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小牛和小馬在局裡的會議室打了一架。

    局裡給閻水拍局長新買了一輛黑色的新款奧迪小汽車,新車當然還是由小虎開。閻局長剛坐了一年多的那輛紅旗小轎車便退給小馬開。小馬開的那輛“二一三”已跑了三十多萬公裡。拉著幾位副局長下縣裡檢查工作時突然就壞在路上了。尤其丟人的是,有一次一位分管工業的副省長來市裡檢查工作,這輛“二一三”拉著余宏進副局長吃力地跟在車隊後面跑,突然就像一匹已耗盡精力的老馬一樣,臥在公路上不動了。後面一輛車跟得太近,差點兒就發生那種“追尾”的交通事故。那位司機當時嚇出一頭冷汗,一個急剎車。隨即跳下來將尚在“喘氣”的“二一三”屁股猛踹一腳,罵道:“這破婊子車,還有臉跟上省長跑,叫幾個人過來推溝裡去!”

    當時余宏進副局長夾個小包站在公路邊,黑著臉看小馬吭哧吭哧修車。車隊早像一溜兒在草原上撒歡兒的奔馬一樣,不見蹤影了。那天車修了兩個小時都沒修好。小馬嘟嘟囔囔罵道:“這車的毛病就像婊子逼裡的那種陰虱,哪裡能找到!”余宏進副局長蹲在馬路邊抽了幾支煙,最後只得搭乘一輛“蹦蹦車”回了市裡。坐在蹦蹦車上搖來晃去的余宏進副局長當時十分生氣。按照余宏進副局長的身份,他若在縣裡任職,就是一個常務副縣長。有誰見一個常務副縣長乘蹦蹦車的?余宏進副局長雖練氣功、涵養尚好,這次卻再也忍不住了。回到局裡便徑直去找閻水拍局長,氣鼓鼓地對閻水拍局長說,再派那台破車拉他下鄉,他要麼不去,要麼就去出租汽車公司租輛桑塔納。臨出門時又扭回頭對閻水拍局長說:“局裡該買一輛車了,否則貽誤了工作誰負得起這個責任!”

    當局裡幾個副職都有了類似余宏進副局長這樣的經歷,並都向閻水拍局長提出買車的要求時,閻水拍局長便派趙有才和馮富強去省裡買回這輛剛上市的新款奧迪小汽車。

    這樣那輛剛跑了不到兩萬公裡的紅旗小汽車便退下來,供幾位副職使用。這輛“二一三”則由馮富強出面,以兩萬元的低廉價格賣給一家汽車修理廠。

    按理,紅旗應由原開“二一三”的小馬開,可開面包車的小牛卻想開紅旗。小牛有自己的小九九:開面包車主要是每天接送同志們上下班,再就是接送局裡同志的孩子們上學。每天就在紫雪城跑這麼幾趟,然後便鑽在誰的房中打撲克。一年下來,修理費和汽油費只能報銷五萬多元(實際開支只有三萬多元,兩萬多元屬於虛報)。而開紅旗,一天到晚腳底兒朝天拉著局領導在縣裡、省裡跑,又是下鄉,又是開會,又是剪彩,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還能領一些襯衣、防寒被之類的紀念品,更重要的是,空間大了,車輛的開支大了,一年至少也能報銷十余萬元。

    小牛將想開紅旗的想法通過牛望月告訴了政秘科主持工作的副科長馮富強,又告訴了主管政秘科工作的趙有才主任。趙有才本來不太想這樣調整,但礙於牛望月的情面,也就含糊其辭同意了。牛望月和小牛立即趁熱打鐵,請趙有才主任、馮富強副科長、魚在河副科長吃了一頓飯。其實我內心裡是反對這樣調整的,因為這樣調整沒有絲毫道理。若小馬是閻水拍局長的侄子或什麼親戚,誰敢動這樣的念頭?況且我對小馬印象好一些,對小牛印象差一些——豈止是差一些!這王八羔子仗著有個牛望月,平時對我待理不理的,可見了馮富強卻點頭哈腰,像見了他爹一樣。有時甚至跟上馮富強擠對我。

    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小牛之所以跟上馮富強賣力地狺狺狂吠,是因為他那些修車條據都要馮富強簽字後才能呈送閻水拍局長,再然後才能從康鳳蓮那兒領出人民幣。有一次我和馮富強准備坐他的車出去辦點兒事,這小子一跑進大辦公室便殷勤地接過馮富強手中的公文包。出樓道後我去衛生間,順手將我的公文包遞給他。可待我出來下樓坐到車上後,卻不見包。問他:“包呢?”他竟沖我壞笑著說:“在衛生間門口放著呢,你出來沒看見?你不是讓我放衛生間門口嗎?”我重新跑上三樓,衛生間門口並沒有包。我心裡陡然緊張,又“登登登”跑下樓去問小牛。那包裡有我剛給閻局長加班趕寫出來的一份匯報材料,下班前要送到閻局長辦公室呢!“包呢?小牛你可別和我開玩笑!”我這樣說著,焦急地在車上左顧右盼找包——我以為小牛給我藏哪兒了。小牛說:“真在衛生間門口放著呢!你再上去裡外找一找。”我沒轍,只得又焦急地“登登登”跑上去。跑進衛生間裡邊一瞧,果然看見那個小包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正蹲在衛生間門裡邊濕漉漉、髒兮兮的地上,悄悄抹眼淚呢!我當時勃然大怒,肺都氣炸了。可勃然大怒氣炸肺又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下去扯著他的脖領子和他在大街上打架吧!可就這,這小子仍然不依不饒,上車後再次打我臉:“魚科長,包裡沒丟啥東西吧?你那包撂大街上也沒人揀,不就裝幾份閻局長的講話材料嘛!”當時恰好路面上有個障礙,這小子猛打一把方向盤,險些將我甩一邊去。接著他還繼續“追殺”我,扭頭不陰不陽地對我說:“以後別把自己的東西隨手遞給別人,一是丟了什麼說不清。再者誰都只有兩只手,我若長三只手,這方向盤該往哪邊轉?”

    我當時臉都氣白了,有一種被別人摁住腦袋往頭上撒尿的感覺。

    更可惡的是他竟然欺負小孩子。孩子們乘面包車都喜歡坐副駕駛座上。為搶這個座位有兩個孩子都打過架。後來小牛就將這個座位像柳如眉撥指標那樣撥給了馮富強的兒子毛毛。乘車上學的大都是局裡像我這個年齡段的同事的一幫孩子。孩子們的家長最大也就是個副科長。其他領導的孩子要麼上大學了,要麼上高中了。上高中的孩子一般喜歡騎自行車,不願坐面包車了。乘面包車的大都是一幫上小學和幼兒園的小娃娃。即使有個別初中生,也已沒興趣搶前邊那個座位,而總是孤獨地坐在最後一排,沒人注意時將目光往大街上的漂亮女孩子臉上掃。

    有一次孩子們乘面包車回家,我兒子最先來到車前,拖著小書包費力地爬上前邊那個位置。他將小臉東張西望,甚至扭身得意地向後面車上的孩子們扮鬼臉。此時毛毛跑過來了,讓我兒子將座位讓給他,我兒子不讓。兩個孩子正僵持著,小牛拉開車門上車坐到駕駛座上准備開車走。他將鑰匙捅進去打著馬達後,扭頭發現了我兒子和站在下邊拉扯我兒子的馮富強兒子。毛毛惡人先告狀,說:“小牛叔叔,魚小明不給我讓座位!”我兒子正欲分辯,小牛竟瞪著一雙“牛眼”向我兒子斷喝一聲:“下去!”他凶神惡煞般的模樣險些兒將我兒子膽嚇破。我兒子急忙拖著書包抹著眼淚下車。下得太急,書包帶在座位上掛了一下,一下將我兒子扯得一個馬趴跌倒在地,小臉都蹭破了,磕掉了一顆牙。從那以後,我兒子一見小牛便像見了鬼似的重足而立。那天我兒子給我說了這事後,我恨不得真像宰一條“小牛”那樣,一刀宰了那孫子。我當時一邊安慰兒子,一邊將仇恨深深地記在了心底。

    但那天我卻沒有表示反對小牛開紅旗。第一我即使反對也無濟於事,因為趙有才和馮富強已經同意了。第二我現在還不能得罪牛望月。那段時間我正使出吃奶的勁兒搞統一戰線,傳達室老喬和通信員小高都納入了我的統戰范疇,怎麼會排斥牛望月總工程師?這個家伙在局裡即使不具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不屬於那種領導核心,但畢竟是局黨組成員,在會上有“一票”的權利。他不一定能給你幫上忙,但“添亂”還是有條件的。他在會上手拿碟兒敲起來,敲得閻局長頗煩,閻局長有時也會給他點兒面子,那些無關痛癢的小事,閻局長有時就會說:“望月同志說得有道理,就按望月說的辦!”

    對我來講,在玻管局,再小的“小事”也是“大事”。我完全沒有必要為小牛和小馬誰開紅旗車這麼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得罪牛望月,免得他哪一天突然給我下絆子。

    這樣小牛就開了小馬的車。那天由馮富強主持,趙有才參加,我們政秘科全體人員在局會議室開會。馮富強宣布這事後,小馬即面呈不忿之色,嘴張了張想說什麼,可他一著急就啥話也說不出來了,像個啞巴,張著嘴只在嗓子眼裡使勁,說出來卻不成語言。小馬氣得說不出話來,低著頭一口一口抽煙。趙有才見小馬神色有點不對,覺得有必要安慰安慰他,將他郁積於胸的情緒疏導出來。散會前趙有才講了一會兒話。其意是說小馬是個好同志,任勞任怨,這次兩人調整崗位,是工作需要。市裡要求科長、副科長輪崗,科員、副主任科員也要輪崗。說到這裡,趙有才主任看看李小南和康鳳蓮說,咱們局干部輪崗就是從政秘科開始的嘛!李小南同志和康鳳蓮同志就輪過崗。小胡同志現在也“輪”到了打字員這個崗位上。包括富強同志也在打字員這個崗位上干過嘛,這更說明崗位沒有高低之分。崗位無高低之分,人亦無貴賤之別!實踐證明,我們局采取干部輪崗這種做法是正確的,同志們干得崗位多了,對局裡各個環節的工作熟悉了,便於掌握全局,利於今後承擔更重要的工作,肩負更重要的擔子,富強同志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嘛。趙有才主任特意在“證明”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仿佛馮富強是一道幾何題。

    接下來,趙有才由干部輪崗講到工人輪崗。按照局領導的意圖,玻管局今後在工勤人員中也要進行輪崗,推廣這條成功經驗。干通信員的可以去干傳達室值班員。趙有才主任這樣說時,坐在我身邊的小高悄聲附我耳上說:“這話反過來說,就是傳達室值班員也可以去干通信員——讓老喬一個近七十歲的老頭提水抹桌子,恐怕不合適吧。”趙有才主任原本也是准備將這句話再“反過來”說一下,可只說了半句,覺得“此議不妥”,後半句話便像那些肆虐的江河一樣,臨時“改道”了。他說:“傳達室值班員——”略作停頓,又說,“當然傳達室值班員老喬同志年齡大了,就不一定輪崗了。”小高此時又附我耳上說:“那我跟誰輪?我又不會開車!”趙有才主任和小高像說相聲似的,一個大聲說,一個小聲說。小高剛說到開車,趙有才也說到了開車,他說:“開車當然是技術活,別人沒法和你們隨便輪,可你們之間可以互相輪!”說到這裡,趙有才主任特意看了小虎一眼,又說,“當然,小虎同志要相對穩定一些,與其他同志沒有可比性。小虎同志這幾年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閻局長很滿意!”然後再接著前面說:“其他幾個崗位當然可以互相輪,紅旗和桑塔納輪,桑塔納和面包輪,面包再和紅旗輪。所以今天首先讓面包和紅旗輪,也就是小牛和小馬輪,下一步還有小蘇啊!當然小蘇現在忙於跟陳奮遠主任建房,也很辛苦,陳奮遠主任對小蘇也很滿意,在建房未結束前相對需要穩定一些。”小高此時又附我耳邊說“相聲”:“趙主任話怎麼越說越窄了?小虎不輪,小蘇不輪,老喬不輪,我沒法輪——就只剩下小牛和小馬輪了!”小高說著嘻嘻笑了一聲,以手護在嘴邊,將兩片嘴唇幾乎貼在了我耳朵眼裡,呼出的氣吹得我一陣陣發癢。可他的眼光卻瞥著仍在低著腦袋狠勁兒吸煙的小馬,說:“趙有才主任‘輪’來‘輪’去,弄不好小馬這強驢真敢‘掄’那孫子一下!”小牛也像作賤我那樣作賤過小高,小高對他也是一肚子氣,恨不得小馬當場“掄”小牛幾下。

    趙有才主任仿佛是看出了點什麼苗頭,所以最後特意強調了加強團結的重要性。他用了兩個形象的比喻。一是說我們玻管局若是一輛小汽車,在座的同志就都是這輛小汽車上的一個部件。閻局長若是方向盤,你馮富強和魚在河就是兩個前輪,閻局長往哪兒開,你們就得使勁兒往哪兒跑。小高又附我耳上說相聲:“那余宏進、朱鋒、姬飛、牛望月不都成剎車片了?你倆再使勁,他幾個猛踩剎車,車能跑得起來?”小高這麼說,逗得我差點兒撲哧笑出聲來。我急忙彎下腰,以手捂住嘴,將笑聲捂回去。還不解恨,騰出一只手在小高大腿上狠狠扭了一把,小高沒防備,疼得“哎呀”喊了一聲。趙有才主任用嚴厲的目光看他,他急忙抬起屁股解釋說:“這把椅子中間有個縫,我動了一下身子,將我夾了一下。”他抬起屁股給我們看,果然那把椅子中間有手指寬的一條縫。我怕他再沖我說相聲,推了他一把說:“旁邊空那麼多沙發,你偏選這把破椅子坐。”小高乘勢坐到沙發上,抬起腦袋繼續聽趙有才主任講話。

    趙有才主任趁中間這點小插曲,點著一支煙吸了兩口,略作思考,覺得像將我和馮富強說成“前輪”那樣,將每一個同志“命名”為這輛小汽車上的一個部件,顯然太繁瑣,於是他干脆將這一部分內容省略和“刪節”,直接進入總結階段,他說:“總之,我們每一個同志都是這輛車上的一個零件,大家只有團結起來,齊心協力,通力合作,我們玻管局這輛車才會像馬兒撒歡兒一樣,四蹄有力,跑得快,跑得穩!尤其是小牛小馬,不要為今天的輪崗,生出矛盾來。如是你倆一個是這輛車的左輪,一個是右輪,不過是換了一下位置嘛。換了位置就不跑了?那不行!要跑得更歡實!即使哪一天哪一個同志成了一個‘備胎’,被擱在那兒,也不能有情緒,啥時換上啥時候還得使勁兒跑!”

    趙有才主任說到“備胎”時,我突然想起了余宏進和朱鋒、姬飛、牛望月。心想:這才是幾個“備胎”呢!閻局長早把他們從這輛車上卸下來了,一直掛在那兒,局裡都買了幾輛車了,也沒見有將他們哪一個換上去的打算。結果這幾個人就像農家小院門外掛的那一串辣椒和蘿卜干,寒來暑往,送走多少個春夏秋冬了,還落寞地掛在那兒:蒙塵,風干,萎縮,直至廢棄。

    開會時,坐我一邊的陶小北一直拿一本英文小說看,此時大概是看累了,合上書沖我笑笑。陶小北是這輛車上的一個什麼“部件”呢?雨刷器!專門用來除髒的。那麼李小南呢?李小南坐我對面正和緊挨著她的馮富強喁喁私語。看他倆那副交頭接耳的樣子,我心裡就不舒服。詛咒李小南:你不過是這輛車上的一個“門把手”罷了,一拉就開!閻水拍拉開倒也罷了,馮富強“拉”憑什麼你也“開”?這樣想,又覺得有點對不住小南,也太惡毒了一點。“魚在河,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這樣詛咒著自己,抵消了剛才因貶損小南而起的歉疚,集中注意力,再聽趙有才講話。

    趙有才講話已近尾聲。此時他使用了第二個比喻。他說:“我們玻管局若不是一輛小汽車,而是一輛三輪車,政秘科就是這輛三輪車的前輪,中樞神經啊!因此,政秘科的團結是最重要的,不能出絲毫差池!”趙有才主任說到“差池”二字時,帶點兒威脅意味地看了小馬一眼。小馬腳下差不多有七八個煙頭,此時他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將第九個煙頭扔地下,伸出一只腳狠著勁踩滅,然後抬起頭來,嘴向兩邊咧了一下,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不過總的看來,臉上的氣色略顯平和了一些。趙有才主任才放下心來,接上剛才的話茬兒說:“這樣才能擰成一股勁兒,形成強大的工作合力。閻局長往哪兒蹬,政秘科就帶著全局四十多個同志往哪兒奔!”見趙有才主任這麼說,陶小北湊到我另一只耳朵上小聲說相聲,她說:“照趙主任這麼說,閻局長不成一個‘駱駝祥子’了?咱局裡可沒有‘虎妞’啊!”聽小北這麼一說,我心裡樂開了花,想起閻局長家裡那個又高又壯酷似“虎妞”的妻子,扭頭對小北說:“閻局長家裡可有一個‘虎妞’呢!”此時,我眼前幻化出這樣一幅畫面,閻局長彎著腰蹬一輛三輪車,揮汗如雨,襯衣早濕透了。而我和陶小北卻坐在三輪車上,不耐煩地喊著讓他“再快點!”想到妙處,我心裡再次樂開了花,不知怎麼竟在沙發沿下抓起小北綿軟光滑的小手,將她並攏的五指使勁捏了一下。此時我已情不自禁,忘乎所以,正擬像歡送下海科長照相時想的那樣,將她的手指頭一個一個挨著開始捏,趙有才主任一聲“散會”將我驚醒,我急忙撒手,不好意思看陶小北,仰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回味。大家陸續離去,我又閉著眼睛“回味”了一小會兒,當我睜開眼睛時——“阿慶嫂和沙奶奶已打起來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散會後,別人陸續離去。小牛伸手向小馬討車鑰匙,小馬冷冷地看著他不吭聲。此時小馬正在抽第十支煙。小牛此時若借坡下驢,再不招惹小馬,後面的事情也不會發生。至於車鑰匙,他應該改天從馮富強手裡拿。馮富強向小馬討車鑰匙,小馬即使再不痛快,即使吃了那種豹子膽,也斷不敢掄起拳頭。可小牛這家伙牛逼慣了,平時就欺負小馬,將小馬當猴耍。不僅在小馬面前頤指氣使,有時自己遇到不順心事了,還拿小馬撒氣,在小馬面前指雞罵狗,指桑罵槐。小馬是啞子夢見死了媽,說不出來的苦。那天討要車鑰匙時,小牛站著,小馬仰靠在沙發上坐著,小牛伸著手站在那兒,見小馬一聲不吭,無動於衷,覺得自己平時在小馬面前形成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惡狠狠罵了小馬一句髒話。小高的話不幸言中,說時遲那時快,小馬突然將煙頭在茶幾上的煙灰缸裡狠狠摁滅,躍身而起就是一拳。這一拳打在胸脯上,與此同時另一只手又“掄”過去一個巴掌。小牛猝不及防,當即被打倒在地,爬起來撲過去扭在一起廝打起來。我急忙跑過去,卻將兩人拉不開。此時小高小虎小胡幾個聞聲而至,我們四人以兩人為一組,才分別控制了暴怒的小馬和小牛。當時的場面十分滑稽。我和小虎一邊一個控制著小馬的胳膊,小胡和小高一邊一個控制著小牛的胳膊,有點像七十年代將那些奸污女知識青年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押進萬人批斗會場。不同的只是,當年那些破壞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革命路線的反革命分子押進會場時,被會場萬頭攢動的氣勢震懾,無一不低垂著頭。給人的感覺,他們肩膀上扛著的那個吃飯家伙,不是人的腦袋,而是茄子枝上一顆未摘卻已熟透的茄子,脖根處軟得連一點勁兒也沒有。而小馬和小牛當時雖然一個鼻孔裡流著血,一個臉上被抓破,仍然一個向一個梗著脖子。一會兒,我們以為沒事了,拉著小馬向門口走了幾步,並放松了控制他胳膊的力度。可他聽小牛還在後面罵他,突然掙脫我們撲回去又在小牛的襠下抓了一把。小牛哎喲一聲蹲下了身,以手捂在襠部疼得哼哼著站不起來。小馬這一把捏在小牛那個男人的薄弱環節。我當時冷眼瞥了臉色慘白倒臥在地的小牛一眼,心想:將這王八羔子的卵子像從一個煮熟的豌豆角裡擠一顆豌豆出來一般,一把擠出來才好呢!可嘴裡說得卻是:“快送醫院檢查一下,這個小馬,下手也太狠了!”

    “官司”最後打到閻局長那裡。閻局長將我們幾個叫去批評了一頓。當然他主要是批評趙有才和馮富強,知道這事不是我做的主。閻局長的觀點是,調整一下崗位不是不可以,但應先做做小馬的工作,不要冷不丁打他一悶棍。冷不丁打誰一悶棍誰都會有一種本能的反抗。閻局長說到此處用了一個蹩足的比喻。他說,婦女被歹徒強暴時還會伸手抓一把歹徒的臉呢!閻局長說著竟下意識地在自己臉上摸了摸,仿佛他的臉被誰“抓”過似的。可他瞬間又覺得這個動作不妥:這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歹徒”了嗎?這樣想著,急忙將手放下來,黑著臉批評趙有才:“有才啊,處理此類事情你真不及馬方向,怎麼能顧一頭不顧一頭呢!”

    閻局長告訴趙有才,處理任何問題都要兼顧兩頭。當年張學良楊虎城發動西安事變後,為什麼那麼忙亂?就是因為得同時顧及兩頭——既要顧及共產黨這一頭,也得顧及國民黨那一頭。南方游擊隊改編為新四軍後,也是這樣:軍長可以由蔣介石任命,但隊伍卻得聽毛澤東指揮。

    閻局長如此這般給趙有才講述了一番他的“兩頭”理論後,又將小馬叫到辦公室訓斥一通。他對小馬說:“這事他們是做得有點欠妥當,但你不服氣可以來找我呀!難道玻管局沒有王法了?只要我閻水拍在這兒,誰也反不了天!小牛反不了天,你小馬也反不了天!本來是有理的一件事,你早告訴我,我會為你主持公道,讓你繼續開紅旗。可你突然來個武裝暴動,把他卵子差點兒捏出來——好在沒有捏出來,也沒捏下後遺症。可這麼一捏,有理就成了無理,這紅旗能再讓你開?要不你哪一天若跑來捏我的卵子,莫非我就得將局長這個位子讓給你?”

    小馬那天委屈得在閻局長面前哭了一鼻子。他抽噎著告訴閻局長,開會突然襲擊他那天中午,他剛去將車重新裝飾了一番。座套洗得干干淨淨,車身洗得干干淨淨,擦得珵亮。他甚至將車用千斤頂打起來,將車的底盤都擦得一干二淨,比給他妻子搓澡都經心,底盤上兩顆無關緊要的螺絲松了,他拿扳手擰緊。可下午一上班,科裡開會卻突然宣布讓他交車,他當時如五雷轟頂,實在是無法接受。說到這裡,小馬竟迸出一句很有意味的話,他說:“閻局長你說我剛進洞房,還沒把新娘子摟過來親一下,卻有另一個人跑進來將我推出去,他摟著新娘子睡覺,這種事誰遇上,能接受?”

    這個比喻將閻局長撲哧一下逗笑了,他拍拍小馬的肩說:“這個事就算扯平了。你去把車鑰匙交給馮富強。聽說你有兩千元的修理費上次審查沒給你報銷,你順便讓馮富強簽個字,就說是我說的。好吧,去吧。以後遇事多動腦子,少動拳頭。現在人們都已開始使用電腦了,你還揮著個拳頭,又不是梁山好漢逞英豪那個年代,動拳頭有屁用?”

    一席話說得小馬心悅誠服。出門時閻局長又沖他喊了一句:“記住我閻水拍一句話,動拳頭其實是打了自己,舒服了別人!”

    “魚在河同志是這樣一個同志:他總是時刻保持理性的思維和清醒的頭腦;他不驕不躁,不溫不火,臉上總是掛著謙遜的笑容;他刻苦鑽研,材料越寫越好,幾乎到了那種爐火純青的程度;他尊敬領導,團結同志,樂於助人,兩只眼睛一只看著上面,一只看著下面,獲得上上下下對他的好評;他……”某天晚上,我在閉門靜思的時候,像毛主席評價張思德同志那樣,在心裡對自己進行了如此一番“表揚與自我表揚”,第二天早晨,嘴角露著微笑,腿腳有力地向玻管局大樓走去。

    在我確定的十年奮斗目標中,既有一個宏偉的總目標,也有一些階段性目標。我深知,每一個階段性目標的實現,都為我最終實現總目標奠定了基礎。每一個階段性目標都是我通往總目標的一個台階。每登上一級台階,就離總目標近了一步。

    我披荊斬棘地向既定的總目標一步一步逼近。是啊,有誰能阻止這個同志堅定不移的步履呢!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我的雙腳越走越有勁兒,革命意志越走越堅定!

    目前對我來講,一個至關重要的階段性目標是:擔任玻管局的政秘科科長!

    這是我邁向既定總目標征途中最重要的一環!這一環若成為斷環,我將像余宏進那樣落荒而逃,再也無法到達目的地。

    逼使余宏進棄甲而竄的是閻水拍,阻礙我魚在河前進腳步的是馮富強。我若不能做政秘科長,馮富強就是政秘科長。馮富強做了政秘科長,我的前進道路就被封死。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又一個袁長印!不!馮富強是比袁長印更凶惡的一個敵人!袁長印只“捂”了我十年,馮富強這次若像井蓋一樣將我捂住,則會“捂死”我的一生!

    十年和一生,哪個長哪個短?我兒子魚小明都能脫口說出答案。

    自從擔任政秘科副科長,我一邊明裡暗裡和馮富強較著勁兒,一邊思考和總結著我落在他後面的原因。原因有二:一是我無中生有、捏造事實的功夫不及馮富強;二是我搬弄是非、惡人先告狀的水平不及馮富強。而這兩條是相輔相成的。有了第一條,才能有第二條。就是說,你得先設法無中生有、捏造事實,然後再據此去搬弄是非,惡人先告狀。這種行為現在時髦的說法叫“攪局”。若將以上這兩手玩得十分老到,戰勝一個兩個馮富強即易如反掌。你將捏造的事實有鼻子有眼巧妙地傳播出去,被你捏造的事實攻擊的那個人就會十分生氣——因為完全沒有這麼回事,他聽到後當然會十分生氣。而你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生氣,他一生氣,一著急,就會出言不慎,甚至出言不遜——出言不遜就是胡說,而他一胡說,你的機會就來了!張開口兒合不得,他一胡嚼就會破綻百出,而此時在暗處的你,即可敏捷地抓住其破綻並將其制服。反之你說的若是事實,他就不會生氣,即使生氣,也是假裝生氣,情緒就不會太激動,就不會露出多少破綻,你也就無從抓住並制服他。其實制服一個人和制服一條狗並無多少本質上的區別。你得先無緣無故踢它一腳,它就會站在那兒揚起狗頭憤怒地沖你狂吠,仿佛在說,我又沒有惹你,你為什麼踢我?你為什麼踢我?甚至會撲上來咬你一口。本來是你的錯(無故踢它),現在變成了它的錯(它咬你),於是你干脆掄起那根大棒,准備一棒打斷它的脊梁。那這只狗兒保准無心再咬你,而會落荒而逃。你將一件無理的事情轉眼間就做成一件有理的事情。所以,無論是制服人還是狗,你得學會這一招:先無緣無故踢他一腳!你踢他後他會有兩種反應:若他撲上來咬你,你就毫不猶豫掄起大棒;若他眼淚汪汪地抬起頭委屈地看你,你就去捋捋他的狗毛。

    眼下對我來說,要想在和馮富強的競爭中變被動為主動,就得設法神不知鬼不覺踢他一腳!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現在必須毫不猶豫先將這一腳踢出去。當然,我在踢出這一腳前先得瞅准下腳處,不能像牛望月那樣胡亂尥蹶子。牛望月有時走在樓道裡都會突然飛起一腳——卻總是踢在牆壁上,將自己的腳踢疼,在那兒齜著牙絲絲吸涼氣。總之牛望月這家伙太有趣了,即使馮富強站在他面前,他飛起一腳去踢馮富強,也會莫名其妙踢在馮富強身旁的桌腿上,疼的齜牙咧嘴抱著腳直叫喚。而我若飛起一腳,卻是要准確無誤地踢中馮富強的褲襠。小馬對付小牛是用手抓,我則是要用腳踢!而且下腳要狠,不能像賈寶玉踢襲人那一腳,軟綿綿的,而要像西門慶踢武大的那一腳,一腳斃其命!

    從目前的局勢看,“魚馮之爭”中“魚”處於劣勢。此時如果我喪失斗志,退縮一步,必將功虧一簣,滿盤皆輸;可我若奮力一搏,奮腳一踢,保不定誰輸呢!往遠裡說,當年在“毛蔣之爭”中,“毛”起初一直處於劣勢吧,最後誰輸了個精光?往近裡說,“馬趙之爭”中,起初誰處於劣勢?誰最終操了勝券?“魚馮之爭”中,我沒有做到“先聲奪人”,但我還可以“後發制人”,若我做不到後發制人,最終必將“受制於人”。

    受制一時可以承受,受制一生呢?

    馮富強是搶先了一步,可出頭椽子先朽爛,將他不倫不類放在那兒,卻容易露出破綻或那種“馬腳”。小牛和小馬打架,就是他主持政秘科工作以來最大的敗筆。閻局長後來在全局大會上怎麼說的,他說:“這是我們玻管局歷史上從未發生過的事情,以後也絕不允許再發生!”閻局長當時都差不多聲色俱厲了。

    而這個“敗筆”,卻是馮富強親筆書寫的。包括導火線,都是他親手點燃的呢!那天的會是由他主持的,交車決定是他親口宣布的,包括吃那頓飯,也是他與牛望月事先商量後,他出主意讓牛望月去找趙有才。趙有才那天開會,一看氣氛有點異常,倒像一個消防隊員,講了那麼長一段旨在“滅火”的話,一直從小汽車講到三輪車,直到不惜將我們閻水拍局長說成是一個“駱駝祥子”,可謂苦口婆心,用心良苦。至於後來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情,那是不以趙有才主任意志為轉移的嘛!

    閻水拍局長起初讓馮富強主持工作,一定是傾向於讓他做政秘科長。可在那一瞬間,閻水拍局長又盤算:這個小伙到底怎麼樣?稱職不稱職?能不能拿得住?是不是一塊好鋼?若不是一塊好鋼呢?所以閻局長沒有將馮富強往“刀刃”上放——讓他直接做政秘科長。而是放在離刀刃尚有兩個指頭寬的地方——讓他做主持工作副科長。可還沒放到刀刃上,他已將手指頭割破了,還讓小牛和小馬鼻子裡流了那麼多的血。閻局長此時就會在心裡暗自慶幸:幸虧沒將他放上去!若當初讓他一步到位,說不准我老閻的鼻孔會流血呢!

    那麼再將誰放上去呢?此時我的面孔就會若隱若現在閻局長腦海裡浮現出來。

    但將我再放到馮富強前面,也有難度。這又不是下象棋,擋道就一口吃掉。我若是棋盤上的一匹馬,馮富強就是卡在我腿彎裡那個卒子。閻局長跳一步馬即可將對方“將”死,可卒子別著馬腿,急忙跳不出去。閻局長皺著眉頭想半天,還是跳不出去,於是閻局長干脆不想了。

    閻局長想偷懶!偷懶的具體方法就是保持原姿勢不動。閻局長畢竟老了,伏在那兒就不想動了。像他這個年齡的老同志,“唱歌”時伏在“虎妞”以及別的女性身上偷偷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即使吃更多的補腎藥,也保不准會早洩,而與其早洩,還不如伏在那兒一動不動乖乖呆一會兒。甚至為了分散注意力延長時間,還可以批批文件。

    對我來講,讓閻局長一動不動伏在那兒比他胡挪亂動要好得多。閻局長准備將我這匹“馬”跳到馮富強前頭,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一種猜想。閻局長在我和馮富強之間拿不定主意這應該沒錯。在目前局勢下,我當然不能奢望閻局長會來“跳”我。只要閻局長在退二線前不將馮富強任作科長,保持現在這種“姿勢”,對我來說就意味著勝利!

    政治斗爭的奇妙之處就在於,不一定自己得到多少是勝利,有時候,讓對手失去是更大的勝利!

    我現階段的主要任務,不是抬起頭眼巴巴謀求怎樣跳出那一步,而是低下頭來,將自己腿彎裡這個討厭的家伙清除。

    我已明白無誤地意識到,下瀉藥的時候到了!

    我現在惟一應該做的是,設法讓馮富強在閻水拍面前失寵,失寵以後再失歡,失歡以後再失信——失去閻水拍的信任。

    目前我在玻管局的階段性任務就此明確:我來“設法”,讓他“失信”!不僅要讓他冷了閻水拍的心,最好是讓他傷了閻水拍的心!

    如同公安人員破案時鎖定某個目標一樣,李小南再次納入我的視線。

    我有某種預感,李小南將會成為我絆倒馮富強,甚至將死馮富強的一件“寶物”。我向馮富強踢出的那一腳,將有可能從李小南這兒“切入”。

    馮富強正在追求李小南,從脈脈含情大酒樓窺破他們之間這點秘密開始,其實我的視線一直沒離開他倆。我手裡早拿一個照妖鏡,將他倆“罩”住了。李小南是“蟬”,馮富強為“螳螂”,我則為那只“黃雀”。我之所以尚未一躍而出,“舉其頸欲啄而食之也”,是因為我還沒有發現他“捕蟬”的具體行為,可我早已密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包括他周圍的風吹草動。

    是的,在我心目中,馮富強只是一只“全身綠色或土黃色,頭呈三角形,觸角呈絲狀,胸部細長,翅兩對,前腿呈鐮刀狀”的微不足道的螳螂,啥時“舉其頸”,啥時“啄而食之”,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可對馮富強來說,我則應成為他前面的那輛車子。“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莊子》說得多麼精彩,這只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是多麼可笑的事情。人其實就如螳螂一般,世上所有可笑的事情,莫不人為之也!

    馮富強目前追求李小南這件事情,就顯得十分可笑。只要看見李小南,馮富強眼裡便迸放出火星。有時那火星便不顧一切飛濺出去,落在李小南白皙的臉上。我都有點心痛李小南:那些火星將她灼傷怎麼辦?

    這就是一個切入點,再采用那種“逆向思維”:如果李小南潔白的臉被灼傷了,誰會最心疼?當然是那個營長。可待營長從千裡之外趕回來,李小南臉上的傷早愈合了,連個傷疤也不會留下。下來就是老局長了。

    可以這樣假設,如果老局長知道馮富強正在追求李小南,他心裡會怎麼想?他會很高興呢還是很不高興?他會像那些慈祥的老年人一樣,淡淡地一笑說:唉,這些年輕人!然後就將這事置之腦後嗎?如果他聽說的是姬飛和康鳳蓮那檔子事,也許會置之腦後,可李小南他會嗎?

    我們玻管局局長閻水拍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同志,這個同志雖已老邁一些,可對女同志還是蠻有熱情的,尤其是長相好看一些的女同志。閻水拍認為,長相好看的女同志就是比相貌丑陋的女同志看著令人舒服一些,要不剪彩儀式的禮儀小姐怎麼都選一些明眸皓齒的女娃娃?若好看與不好看沒有區別,剪彩時就應該選一些諸葛亮的老婆去。諸葛亮的老婆閻水拍局長雖沒有見過,但印象中這個女人十分丑陋,比嫫母還丑陋。閻水拍局長有一次還在辦公室給我們講了一個剪彩的故事:某縣舉行一個剪彩儀式,其他的縣長、副縣長都接到了通知,偏偏有一個副縣長沒有接到通知。這位副縣長自己拎一把剪刀氣鼓鼓地去了。站在那兒悶著頭狠勁兒地剪那根綢子,一邊剪一邊恨恨地想:這麼多穿大紅旗袍的好看的女娃娃,你們看得我看不得?

    那天閻局長講故事時,我坐在閻局長對面的沙發上拼命笑,仿佛在對閻局長說,閻局長,你講的故事太好笑了!當時聽閻局長講故事的還有馬方向、趙有才、李小南、陶小北、馮富強等。我發現只要有李小南在,閻局長就興致蠻高,有時還眉飛色舞的。那天閻局長在我們面前打開了話匣子,接連講了幾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有趣,都好笑。每講完一個,馬方向、趙有才就抱著胳膊聳著肩膀很有分寸地笑,他們抱著的胳膊在笑的時候會微微抖動,而那抖動的頻率與閻局長講故事的節奏顯然是和諧的、合拍的,有那麼一點兒心領神會的味道。那天牛望月不知啥時也涎著臉湊了過來,別人笑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在那兒干笑。只有我和馮富強是放聲大笑。閻局長每講完一個故事,我倆立即像擰開自來水水龍頭一般強勁地放聲大笑。馮富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笑得差點兒岔過氣去。馮富強一邊笑一邊誇張地拍腿,我一邊笑一邊大張著嘴巴,不停地扶從鼻梁上滑下來的眼鏡。有時我又笑得一手捂著肚子,一手狠命地擊打沙發扶手。馮富強干脆一邊笑一邊以兩手狠命擊打沙發,而他的兩腳同時還狠命地在地板上跺。我也就開始以兩腳在地板上跺,並故意將馮富強正跺著的腳跺了一腳,而馮富強在那時候是根本感覺不到疼的。一會兒,我終於笑完了,可發現馮富強還沒有笑“完”,還在那兒手舞足蹈底氣很足地笑,於是我也便再次咧開可恥的嘴猛烈地笑起來。那天陶小北事後問我,你倆怎麼笑得那麼忘情,有那麼好笑嗎?我當時沖小北笑了笑,心裡想:這死妮子,怎麼也犯糊塗了?看不出我們是在制造音響效果嗎?一台戲沒有音響效果怎麼成?

    那天閻局長破天荒講了那麼多故事,其實都是講給一個人聽的。若那天李小南不在場,無論“音響”效果多好,閻局長早沒興致講了。因此閻局長若知道馮富強正在攻打李小南,心裡肯定會不高興。他心裡會想,這小子,一邊在我面前使出吃奶的勁兒敲鑼打鼓拍察,跺著腳板大笑著取悅我,一邊卻在背後挖我的牆角呢!這與當年手舉紅寶書的林彪有什麼兩樣!閻局長這樣一不高興,他對馮富強就沒有多少熱乎勁兒了。

    正當我苦思冥想怎樣才能確鑿地讓閻局長知道馮富強正像海邊的浪花一般猛烈地拍打著李小南這塊美麗的礁石時,我意外地獲取了馮富強寫給李小南的一封信。

    這個周末晚上,我到辦公室加班學習——自到玻管局以來,我幾年如一日,始終保持著這個良好的習慣。進門後,我照例會先到老喬那兒取一摞報紙雜志到辦公室看一看。我們玻管局的同志訂有各種各樣的報刊雜志。我們政秘科除公費訂閱本省的日報和本市的日報外,自費訂閱的報刊計有:魚在河訂閱一份《新華文摘》,陶小北訂閱一份英文報紙和一份《南方周末》,李小南訂了一份《上海服飾》,康鳳蓮訂了一份《家庭》,馮富強訂了一份《故事會》——當然是給他兒子訂的。

    其他科室還有訂《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以及《收獲》、《當代》、《十月》等雜志的。看來我們玻管局的文學愛好者也不少。

    每個周末我去加班時,總有一些同志的報刊沒有取走。或者就是這些同志下鄉去了,出外開會去了,生病請假了。老喬知道我喜歡翻閱這些報刊,每次我去時,早將那一厚摞報紙雜志從小櫃裡取出來。我一撩那個白布門簾,他便將這些報刊向我遞過來。就像一個新婚的妻子,丈夫剛一進門,就將一個熱吻遞上來一樣。

    這天有一份《當代》,我坐到辦公桌前粗粗瀏覽了一下。接著有一份李小南的《上海服飾》,我又粗粗瀏覽了一下。這份雜志裡有不少美女,尤其是她們身著各種服飾擺出各種姿勢的大腿,放射出市場經濟的動人光芒。我將《上海服飾》翻閱完放一邊去,再翻閱《家庭》。《家庭》雜志每期的封面人物一般是一位正在走紅的年輕影視明星,攝影師總是將她們的乳房照得驚心動魄。據我觀察,她們的乳房大都為半球狀,也有個別鴨梨狀的。這當然是乳房中的上品和極品了。後來我發現包廂裡的小姐其乳房大都為盤狀,盤狀當然算下品了。至於盤狀之外,那些地梨狀荸薺狀、超小型下垂狀、無脂肪大乳頭的乳房,則為次品。

    我當時將那本《家庭》雜志上下顛倒著掉過來掉過去看了幾遍,主要是想研究一下那位香艷動人的女明星的乳房到底是半球狀還是鴨梨狀。可無論我怎麼折騰那本雜志,還是看不清楚,乳房只能看到上邊的二分之一,乳溝清晰可見,似乎深不可測,可我下意識地試圖將手伸進“溝”裡去時,卻“伸”了個空,因為雜志封面是平面的,哪有什麼“溝”。可見攝影效果何等逼真。

    我再無興趣和這位演員的乳房周旋,甚至有點生氣地將這本雜志扔一邊去。沒想到下面一本雜志的封面又是一位當紅明星隆起的乳房。可奇怪的是我只看到一只乳房。怎麼回事?定睛一看,原來這本雜志的封面上放著一封信,是這封信將封面上的另一只乳房遮住了。

    我抬手將這封信撥一邊去,將女演員那只乳房掃了一眼,正准備將封面揭開,突然有什麼東西招了一下我的眼。我以為是那位女演員十分完美的乳房在招我眼,急忙將目光重新移回來,可移回來才發現,招我眼的並不是女演員高高隆起的乳房,而是擱在乳房上的那封信。確切一點,是那封信上的字跡。

    我急忙將那封信抓在手中。上寫“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政秘科李小南女士親啟”字樣,落款為“內詳”。字跡雖經過偽裝,但仍讓我覺得十分眼熟。我的心怦怦跳了幾下,急忙細看郵戳,果然是從本市郵局寄出的。

    我有了某種預感,產生了打開這封信看一看的沖動。我將辦公室門插死,將信拿在手中,開始思謀怎樣變作一個小蟲子鑽這封信裡去。我翻看信的背面,天助我也!背面信封底部的封口處,只粘連著一點點糨糊,我將自己的一個小指頭變作一輛推土機,開著這輛“推土機”輕輕地沿著粘口處向前一推,封口就像李小南的嘴巴一樣向我張開了,信封卻沒有一點點損壞。

    信洋洋灑灑寫了五頁。我先翻到最後一頁看落款。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落款為:“永遠愛著你、匍匐在你腳下的小狗:富強!”

    我如獲至寶,來不及看信的內容,急忙沖到大街上將信復印了一份,又趕回來快速將信裝進去粘好。然後將那封信重新放在兩本雜志之間,將所有的報刊再給老喬拿下去。

    我再次回到辦公室,將門關死,仔細欣賞這封情書——

    親愛的小南:

    我不知怎樣才能表達我對你像火山一樣熾烈的感情!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心中始終在吟唱著一首歌,這首歌的歌名叫《不能沒有你》!

    小南,自從和你有過那惟一的一次吻後,我才知道,人世間還有這樣香美的嘴唇!可你從那以後卻再也不理我了,我不知我哪兒得罪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啊!

    小南,如果你是延安的寶塔山,我就是那條永遠流淌在你腳下的延河。“幾回回夢裡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這是賀敬之的詩句。我心中每天、每時、每刻吟誦的詩句則是:“幾回回夢裡到‘玻管’(蹩腳!魚在河按),雙手摟定你——我親愛的小南!”

    在我給你寫這封信時,電視裡正在吟唱那首我最喜歡的《同一首歌》。我聽得熱血沸騰!這首歌的每一句歌詞幾乎都是代我向你傾吐衷腸,你聽:“鮮花曾告訴我你怎樣走過,大地知道你心中每一個角落,(我多麼嫉妒大地啊!)甜蜜的夢誰都不會錯過,終於迎來今天這歡聚時刻。(為什麼我迎不來呢?)水千迢山萬座,我們曾走過,每一次相逢和笑臉都彼此銘刻,在陽光燦爛歡樂的日子裡,我們手拉手想說的太多!”

    除過這些抒情的語言外,這封信裡有一段話對我至為重要,這段話是這樣說的——

    “小南,我知道你有顧慮!我知道那個老家伙在糾纏你!我恨不得一棒子將那個老家伙打倒在地。老家伙再有半年就退二線了,你害怕他什麼?小南,鼓起勇氣來,讓我們一起手拉著手,和那個老家伙進行堅決的斗爭!”

    接下來我需要考慮的是,怎樣才能讓閻水拍局長看到這封信?我要做得天衣無縫。

    將信塞到閻局長門縫裡,是下策。閻局長看到這封信,對馮富強產生惡感是顯而易見的,而且這種惡感此生再也無法消除。但既要打擊敵人,還要保護自己。閻局長冷靜下來就會尋思:信是誰塞進來的?當然不會是馮富強,也不會是李小南。那麼會是誰呢?閻局長就會縮小范圍,將目光鎖定到我身上來,因為我有作案動機,馮富強倒台最大的受益者是我!

    如此,閻局長在踢開馮富強的同時也會疏遠我,因為他覺得我這人太陰險從而開始提防我。至於選一個政秘科長,還不像拔一根蘿卜一樣容易,比拔蘿卜更容易!蘿卜還得親手下田裡去拔,想當政秘科長的人卻會像一窩蜂一樣往閻局長眼皮底下撞、擠、擁。即使他們一個個伸出毒刺,也只會互相蜇。采集和奉獻給閻局長的,永遠是那種甜甜的蜜。

    我當時苦思冥想了若干種辦法,均不是理想之策,都有露馬腳的可能。如果能有一個辦法,讓老頭自己看到這封信!我向李小南辦公桌上看了一眼,突然一拍腦袋:有了!

    閻水拍局長每周的雙休日晚上會到辦公室來處理一些公務。有時星期六來,有時星期天來。我最早發現李小南紅腫著眼離開玻管局大樓那次就是一個周末的晚上。有時閻局長辦一會兒公,會端著一個茶杯走進大辦公室來。他見我常在辦公室看書學習,或加班寫材料,就會和我說一會兒話。他說:“小魚還在加班啊!年輕人就應該這樣。現在有些年輕人,一天到晚到舞廳蹦_,問題是蹦_了一時,能蹦_了永遠?人這一輩子年輕時是不能蹦_的,年輕時蹦_,年老時就會後悔!”每每說到這些地方,閻局長就會用很多形象的語言總結人生。形容人生短暫,他從來不說“白駒過隙”之類。他是這樣說:“小魚啊,要抓緊年輕時的好時光,人生就像一支煙,”他當時正抽一支煙,用眼睛瞅瞅紅紅的煙頭說,“剛吸了幾口,吸出點味道來,就到了盡頭!”接著他又說:“人生又不像一支煙,煙吸完一支,還可以吸第二支,人生呢?”有時他又這麼說:“人生就像流水,”他喝一口茶杯裡的水,接著說,“剛伸手去抓,一生已流走了!”總之他隨便抓住什麼都能形象地譬喻人生,在六樓會議室裡看到清水河畔盛開的桃花,他就會說:“人生就像這桃花,盛開了,很短暫,就凋謝了!”有一次他見我桌上放一根粉筆頭,又說:“人生就像一根粉筆頭,寫啊寫啊,不知不覺就寫沒了!”

    閻局長這些話,對我有一種震悚感,我突然覺得這個老頭可親起來。也許他年輕時就像我這樣,抓緊每一天時間學習,抓緊每一天時間工作。這老頭時運不濟,否則以他深厚的“功力”,也許就是我們玻管局出的第二個“省長”呢!

    閻局長和我說一會兒人生的話題,就會端個茶杯信步走到李小南辦公桌前,看玻璃板下壓的那些照片。

    李小南玻璃板下壓著很多照片,都是李小南在各個年齡段留下的倩影。有十六七歲時的少女照,有二十三四歲時的少婦照,有三十歲左右的近照。還有一張和林青霞的合影。某年林青霞來紫雪拍電影,和這個漂亮的小妹妹留了一個影。李小南照片上的神態或淺笑,或凝神,或眺望遠方。這些照片引人遐想,仿佛看照片時已伴隨著她成長的足跡,跟著她走進了她的生活。閻水拍局長常常會出神地端詳著李小南的照片。有時甚至會坐下來,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和我說話,一邊繼續端詳。有一次他端詳了一會兒照片扭頭問我:“我剛才說什麼來著?”他說什麼我早忘記了,但我又不能說我忘記了,信口胡謅了一個話題,他便又沿著這個話題說起來。

    有時候閻局長甚至會拉拉李小南的抽屜。李小南中間那個抽屜是上了鎖的,只能拉開一條縫。有一次我見閻局長半張著嘴覷著眼往那條縫裡瞅,像個傻瓜似的。李小南大抽屜旁邊那個小抽屜不上鎖,裡面放一些材料,還有一本小影集。閻局長每次臨走時都要將那本小影集翻開看一看,看完再放進去。然後便端個茶杯心滿意足地走了。

    如果我將這封信放在那個小影集上面,閻局長進來後我找個借口離開,閻局長一拉開那個小抽屜,就會發現這封信……

    那天是周六,閻局長沒到辦公室來,那麼第二天晚上他保准會來。我心裡有數了。

    接下來事情就簡單了。第二天,我在閻局長進門前將那封信的復印件放進李小南的小抽屜。閻局長看到復印件還以為是李小南自己復印下的呢!李小南復印下原准備鎖大抽屜裡,臨時有急事沒來得及鎖,隨手塞小抽屜裡便匆匆出了門,准備第二天再鎖大抽屜裡。

    那天閻局長剛端個茶杯進門,我便裝作有事匆匆出去了。我到我們局大樓對面一個小茶館一邊喝茶,一邊像電影裡那些偵察員一樣觀察對面。果然不到二十分鍾,閻水拍局長匆匆從大樓門裡出來了。雖然夜色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仍可以感覺出老頭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確信閻局長離去後,我重新閃身進了樓。我將那封信取出來,重新坐在辦公桌前欣賞了一遍,然後將信撕了個粉碎。我將碎片包在一張白紙裡,去衛生間幸福地蹲了一會兒,一拉抽水馬桶,讓那包碎片和我的排洩物一起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暗中一悶棍,就將馮富強敲死了。以閻局長的城府,斷不會將這件事在馮富強或李小南面前點破。我不僅將馮富強的政秘科長夢撕碎了,把這個壞蛋的一生都撕碎了!這個興致勃勃的年輕人從此將在玻管局的政治斗爭中像空氣一樣淡出,甚至永無出頭之日。看來敲死一個人並不難,有時甚至很容易——敲死一個人一生也很容易!我魚在河就要成為這樣一個人——一個敲死我人生道路上所有擋我道的壞蛋的人!

    我不僅敲死了一個人,更重要的是我又學會了一種“敲術”——殺人其實可以不用刀——傻瓜才用刀呢!有時用幾張紙片也可以宰掉一個人。馮富強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已經被我宰掉了。

    那天我在辦公室呆到很晚才離去,我渾身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我要在辦公室獨自一人靜靜地享受這種幸福。下去復印那封信的時候,我讓復印門市的女孩開了一張發票。女孩當時很驚訝,眉毛一挑說:“攏共一塊五毛錢還開發票?”復印一頁是三毛錢,五頁是一塊五毛錢。“為什麼不開呢?”我這樣反問女孩。“收款收據行不行?”女孩還有點不甘心。我說:“不行!要正式發票!”

    此刻我將那張發票拿出來,展開放在辦公桌的一本書上,實在有點忍不住了,拿起炭素筆,在右上角模仿閻局長的筆跡寫下兩個字:“准報!”閻局長在條據上簽字,有時寫作“准報”,有時寫作“准支”,有時寫作“經費支”,有一次他筆誤將“准報”寫作了“准抱”,當時李小南當出納員,我看到“准抱”二字,一個人偷著樂。

    為什麼要模仿閻局長的字體呢?我的字比他的字漂亮多了,我可是“龐中華”呀!“龐中華”再次拿起那支炭素筆,在右上角空白處,瀟灑有力地寫下兩個字:“准報!”並簽上名字——簽得當然不是“龐中華”,而是“魚在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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