字都應該放大千倍萬倍來讀,來想。
曉鐘的文筆不錯,結構故事的能力也好,他說「文學中有我的愛,我也深深地愛文學,雖然很苦很艱難,但是我無怨無悔」,請允許我以一個多著幾歲年紀的文學信徒的資格說,在曉鐘的前面,不是一步步地成功,還能是什麼呢?
但是說到小說《殘陽如血》,我想更多地給曉鍾提些意見。我想把話說得過份刻薄一點,因為這樣問題才顯露得清晰鮮明:一篇小說,和一則傳聞有什麼不同呢?不同之處在於,小說重過程,傳聞重結果,小說重人物,傳聞重事件;小說更關注事件中人的心魂,傳聞則偏愛事件外表的線路。因而小說可以在任何司空見慣的事件裡發現獨特的心路歷程,傳聞卻把一切心路歷程的獨特省略,僅僅剩下司空見慣的事件。
《殘陽如血》的故事不可謂不真實,不可謂不悲慘,但是它並不感動我。為什麼呢?我想,因為它僅僅掠過事件的外表,而放棄了走進三個主人公心魂中去的機會。這傳聞充其量只能讓傳者和聞者相互歎息,然後很快就忘記。因為這樣的或那樣的悲慘的事情很多很多,聞不暇聞,記不暇記。但最重要的是因為,它僅僅是悲慘,它不是悲劇(或者它事實上是悲劇,而作者只寫出了它的悲慘)。悲慘並不能讓人感動也很難讓人有更多的思索,讓人感動讓人思索的是悲劇。比如偶然的工傷事故、醫療事故、交通事故那僅僅是悲慘,而只有傷殘者的心魂面對這偶然造下的諸多問題之時,感動和思索才可能出現,悲劇才可能誕生。悲劇必須走進人物的心魂,悲劇是發生在心中的問題不是發生在心外的事件,因而它才使更多的心為之感動,為之思索,長久地難忘。曉鍾說:「殘疾人的愛是首獨特的詩,有時偉大無私和自卑懦弱實在分不清楚。他們渴望愛情雨露的滋潤,卻又看到世俗的眼光和阻力以及生活的重荷,更多的時候,他們埋藏了自己的愛。」我想,曉鍾其實已經看到了悲劇是什麼,是因為什麼。「他們埋藏了自己的愛」,這是一種悲劇。換一個字——「他們埋葬了自己的愛」怎麼樣?那是更大的悲劇。我想,《殘陽如血》中的三個主人公,都是埋葬了自己的愛。牛爺是,疙瘩是,柴妞更是,他們都敗於強大的世俗,但主要是敗於自己的軟弱,於是埋葬了自己的愛。牛爺是因為往日的傷痕而扭曲了心,竟至與世俗同流。疙瘩是因為怕牛爺,是因為他自己的軟弱(他幹嘛不拉上柴妞跑呢)。柴妞更軟弱甚至有些自私,她對疙瘩說「你要做傻事我恨你一輩子」,可她自己卻一走了之(她要是堅持著等下去事情不會鬧到這步田地了吧)。當然,他們要都是那麼英明那麼堅強,也就沒有這個故事了。我想說的是,三個愛著的人都埋藏了自己的愛,這中間必有著更為動人、更為震撼人的心魂路程,有更為值得思索的東西在裡面,曉鍾應該在這兒多用筆墨才是。那樣的話,《殘陽如血》就能成為一篇很好的小說了。
我的意見不保證全對,謹與曉鍾商榷。
寫給《地震》作者的一封信
東野長崢:你好!
你摔傷住院的情況我都聽說了。你住的那家醫院離我家太遠,那陣子我的電瓶車又出了故障,所以沒能去醫院看你。現在好些了麼?又拄著拐到處亂竄了吧?我又出了毛病,也是腿,靜脈血栓,在醫院住了兩星期而且現在還要常常臥床。咱們倆都用得上那句話:黃鼠狼專咬病鴨子。
看了你的小說《地震》。單就這篇小說而言,應該說它是一篇挺不錯的作品,但我有一些不限於這篇小說的感想,很想跟你聊聊。
你的身世我多少知道些,看來這篇小說與你的經歷緊密有關。看罷它心裡很不好受,並不是一般的憂傷或悲哀,而是感到一陣陣徹骨的冰冷。你我都是殘疾人,不同的是我基本上是被愛所維護著,而你很久以來一直被愛所冷落。生活,到處都顯露著不公平。因此你的作品中常常流露著嘲諷與忿恨。不,我絕不是要簡單地說這不好。這世間到處和時時都存在著庸卑和醜惡,所以恨是需要的是必要的,雖然它並不是我們的希望。恨可以讓醜行暴露,可以使麻木驚醒,可以令愚昧與昏聵不能安枕,可以給惰性或習慣揭示一條新的活路,因而恨與愛一樣是創造生活的一股動力。恨,大約原本就是愛的背影,是對愛的渴盼與呼喚。記得有一次和一位朋友談起寫作者應有的心性品質,我們一同發現,恨與愛同樣可以是好作品的源頭,甚至人的一切心性品質都可以創造出好作品來,唯要真誠。唯要真誠。只有一種東西是寫作的大敵,就是虛偽。只有虛偽不能產生好作品,因為從根本上說,虛偽的消滅和真誠的降臨正是讀者立於此岸的祈禱和仁望於彼岸時的期待。我們相識已久,我知道你是個以真為善、不守成規、敢怒敢言的人,你對生活對文學的真誠,以及你的寫作才賦,這些都無可懷疑。但對於一個作家,這些是不是就夠了呢?
我特別記得有一次,在一個什麼會上,你對我說:「老史,我這些日子忽然明白了什麼是寬容。」你說這話時樣子很激動很興奮。當時的環境不容我們多聊,但這事我記得深刻,因為當時我就想:東野這傢伙的作品肯定要更棒了。
我想,寬容並不意味著失去銳氣,寬容絕不是謙恭加麻木。寬容之妙在於,它可以使人冷靜,因而可以讓人理解和發現更多的東西。我一向以為,好的作品並不在於客觀地反映了什麼(像鏡子或照像機),而在於主觀地發現了什麼。人們之所以除了看生活還要看文學,就是期待從文學中看到從生活中不見得能看到的東西。所以文學不是收購進而出售生活,而更是像孩子一樣向朋友們描述自己的發現。發現,是文學的使命。在大家都能夠看到的生活中發現其更深的意蘊那才是創造。作品的好與壞,其品格的高與低,全在於它發現了什麼(以及它發現了一種怎樣的發現)。為了這發現的深廣和準確,所以需要寬容。因為否則也許狹小的恨或者愛會限制和扭曲了發現者的目光。我們可以把那些狹小的恨與愛咀嚼千萬遍,然後把目光放得更為寬闊,把心放得更為從容,那時候我以為就肯定能看到更深刻更廣大的存在了,那時候的愛也會是更為博大的愛那時候的恨也會是更為博大的恨,行諸文字的話,就有可能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大器之作了。
以上是我對寫作的一點看法,不知你以為如何?唯望我的老朽(我比你老十好幾歲)不要磨損了你故有的銳氣和野性,我知道我缺少這種東西。但願寬容能與銳氣共存,冷靜與熱情共存。最後說一句:千萬把身體弄得好好的,否則想幹的事幹不了,不想花的錢還得花,咱們下個決心不受那份罪可好?
祝好運!
史鐵生
《逃亡三題》讀後
文學評論和小說創作,不見得是指導與被指導的關係。正如小說以生活為根據,去寫作家對生命對存在的感受,評論則以作品為根據,闡釋評論家對世界對文化的理解。所以,在我被推上評論者的位置之前,我最想說的是:寫作,千萬別跟著評論跑;尤其不要事先為自己選定什麼主義。
「維納斯星座」的主持人,要我來評論小說,至少不是一個上好的主意。我不會作評論,只會寫一點小說之類。所以讀者不要把下面的文字看成評論。看成什麼呢?《逃亡三題》的讀後感而已。
《逃亡三題》最引我去想的是:要逃的是什麼?很明顯,是孤獨。但這絕不是串串門、逛逛街、去去歌舞廳和交幾個酒友就能排遣掉的情緒。孤獨並不是一個人獨處時的寂寞。《陳梅》中的那個孤獨者,不是獨自面對一隻紅蘋果,也會感到歡樂嗎?孤獨,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所遇的隔離,在觥籌交錯間所見的冷漠,在彬彬有禮的人類語言中所聞的危險。這樣的孤獨可怎麼擺脫?唯有愛情。狹義的性愛,對於人,並不僅僅承負著繁衍的使命;很可能,那更是對博愛的渴望、呼喚、祈禱所凝聚起來的一次祭典、一種儀式。《少年》中的那個少年,「死死護住自己的小雞雞」,雖然這象徵或者意象不免陳舊了些,但那確鑿是人之初渴望親和的根源。人被分開成男人和女人,萬物也都被分開作陰陽兩極,這是上帝最為英明的考慮,否則世間轟轟烈烈的戲劇將無從展開也無從延續。但光是肉身的繼續,那戲劇仍難免乏味。所以上帝從萬物中選出一類——名之為人,使之除了繁衍肉身,還要祈求愛情,於是魂牽夢繞,悲喜無窮,創造不止。我想,正是因為愛情的誕生,如今的世界上才不光有機器和儀器,還有了文學和藝術。但它同時給我們送來痛苦。這痛苦是那些「為了晚上能摸到那些鬼婆娘的肉他們白天總要拚命去砍柴」的人所不能體會的。愛情的誕生,使人不再能像其它生物那樣安分地繁衍了,他要向蒼茫的天際張望、尋找。一個看見了愛情的人,便走出那一點陳舊的象徵或者意象了,在百折不回地張望,儘管天際只飛著一隻灰色的蝙蝠,凶吉難定,但心中總聽見一首驅除孤獨的歌了。終於,這世界上有一縷目光向這個孤獨者投來——從他緊閉的房門的縫隙間照耀進來了。不管她是否曾經淪落——也許每個人都因為孤獨而曾經在心中淪落,只要那目光穿透隔離穿透冷漠向你投來,那目光便是無比聖潔,便以其真誠、坦蕩、熾烈打碎了周圍的危險。而且不管那是真是幻,「依然可以安慰我的苦寂的靈魂」。
所以,不管是誰聲稱在文學中放棄了浪漫,我都不信。因為當一個人想要寫小說的時候,就像一個人渴望愛情的時候,他已經進入了夢想。因為沒有夢想的世界太可怕太無聊太不知所終,因而讓上帝疑心他是不是造就了一場無期的苦役,地球上這才出落了一類要求著愛情又要求著藝術的動物。人們對文學的期盼並不與對新聞的期盼等同。孤獨者之所以要逃亡,料必不是因為新聞太少,最可能的是因為浪漫的夢想常常破滅。但是,夢想的破滅與夢想能力的喪失,哪一個更可悲呢?所以,我在《陳梅》中,看到了一個不屈地向孤獨挑戰的最可尊敬的人;他不僅向著人間傾訴愛情,而且為寫作者指點著迷津。寫作和愛情一樣,是要走出孤獨,是要供奉夢想,是要祭祀這宇宙間一種叫作靈魂的東西。在這三篇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的小說中,少年的恐懼、憤恨和焦灼;灰蝙蝠遠去的天空下,男人「揮手叫她不要再來」;那個暫且叫作陳梅的女子,「在愈來愈濃的蒼茫暮色中,她潔白得宛若一個少年的夢」;從中我看到了由真至善,由善至美的一種遞進關係。很可能沈東子會說他並沒有過這一份設計,但我相信(也許是強詞奪理)上帝有這一份設計:人要走出孤獨,走進愛情與藝術,非此路而不可通行。
我是個殘疾人,「維納斯星座」的作者們也都是殘疾人,《逃亡三題》中的主人公也都多多少少有著殘疾,因此我又想起一個老話題:什麼是殘疾?孤獨是殘疾麼?可以這麼說,孤獨是所有人的殘疾。正如人被劈作兩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而每一半都有殘疾。但如果每一半都不僅渴望另一半,而且能捨生忘死地去追尋另一半,殘疾便給我們一個實現美滿的機會——像斷臂的維納斯那樣。但倘若我們渴望,而我們又不敢去追尋,那麼我們就不止於斷臂的殘疾,而又迎來失魂落魄的殘疾了。所以我想,我們不要害怕去尋找我們的那一半,不要害怕寫出我們真正的感受,不要害怕夢想的屢屢破碎尤其不要萎謝我們夢想的能力。不要困於孤獨。一個寫作者就是一個戀人,我們得坦誠地奉獻我們的心魂,那才會有好的創作。我見過不少殘疾朋友寫的作品,毛病常常出在要麼一味地訴苦,要麼不敢觸動心底的夢想,要麼靠紙筆去向人間作一場雪恥式的戰鬥;這就糟了,這不能走出孤獨,反而會越陷越深在孤獨中咬壞了自己的心智,那樣,便有千種技巧萬般努力,也難有好作品問世。便是你要寫恨,你也要超越於恨之上,去看準那恨的來由。
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建議:走出殘疾人,再去看人的殘疾;走出個人的孤獨,再去看所有人的孤獨。沈東子的作品是好作品,原因之一就是,他寫的不僅是殘疾人,而是人的嚴峻處境,和比嚴峻處境更堅固的人的夢想。
我希望我沒有曲解沈東子的作品。當然我不指望上面的文字已構成一篇面面俱到的評論,因為我在篇頭已經說過——這算不上評論,只是一點讀後感。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日
獲「莊重文文學獎」時的發言
某電視劇裡有句台詞:「實在沒辦法了,我就去當作家。」劇作者可能有一點調侃作家的意思。但這句話之所以讓我不忘,不因其調侃,因其正確。
豐衣足食、移山填海、航空航天,總之屬於經濟和科學的一切事,都證明人類「確實有辦法」。但是,比如痛苦不滅,比如戰爭不停,比如命運無常,證明人類也常常處於「實在沒辦法」的地位。這時我們肯定會問:我們原本是想到哪兒去?我們壓根兒為什麼要活著?——這樣的問題是窮人也是富人的問題,是古人也是今人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比科學還悠久比經濟還長遠,我想,這樣的發問即是文學的發源和方向。
但這樣的發問,仍是「實在沒辦法」得到一個終極答案。否則這發問就會有一天停止,向哪兒去和為什麼活的問題一旦消失,文學或者人學就都要消滅,或者淪為插科打諢式的一點笑鬧技巧。
有終極發問,但無終極答案,這算什麼事?這可能算一個悖論:答案不在發問的終點,而在發問的過程之中,發問即是答案。因為,這發問的過程,能夠使我們獲得一種不同於以往的與世界的關係和對生命的態度。
但千萬不要指望作家是什麼工程師或者保險公司,他們可能只是「實在沒辦法」時的一群探險者。我想這就是作家應該有一碗飯吃,以及有時候可以接受一點獎勵的理由。
一九九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