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謝幕

    《中篇1或短篇4》已經寫完,對它我再沒有什麼話要說。否則,原該將標題改為「中篇1或短篇5」的。但《小說月報》編輯部的朋友們希望我寫一篇創作談,我只好從命。我想這大概就相當於演出後的謝幕。我就抄錄兩則平日的讀書筆記於下,向讀者聊表謝忱。

    1.陀斯妥耶夫斯基說:「我不能沒有別人,不能成為沒有別人的自我。我應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發現別人。」

    巴赫金說:「我能夠表達意義,但只是非直接地,通過與人應答往來產生意義。」

    我想:每個人都是生存在與別人的關係之中,世界由這關係構成,意義呢,藉此關係顯現。但是,有客觀的關係,卻沒有客觀的意義。反過來說也成,意義是主觀的建造,關係是客觀的自在。這樣,寫作就永遠面臨一種危險:那些隱藏起來的關係,隨時準備摧毀我們建造起來的意義。

    2.普魯斯特寫道:「無論現在,還是在某個遙遠的時刻,無論勺子碰到盤子發出的聲音,還是凹凸不平的石板,亦或是瑪德萊娜小點心的味道,都把逝去的時光重現在我們眼前,……一個活的生命的存在,依賴於它在現在與過去時光的共同點上,找到唯一的生存空間,並且在這裡把握住事物的本質,也就是說,只有超越時間概念,一個活的生命才有可能出現。正是基於這個原因,當我下意識地辨認出瑪德萊娜小點心的味道時,我對死亡的恐懼心理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在這一刻裡,我身上的活的生命具有了超越時間概念的特徵,因此,未來的興衰榮辱對我也就無足輕重了。」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第一,超越時間能給人的困境以什麼彌補呢?第二,這怎麼就能消除掉對死亡的恐懼?不不,這種幸福感或喜悅感並非是來自心中自由地重現往事,而是來自可以脫離現實勞役進人藝術的欣賞,並不是因為可以把住日的生活重複經歷一回,而在於能夠從中觀賞被往日的匆忙所錯過了的美感。於是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雖不能以對錯來判定,卻可由美麗來確認了。如果再能從中留意到,無邊無際的空間和無盡無休的時間中生生不息,原是有這樣一條永無止境的審美路在,死亡的恐懼就可以消除除。

    以上兩則讀書筆記僅僅是兩則讀書筆記,與《中篇1或短篇4》毫無關聯。

    一九九二年

    新的角度與心的角度

    ——談周忠陵小說

    1

    也許是87年也許是86年,忠陵要我為他的小說集寫一篇序,說是有一家出版社願意為他出一本集。「序」已經誕生了好幾年,但「集」卻一直沒能出世。因為忠陵的小說難於盈利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商業的考慮恰在那幾年開始襲擊文學,隨後文學節節敗退潰不成軍,像土匪或逃犯般地去找各自的水泊梁山了。說起如此形勢,忠陵夾罵地開懷大笑,相信這實在不能算一件壞事。「小說創作是一種絕對孤獨的個體化作為,跟所謂世俗化的普遍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徹底無干。」這樣的話,配上罵聲、笑聲,配上碗口粗的一副身腰,配上「淡芭雪茄」的煙霧繚繞,便是不見忠陵的日子裡總能見到的忠陵的樣子。

    2

    87、88年以後這傢伙也下了海,開書店、辦印刷廠、批發掛歷,說是「不然窮死了可怎麼辦」。但至今沒見他發什麼財,一如沒見他的體重有所增添。他說他的經商熱情總是隨著夏天的結束而降溫,冷卻,被莫名的荒誕感頂替。進入秋天,暑熱消散,天空變得明朗,鳥兒飛在更高的地方,心裡感到孤獨、落寞、迷茫和漫無邊際的感動,便到了忠陵寫作的季節。那時他足不出戶,伴著煙和茶,伴著音樂和自己的影子,憑窗眺望遠遠近近的人間,心緒在高高低低的地方飄遊,於是重重疊疊的生活幻現出無窮而且奇異的組合與角度,便找一支筆來捉住它們才能甘心。寫到天氣轉暖,他又在屋子裡憋不住,跟隨著騷動的春風滿世界去奔走了。我看,忠陵生活的這種季節性,無意中是對人類存在的一個概括,是對生命務實務虛之雙重必要性的一個證明,是對文學誕生以及永存的一個解說。

    3

    我一向認為好的小說應該是詩,其中應該滲透著詩性。(順便說一句——這並不是在褒獎所有自以為是的「詩」,因為沒有詩性的「詩」比比皆是,並不比沒有詩性的小說少。)什麼是詩性呢?最簡單的理解是:它不是對生活的臨摹,它是對心靈的追蹤與緝拿,它不是生活對大腦的操練,它是一些常常被智力所遮蔽所肢解但卻總是被夢(並不僅指夜夢)所發現所創造的存在。相信某些處在兒童期的「唯物主義」者必然要反對上述看法,他們只相信存在決定意識,彷彿意識僅僅是存在的被動的倒影。其實意識並不與存在構成對立關係,意識(和夢)也是存在。譬如深夜,這人間更多地存在著什麼呢?千千萬萬的夢。這千千萬萬神奇莫測的夢的存在必定會在天明時有所作為。常有人把寫作者比為白日夢者,這很對。這白日的夢想,是人類最可珍貴的品質,是這白日的夢想拯救了「唯物主義」者們那些僵死的存在,在物質呀、生產力呀、經濟基礎呀之上創造出神奇多彩的意義、價值和勾魂撩魄的生之魅力。正如忠陵所言:「因此珍視生命中的點點滴滴,一次痛苦一次驚駭和喜悅,哪怕一個男人的一瞥和一個女人的一笑,其實這都很重要,在方便的時候它們都會不請自來,給你製造出成堆的幻覺和幻覺中的詩意,這是心中飄然而至的圖畫,一旦形諸文字便成了文學。」失去幻覺,失去夢想,失去詩性,失去飄然而至的圖畫,那樣的一個物質世界不僅是不能發展的而且是沒有趣味的而且是再可怕不過的。人間需要夢想因而人間需要藝術,還是那句話:據此作家應該有一碗飯吃。

    4

    但是藝術家和作家若想總有一碗飯吃是不容易的,他們不能重複製造不能墮落為工匠,他們的艱苦在於要創造,創造之後還要創造;一旦停滯就不如像魯迅先生所倡導的那樣去找個別的事做。因此很多很多聰明的寫者深知停滯的危險,(缺乏俏貨的小店面臨關張,不能更新產品的工廠難免倒閉,沒有新節目的雜耍班子就要散伙。)開始在這個叫作地球的地方尋找新鮮的材料和方法,其狀如同淘金的、測繪的、考古的、甚至炒股票的、走私販貨的、製造偽幣的。雖創新之風蔚然成勢,但慨歎之聲隨即傳來:「你不能不承認,一切可寫的都已經被寫過了,所有可能的方法都已經被發現完畢。」正如忠陵所言:「當前並沒有什麼範本可供我們尋求和借用。因此,在轟轟烈烈的生命秩序中企圖找到一種表現形式並且使之有別於其他似乎就很難很難了。」那麼,新的題材新的語言新的結構新的角度在哪兒呢?也許正所謂騎著驢找驢吧,那些玩藝兒很可能不在身外而在心中,從來就在那兒,永遠都在那兒。新的角度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時間裡。新的角度肯定決定於心靈的觀看。正如忠陵所言:「這樣,我就在靠椅的這個視點上很穩妥地找到了自己。因此,我敢說,我們並不是生活在行進的時間中,而是生活在魔方似的空間和狀態中,此時此刻我端坐在窗前欣賞月光與我仰坐一在輝煌的酒吧欣賞音樂,世界的整個構成與組合就絕對的不同。」請注意「狀態」這個詞,那正是心靈的創造,人並不是生活在三維的空間和四維的時空裡,而是生活於多維的狀態中,狀態者,乃心與萬事萬物自由無窮的關聯與結構。

    5

    我相信,心靈的角度是無限的,至少對我們的大腦而言是這樣。有一位當代的哲學家在說到大腦與心靈的區別時間道:「大腦是否能做到心靈所能做的一切?」回答當然是:不能。心靈的豐富是大腦所永遠望塵不及的。這讓我想到寫作,讓我看到了寫作之不盡的前景。寫作若僅限於大腦的操作(花樣翻新)終歸是要走入窮途的,而寫作若是大腦對心的探險、追蹤和緝拿,寫作就獲得一塊無窮無盡的天地了。我以為歷來偉大的作品都是這樣的產物,以後也依然如此。所謂「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藝術家的能力可能就在於比別人更能捕捉到心靈的圖景,雖然永遠不能窮盡心靈的一切。忠陵的寫作顯然是由於這樣的慾望,是向著心靈的探險。因而忠陵的小說比較地忽略故事,他說,故事「只是在需要時借來用用而已。這就像借用鋤頭和播種機耕種莊稼一樣」他重視的是莊稼而不是鋤頭,是心靈的獲得而不是外部經歷,而心靈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心靈是一種至千萬種變動不居的狀態。

    6

    我常想,所謂小作者和大作家,其區別多半不源於外部經歷的多寡,而在於內心世界的貧富,在於走向內心的勇氣和捕捉心魂的能力。文字語言之於寫者,以及線條畫彩之於畫者、音符節拍之於歌者,相當於一種捕具或顯影劑,把紛紜縹緲的心緒、心思、心性以。及由之而生的種種可能的圖景捕來,使一個隱形的世界顯現。這樣的世界才是人所獨具的世界,是人脫離開馬驢貓犬而獨享的世界。可能是羅蘭·巴特說過:寫作是語言的歷險。可能還是這個羅蘭·巴特說過:不是人創造了語言,而是語言創造了人。所以我想,語言並不是一個預先已有的捕具,而是在捕捉的同時被創造出來的。這可能同時是三個悖論:語言是捕具/語言是獵物。我們去捕捉/我們被捕捉。我們是永遠的自我捕捉者/我們是永遠的自我漏網者。於是我又想起了忠陵夾罵的開懷大笑,可能就是在這種意義上講,寫作與所謂的普遍世俗精神應該徹底無干,我們在捕捉中存在和成長,從心的角度了望新的角度,從新的角度了望心的角度。寫作就是這樣一種事業或者嗜好,不大能夠盈利。

    7

    在這篇所謂的評論中,竟然沒有取忠陵的任何一篇小說作一次剖析,沒有看出他的寫作究竟屬於什麼潮流、門派或主義,這多少使我有些不安。但這罪行應該由忠陵和小天二位承擔。我說過我不會寫評論,可他們就是不信。我只想,以後再不冒充評論者。

    一九九三年八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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