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在機關工作,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有點像過去女人纏小腳,得先將自己一層層包裹起來,然後邁著小碎步往前跑。這就叫做“不積硅步,無以致千裡”。你若想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甚至像那些短跑健將那樣進行百米沖刺,非絆倒不可。

    馮富強絆倒了,趙有才雖然沒有絆倒,正跑著卻不跑了。趙有才為啥不跑了?他氣餒了,因為他跑不過馬方向。就像一個長跑運動員,別人都沖線了,自己還得再跑兩圈,於是干脆信步走了起來,結果差不了多少——都是倒數第一名。

    作為我們玻管局位次排在總工程師牛望月之後的一名“行管辦副主任”,趙有才還能跑到誰前頭去。跑陳奮遠前頭去?還是跑朱鋒、姬飛前頭去?要跑到這些人前頭去,得像馬方向那樣——飛!可他又“身無雙翼”。於是趙有才不僅打消了“飛”的念頭,甚至沒有了“跑”的心思,背著個干糧袋,跟在大部隊後面慢騰騰地走了起來。

    趙有才現在在我們玻管局的主要任務是負責下象棋。我們玻管局出過兩屆市直機關象棋比賽冠軍。一屆是朱鋒,一屆是姬飛。可現在這兩屆冠軍卻下不過趙有才。有時他們一下就是一個或半個工作日,到下班了還戀著不肯離開棋盤。有一次趙有才與姬飛下了個平局。兩人已下班出門了,甚至已下樓了,就要出大樓門了,卻又折回身上了樓,辟裡啪啦又來了一盤。

    趙有才後來開玩笑對人講,不下最後那一盤,決出個子丑寅卯來,就像“唱歌”最後那一下,不出點東西就結束戰斗,渾身憋得難受。

    牛望月跳棋下得不錯,可趙有才他們沒興趣和他下跳棋。他就去拉小馬、小胡、小虎或小高。小馬後來不願和他下棋了。小胡要和小虎、小高玩撲克牌,要麼“挖坑”,要麼“拐三”,要麼“爬山”。他就只好拉個小牛。一頭老牛,一頭小牛,爺倆關著門玩那幾個玻璃蛋子。

    我將馮富強擊潰之後,(這小子現在還蒙在鼓裡呢!)審時度勢,覺得在老局長退居二線前不宜再有什麼舉動,須靜觀。所謂“動若脫兔,靜若處子”。我那天跑著去復印那封信時多像一只“脫兔”,現在應嘗嘗做“處子”的滋味了。

    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起初幾天,馮富強依然像往常那樣,屁顛屁顛往老局長辦公室跑,可出來後不再像過去那樣興高采烈。過去從老局長那兒出來,是“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即使沒有朝霞,他臉上也燃燒著燦爛的晚霞。現在出來則布滿了陰雲。有時又像那種“丈二和尚”,半天摸不著頭腦。坐在辦公桌前長舒一口氣,發半天呆,嗒然若失。可以想得來,他對老局長對他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百思不得其解。老局長待人的態度原本就有點捉摸不透。有時他對你很熱情,有時不很熱情,有時則很不熱情,甚至很冷淡。他冷淡你的方式有許多。首先是不說話,他不僅不主動和你說話,你和他說話時他也不說話,最多用鼻子哼一下,或者干脆連鼻子也懶得使用。這樣你就會局促不安起來,自個會尋思:我哪句話說錯了?哪件事做錯了?如果你發現自己並沒有說錯什麼話,做錯什麼事,就會再往遠處想:最近我有得罪老局長的地方嗎?你想破腦子也想不出老局長這是怎麼了,又不能問,於是愈發忐忑不安。老局長冷淡你的第二種方式是不看你,就是那種“視若無睹”。問題是他有時候“視”都不“視”你一下,從你進門起他就始終不看你。他從聲音裡可以聽出你是誰,但他就是不看你。那他用手蒙著眼睛?沒有,他也沒有以手蒙眼睛。那他的眼珠子總得往個地方看啊!他當然往個地方看:他往辦公桌的文件上邊看,一邊看一邊還皺著眉頭嘩嘩翻文件。老局長這種“目中無人”的功夫可堅持一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以上。就是說,你若坐在他寫字台對面的沙發上,他可以在這麼長時間對你視而不見,瞧都不瞧你一眼。而你坐十分鍾就坐不住了,有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老局長冷淡你的第三種方式是看你——這種方式更厲害!可不是像看李小南那樣看你,讓溫柔的目光像水波一樣淹沒你。老局長看你的目光裡注入了從西伯利亞來的冷空氣。那種冷空氣從氣象學的角度講稱作“寒流”。在老局長向你瞥過來那一瞬間,你眼前會覺寒光一閃,當你溫熱的目光和老局長寒氣逼人的目光相遇時,你不禁會打一個哆嗦,仿佛有一把刀子,嗖地向你飛來。這一刀就將你砍得魂不附體,急忙找個借口站起身開溜。

    老局長冷遇你的方式還有很多。比如罵人。老局長當然不會罵你。老局長又不是當年被楊志一刀宰了的那個潑皮牛二,怎麼會隨便罵人呢?但他可以罵文件,罵桌上的茶杯,甚至可以罵辦公桌,罵懸在半空中的吊燈。老局長罵哪兒眼珠子往哪兒瞅。可此時你的額頭上已浸出細細密密的汗珠。讓我感到樂不可支的是,從那天開始,馮富強從老局長辦公室出來,常常是滿頭滿臉的汗珠。有一次我見他剛從老局長門裡出來,急忙以手背在額上和臉上抹,當時並不是伏天,即使是伏天老局長辦公室也不熱,因為有空調。那馮富強為什麼這麼熱呢?他抹完後在樓道裡甩下一把汗珠。我當時童心大發,竟想跑過去數一數他甩下的汗珠是多少瓣?後來一想,這可不容易數清楚,才作罷。

    可以想得來,馮富強將老局長的所有招數都領教了,那段時間他內心裡是多麼痛苦啊!

    這天早晨剛上班,閻局長手裡拿著一份文件走進大辦公室。他瞧都沒瞧眼巴巴望著他的馮富強一眼,徑直走到我辦公桌前,將文件放我辦公桌上對我說:“小魚,這是省玻管局的一個通知,省局將於近期組織各地市的局長赴歐洲考察學習,你負責與省局聯系,按照省局的要求將我出國的手續辦理好。”那天閻局長轉身離開後,我發現馮富強臉色刷白。瞧著馮富強那副六神無主、如喪考妣的痛苦樣兒,我心裡別提有多高興!更令我高興的是,他的這種痛苦是我給他造成的,是我親自將他置於刀俎、付諸庖廚的。我頓時明白:你要想得到快樂,就應去給別人造成痛苦,這才是那種顛撲不破的真理呢!

    譬如袁長印,我突然想起了這個久違的家伙。我才明白,當初他為何要將我捂在枯井裡一捂就是十年,原來他是為了自己得到快樂。小時候,孩子們惡作劇,抓一把螞蟻扔熱鍋裡,然後快樂地伏在鍋沿邊看。螞蟻拼命掙扎,很快又不掙扎了——因為它們已被燙死了。

    人生其實就是這樣:要麼做螞蟻,要麼做抓螞蟻的人。當年在我們袁家溝鄉,袁長印就是抓螞蟻的人。鄉裡有一所中學,一所中心小學,還有十幾所散布在大山褶皺裡的村小學。袁長印高興了,就可以將你從某所村小學“抓”到鄉中心小學來。不高興了則可以將你像從身上摸一個虱子一樣,摸出來扔大山深處的褶皺裡。在那些像“夾皮溝”一樣的深山溝裡當一名小學教師,你連死的心都有!尤其是那些剛從師范學校畢業分配下來的女娃娃,每到晚上,就蒙著頭在被窩裡抽泣。

    除了“調動權”外,袁長印還掌握著“去留權”。當時這些學校裡有一半民請教師。袁長印那兒有一份全鄉民請教師的名單。對哪個人有不好印象了,就掏出一支紅藍鉛筆,用紅的一端將這個人的名字一筆勾銷,仿佛是高級人民法院院長核准死刑似的。那時炭素筆還沒有流行開,鄉裡的干部襯衣口袋裡往往插著這樣一支削開兩頭的紅藍鉛筆。鄉裡的那些民請教師當時最怕袁長印“動筆”——尤其怕動紅的那一端。袁長印動一下,就得有一個人卷鋪蓋回家。路遙小說《人生》裡的那個高加林,就是這樣被一筆勾掉的。因此那些民請教師一見袁長印,無不像現在的馮富強見了閻水拍一樣,腿肚子直打哆嗦。據傳言,那些青年女教師要從山旮旯兒調到鄉上的中學和中心小學來,或者從鄉上的中學和中心小學調回縣裡市裡去,有點姿色的都得讓袁長印“過手”。就像萬裡長征必須經過六盤山一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袁長印就像一個驕橫而荒淫的皇帝,鄉裡的這麼多學校都是他的後宮,那些女教師——尤其是有幾分顏色的年輕女教師則都是他的妃子。他若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親暱地攬攬誰的腰肢或拍拍誰的屁股,那是他寵幸你!袁家溝鄉的教師那時都曉得,全世界人民都可以得罪,惟獨袁長印不可以得罪。和袁長印過不去,就是和自己過不去。

    每一個教師到袁家溝後——無論是“公派”的,還是民請的,第一項工作不是玩那一盒粉筆頭,而是到袁長印家“拜門子”——就像上海灘當年那些初加入青紅幫的小潑皮,先得去拜拜“祖師爺”。當然去拜望袁長印不需要叩頭,只要拿些好煙好酒就行了。那時還不時興送錢,以送煙酒為主。不過煙酒也可以變為錢——袁長印的妻子開著鄉上惟一的一家小賣部,以出售名貴煙酒為主。據說袁長印家那座貼著白瓷磚的耀目的二層小洋樓,就是用小賣部所賺利潤蓋起來的。有兩瓶酒竟被反復出售了多次:甲教師從小賣部買走,送給袁長印,袁長印將酒拿到小賣部。乙教師再買走,再送給袁長印。你說有多好玩兒!

    我當初分配到袁家溝中學後,一位好心的老師曾悄悄提醒我,快去看看袁長印。我當時想,我一個堂堂的本科大學畢業生,分配到這破山溝原本就夠窩囊的了,為啥要去看他?我若分配到國務院,他想來看我恐怕都不容易看得上呢!這就是古往今來那些知識分子的書生氣。包括屈原,這個中國古代很大的知識分子,最終的結果就是投進汨羅江。雖然我們現在包粽子吃時甜在嘴裡,可當初屈原投江時卻是淚流滿面,仰天長嘯,苦在心頭啊!

    我當時那樣的思維方式在今天看來確實可笑——實際情況是我並沒有分到國務院。雖然我有同學分到了國務院,但那是兩碼事。就像我們玻管局,我們局固然出過一任省長,掛在嘴邊說說可以,卻不能因此奢望玻管局的每一個同志都享有省長一般的待遇。牛望月或者姬飛,出行時也要求車隊簇擁,記者隨行,警車開道。

    所謂“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我當時像屈原一樣梗著脖子沒有低頭,後來想低頭已來不及了。

    這裡有個“行規”問題。那些小潑皮當初一入幫即去拜望“老前輩”,說不准多少年後就是個黃金榮或者杜月笙。可入幫以後卻去外灘逛去了,或到哪兒狎妓去了,將拜望老前輩這檔子事忘了個一干二淨,甚至丟到“爪哇國”去,說不准哪天就會被莫名其妙卸去一只胳膊或剁掉兩個手指頭。

    我歷經十年艱辛,終於調到了玻管局。從進入這個局的第一天起,我就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由一個螞蟻變為抓螞蟻的人!為此我不惜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陶小北、李小南這樣兩顆鮮桃擱嘴邊,卻不敢吃,眼睜睜看著別人吃,自己在那兒咽口水。抓螞蟻的人才有吃鮮桃的資格。在我們玻管局,只有閻水拍局長是那個抓螞蟻的人,他想把誰抓哪兒就抓哪兒。李小南倒是反抗過,那就把她抓起來扔到那些無人去的旮旯兒裡去。啥時不反抗了,再拎回來。

    在與馮富強這場斗爭中占了上風,使我總結出不少人生的道理。我發現人生有許多門,得一扇扇推開,走進去才會有那種“別有洞天”的感覺。生活中的強者和成功者什麼模樣?就是一生都在堅定不移地、不停地推開新的人生之門,就這副模樣!弱者和失敗者就是那些根本就不去推門,或剛推開幾扇便懶得再推的人。我在與馮富強斗爭中推開的這扇人生之門,是我一生中推開的至為重要的一扇門!這扇門門外寫著痛苦,門裡寫著快樂。走進去就找到了快樂,走不進去就充滿了痛苦。馮富強沒有走進去,這扇門則成為他一生中的“痛苦門”;魚在河走了進去,這扇門即成為他人生中的“快樂門”。是的,要想一生不斷地快樂下去,就要不斷地以自己有力的手掌,推開諸如此類的門——就要不斷地給別人、尤其是那些擋你道的人、欲與你抗衡的人制造痛苦!直至將其消滅!

    我竊喜,我找到了真理!我欣悅,我找到了真正的人生真諦!那些教科書上所謂的人生真諦,都是騙人的鬼話!見你的鬼去吧,那些害人的教科書!

    我仿佛已聽到“真理”紛至沓來奔我赴我的腳步聲,李小南、小柳等姣好的面容像影視畫面一般從我眼前掠過。我像那個神行太保戴宗,腿腳生風,疾走如飛;又像逐日的誇父,手舞兩條黃蛇,目如閃電,炯炯有神,向前追趕而去!

    柳如眉有一天告訴我,他們局長快要退二線了,退二線前將他們科長提成了副局長,一票當了科長。她現在是惟一的副科長,既管專項資金又管專項指標,一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柳如眉給我打電話,她下午不回家吃飯了,晚上要加班。我知道這妮子又去和一票約會了。這倆家伙現在已快到“濃得化不開”的程度了。

    柳如眉與一票情感升溫的大體時間,我都能估算個八九不離十。有一天下班回家,柳如眉端著一盆花,她望著那盆花的表情有一種沉醉。我問花是哪兒來的?她說是單位同事送的。我沒有再問,我已知道是誰送的了。

    我敏銳地捕捉到,我家面臨著一個紅杏出牆的問題。我必須盡快作出決斷:以何種姿態面對這個問題。

    應對的方式有多種:扼殺在萌芽之中(跟柳如眉開誠布公談談);御敵於國門之外(跟一票嚴肅地談談);出示黃牌警告;掏出紅牌罰下;或者像武大郎那樣,每天黎明即起,晨出暮歸,挑著擔子自顧去賣燒餅,任那婦人和西門大官人在家中尋歡作樂。

    我經過縝密的思考,決定采取最後一種方式——任其發展下去!這一點上我比武松他哥灑脫得多,即使有鄆哥兒通風報信,我也會裝聾作啞,更不會不顧一切地撞破那扇門。倒不是怕西門大官人飛起一腳將我踢翻在地,而是我要以此歷練自己的意志。

    是的!這是鍛煉自己承受力和意志力的一個極好平台——原諒我使用了這麼個蹩腳的詞,因為這個詞和“小姐”這個詞當時在我們紫雪市剛開始流行。閻水拍局長傳達市裡文件,動不動就是“搭建某某平台”這樣的句式。比如搭建創業平台,搭建開發平台等等。

    一個男人,如果自己的妻子和別人“唱歌”,非但沒有恥辱感,還手舞足蹈、興高采烈在一旁伴奏,這樣的男人還有蹚不過的大河爬不過的高山克服不了的困難嗎?

    沒有了!

    對我魚在河來講,渴望權力已經勝過一切!難道還有比權力更令人神往、更值得去追求的東西嗎?在光芒四射的權力面前,陶小北和李小南都顯得黯然失色!擁有權力,就等於擁有了整個人生;相反,失去權力,也就等於失去了整個人生。每當看到局裡那些四五十歲的老干事、老副科長、老副主任科員顛著老腿在閻水拍或者年輕的馬方向面前跑來跑去時,我就在心裡對自己說:魚在河啊,當你滿臉褶子的時候,你願意這樣顛著腿在閻水拍或者馬方向面前像個小孩子一樣撒歡兒嗎?人生其實就是一件瓷器,每個人都是一件瓷器。如果你擁有了權力,你就是一件年代久遠、價值連城的瓷器,別人會把你當做“文物”來瞻仰、來供奉。所有的人見了你,都會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甚至屏聲靜氣。剛想動手輕輕摸一摸,突然看見旁邊立一小牌,上寫:此物貴重,請勿觸摸。於是伸出的手趕快縮回去了。而你若沒有權力,只是一個看人眼色行事的老干事,就相當於超市貨架上隨處可見的搪瓷碗,誰都可以隨意地將你拿在手中,掏幾元錢就可以買回家中,盛飯時一不小心就會失手將你打得粉碎!

    那些老干事、老副科長、老副主任科員,就是這樣一些搪瓷碗,隨時都有摔到地上的危險,隨時都會變成一堆瓦礫和碎片!

    同樣是一只碗,放到博物館就是文物,放在家中就是一件廉價而易碎的瓷器。為了不被人摔碎,你就得變作文物——千方百計擁有權力!權力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東西,它是燒制瓷器的熔爐,想把別人燒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碗、碟、杯、盤……權力可以讓別人在你面前變形——魚在河、馮富強,包括馬方向、趙有才不都在閻水拍面前變形了嗎?而我若擁有更高的權力,若我是惠五洲,或者鄭向洋,我又可以讓閻水拍在我面前變形!

    權力不僅可以使人變形,還可以撕碎一個人:如果我是閻水拍,我就撕碎馮富強;如果我是楊遠征,我就撕碎袁長印;如果我是惠五洲,我就撕碎……

    所以,為了得到權力,為了不變成一件易碎的普通瓷器,我還有什麼不能捨棄的身外之物嗎——包括柳如眉!

    柳如眉若和一票——哪怕是和閻水拍去“唱歌”,我魚在河即使不會“舉雙手贊成”,也會表示初步同意。我魚在河已歷練出一副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之身。柳如眉若和一票、抑或閻水拍哪怕是惠五洲、鄭向洋“唱歌”,我也絲毫不會惱怒。我只是覺得,柳如眉不論與誰“唱歌”,都不能三下兩下就被解除武裝——不,解除服裝!若他們剛開始“唱歌”,便又是“作曲”,又是“填詞”,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柳如眉若是一個陣地,敵人一進攻,就放棄了陣地,是說不過去的。怎麼也得抵抗一番,哪怕是那種負隅頑抗!若還沒分出個子丑寅卯來,便開始“唱歌”——這和婊子有什麼兩樣!我和陶小北、李小南一塊耳鬢廝磨了幾年時間,她倆還沒有為我解除服裝,至今仍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著正裝。

    柳如眉將那盆花端進家門的時間是1995年夏末。那盆花只有綠綠的幾片葉子,我當時看著那幾片綠葉想:“給老子端回來一頂和春天的樹葉一樣顏色的帽子呢!”我這樣想著,卻急急忙忙從柳如眉手中接過花盆,端出去放在陽台上,拿起噴壺給花澆水。我突然發現一票像“小人國”那種小人兒一般,坐在花盆裡沖我羞慚地笑,我也沒客氣,拿起噴壺就在他“臉”上狠勁地噴了幾下。

    1995年的中國,已經對兩性關系有了一些新的認識。小姐開始像蝙蝠一樣在祖國的大地上飛來飛去,包廂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出現,甚至蔓延到那些偏遠的鄉鎮。我們紫雪市的一些市級領導輪番飛往美洲或歐洲考察。回來以後就給大家講,那些國家十分干淨,愛國主義衛生運動搞得十分好,大街上走幾天皮鞋都是黑亮黑亮的,根本用不著擦。那天召開市級機關干部職工大會,市長這樣說時,我不禁看了看跟我坐在一起的馮富強的皮鞋,簡直像我們局建房工地那些民工穿的鞋子一般污漬斑斑。那次大會召開的時間在我截獲他情書之後,這小子正被閻局長折磨得死去活來,開會時胡子拉碴,蓬頭垢面,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坐在那兒如喪考妣,喝敵敵畏或者跳樓抹脖子的想法都有,哪有心思擦皮鞋!

    出國回來的領導在大會上慷慨陳詞,要求每一個干部都開動腦筋——仿佛我們這些干部的“腦筋”是一輛手扶拖拉機似的可以“突突突”開動——尋找我們紫雪落後的思想根源,與那些因循守舊的傳統觀念徹底決裂!

    在紫雪這樣的落後地區,應該說我的思想還是比較開放的,腦子裡雖還有一些封建思想的殘余,但已不是很多。我們紫雪市某縣某鄉某村,竟發生過這樣一件匪夷所思的真實事情。一個男人像安裝“防盜門”那樣在妻子陰道兩側“安裝”了一把鐵鎖,他出外打工離家前就將鐵鎖鎖住,打工回來再開鎖。由於陰道大面積潰爛,婦女痛苦不堪,憤然告到法庭。我是在調往玻管局那一年看到這則消息的,發生的地點竟是我們紫東縣。想到我在為我的調動奔波,而我的一位同鄉(也許還同齡吧!)卻在給其妻陰道兩側費力地安裝“防盜門”,我比那種“丈二和尚”還摸不著頭腦,看來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真是毫無道理可言。

    對柳如眉的背叛,我持泰然處之的態度。這小蹄子以為我毫無覺察,被愛情的火花兒燒灼,回到家裡臉兒紅撲撲的,一瞬間像陶小北一樣嫵媚。柳如眉長相雖不及陶小北那樣漂亮,可她皮膚像李小南一樣白淨,一白遮百丑,加之體態豐滿,胸前還藏著兩顆誘人的“鴨梨”,現在又被情和欲炙烤,臉盤兒越發白裡透紅,一舉手一投足更有一種風情。自從有了一票後,她再不和我尋釁吵架,有時還會沖我嫵媚地一笑。我發現她每天化妝占用的時間明顯多了起來,晚上還要用黃瓜片做臉部按摩。有一天晚上她在衛生間塗了一層像石膏一樣的面膜,我推門進去時冷不丁被嚇得一激靈,以為孫行者一棒下去,將那個白骨精打到我家衛生間來了。還有一次,那時我家魚小明還小,柳如眉在家做面膜,剛塗得滿臉白就聽有人敲門,柳如眉忙對魚小明說:快去開門,媽媽這個樣子是見不得人的。魚小明開門脫口就說:我媽正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又一次,我突然發現她仰面睡在床上,卻將脖子和腦袋長長地吊到床沿下,就像牆上掛著一個絲瓜。我又被嚇得一激靈,因為我在“自殺大全”裡還沒有見過這種抹脖子的方式。再看她手裡並沒有拿刀,只是拿一些白色的膏狀往臉上抹,我才放下心來,知道她並不是對生活喪失了信心,而是通過這一塗一抹,對未來更充滿了憧憬。

    柳如眉晚上總是這樣將自己塗得真偽難辨,早晨卻洗得白白淨淨,面對著鏡子一邊塗口紅一邊擠眉弄眼。有一天早上出門前,她接連換了三條褲子,最後選擇其中的一條穿在身上,屁股繃得像一個碉堡或者炮樓一樣,興沖沖背著小包離家而去。

    有一次她用一個小夾子將腿上和腹部的細毛一根一根往下拔,就像消滅那種階級敵人似的。還有一次她接連換了三個乳罩,最後選擇其中一個能將乳房露出面積最多的往身上勒。當時她站在地下勒了幾次勒不上去,只得求助於我,讓我從身後將乳罩鉤掛起來。我一邊掛一邊想,掛這麼緊人家往開解也蠻費力氣的。還有一次她穿一件胸衣。這種衣服的主要用途是裹腹,即將女性的腹部用這種衣服勒起來,以免腹部像乳房那樣隆起。據說現在一些大款對女性的腹部尤為挑剔,要求腹部平坦如砥——即像磨刀石一般平滑。有一次,我們紫雪市一個有名的大款在飯桌上一邊剔牙一邊對大家說(我那次代替閻局長赴宴,有幸在飯桌的一角占有了一個小小的位置),他選擇“唱歌”對象,除過常人的標准外,還有一個至為重要的要求,要有三十歲的年齡和二十歲的小腹。我當時大惑不解:莫非這個大款要將一個二十歲女孩子的肚皮揭下來,像貼窗花兒一樣貼在一位三十歲的少婦腹部?那也太缺乏人味兒了吧!隨即側耳傾聽,該大款卻說出一番道理來。他說,為啥要有三十歲的年齡?因為只有這個年齡段的少婦最解風情,最會玩兒(意指“作曲”水平高)。但遺憾的是,這個年齡段的女性腹部已開始像丘陵那樣微隆,有的甚至呈山峰般崛起之狀。而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之腹部恰好彌補了這一缺陷。大款說這話的語氣,給我的感覺仿佛他當時正潛伏在某個二十歲左右女孩子的肚臍眼兒裡,像公路局的技術人員驗收某條剛剛竣工的高速公路一般,瞇縫著一只眼,用另一只眼“測量”該女孩兒腹部的平整度。而大款說話的神態,則又給我另一種感覺,仿佛他已閱盡了天下少女少婦的腹部。我當時惡心得差點兒噴飯,心想,中國還是少產生這樣一些目空一切、無所畏懼的大款吧!天下父母幸矣!轉而我又為陶小北擔心起來,好在那天是我代閻局長赴宴,若是小北來,該大款恐怕當場就會用目光將她奸污,然後派幾個弟兄飯畢即將她綁架(據傳言,該大款與黑道還有點聯系),因為陶小北完全吻合他那個選擇“唱歌”對象的標准。

    那天這個大款說完這一席話,用食指將那根在他口裡戳了半天的牙簽一彈,准確無誤地彈進飯桌上一盆湯裡。我當時又有點擔心,萬一這家伙“潛伏”到某個女孩子肚臍眼兒裡時,也拿這樣一根牙簽,說不准會將女孩子戳疼,女孩子忍不住會叫喚起來的。後來又一想,大款的特點主要是錢多,往戳疼的地方扔一摞錢(有時這一厚摞錢足以買一輛“保時捷”),女孩子便不叫喚了,反會溫順地將自己變作赤裸裸的“真理”,小鳥依人般地偎在大款懷抱,任大款伸出一只手掌撫摸自己磨刀石一般光滑細膩的小腹。而大款僅用一只手就找到了“局部的真理”,更會目中無物,覺得人生其實比“唱歌”簡單得多!

    令人困惑的是,大款的價值取向,竟成為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以至於少婦用來裹腹的這種內衣雖價格不菲,卻極為走俏。柳如眉那天讓我幫她穿的那件胸衣(嚴格一點應叫腹衣)比乳罩要緊得多,且後面有一排密密麻麻的紐扣。我數了一下,竟有二十四道紐扣。剛扣好一個,另一個已自願報名跑到手掌心裡來,仿佛根本用不著移動手掌。我個子高,柳如眉站在地下,我只能扎個馬步呈半蹲狀自上而下給她扣這一排紐扣。扣到第八顆的時候,我偷了一下懶,將第九顆像牛望月和小牛跳那幾個玻璃蛋子一般跳了過去,准備扣第十顆。沒想到柳如眉很快覺察,帶有威脅意味地“嗯”了一聲,並將一只手彎屈到身後來,示意我將第九顆紐扣扣上,仿佛她脊背上像《封神榜》裡的二郎神額頭上那樣長一只眼睛似的。而我此時已累得滿頭大汗。我一時性起,將她像拎一袋面一般拎起扔到床上,她以為我看到她光滑如砥的脊背引動情思,准備和她“唱歌”,急忙提出抗議,說馬上就到上班時間,來不及了!而我此時早已撲上去,將她反扣在床上,不由分說騎在她肥突的臀部上,三下兩下就扣住了剩余的紐扣。我試圖將一只手從這件胸衣下端伸進去,可竟伸不進去,可見這件衣服是如何緊。我不禁對柳如眉大感佩服。這又不是唐僧那副價值連城的袈裟,也不是阿拉法特或薩達姆身穿的防彈背心,有必要像“緊箍咒”一樣勒在纖弱的身上嗎?同時我也深感納罕:這樣的“袈裟”何以走俏?莫非中國的少婦都已變作柳如眉?抑或中國的男人都已變作大款?

    直至下床,我才有時間騰出一只手來,像馮富強那天從閻水拍辦公室出來一般,以手背在額頭抹了一把汗珠甩在地下。而此時柳如眉早穿著那件“防彈背心”出了門。我瞅著她的背影一陣壞笑,我扣紐扣時做了手腳:凡是逢單數的紐扣,我故意扭作“乘號”(×)扣上。逢雙數的紐扣,則采用正常的等號(=)扣法。其用意有二:一是一票解柳如眉的這件“防彈背心”時,必然十分費勁,尤其是“乘號”扣法的紐扣,更得累他個賊死。加上他心急火燎,難免扯斷一個扣索。這樣他也許就不再試圖解這件胸衣,也就無法像給縣裡撥指標那樣盡興地用指甲蓋撥弄柳如眉那兩個紅紅的乳頭。兩人將就著唱唱歌,草草收場。這種情況下他看到的只能是“局部的真理”。從我的角度看,受的損失就要小一些。二是晚上回來,柳如眉必然還要我來幫她解開這件胸衣,若兩種扣法一旦發生錯位,就證明一票解過這件胸衣。雖然我即使獲知了這一點,仍會佯裝不知。但孩子般的好奇心,還是驅使我想確鑿無疑地窺知答案。

    柳如眉和一票玩得如火如荼,我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據說男人在女人背後常干的兩件事,一是替妻子拉上裙子上的拉鏈,二是替情人拉下裙子上的拉鏈。而我卻可以做到替妻子的情人拉下妻子裙子上的拉鏈。一個可以看著自己妻子與別的男人“唱歌”而不動聲色的男人,其陰險歹毒令我自己都有點不寒而栗。魚在河,讓你的血變得再冷一些吧!紫雪市的玻管事業需要你這個“冷面殺手”。只有這樣,你在宰掉馮富強和袁長印這樣的壞蛋時才會毫不手軟!那位大款需要的是女性坦蕩如砥的腹部,我魚在河也需要“砥”和“礪”一般堅硬無比的磨刀石,將我的心磨得越來越硬,將我心中的那把無形的“刀子”磨得寒光閃閃,刀鋒犀利,劍氣逼人,揮一揮,動一動,兵不血刃,那些阻擋我前進道路的壞蛋便一個個在我面前萎謝跪拜,俯首稱臣。

    為今日之魚在河縱情謳歌吧!我魚某已成為那種道行極深的真正的武林高手,一招一式蘊含著千鈞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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