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的左手邊(你是大櫻桃嗎) 上卷:四月的紀念 第四章
    4-1

    和張懌的話漸漸變多。

    雖然開頭往往是不變的幾個。

    「書啊,我借的書啊,帶了嗎」、「我喜歡昨天那本」、「看過XX書沒有」……

    「英語作業借我看看」、「數學老師上課講的什麼啊」、「昨天那本好看嗎」……

    一群男生漸漸開始起哄。課間、自習、活動課。我們彼此經過對方身邊打招呼的時候,男生們瞇著眼睛笑,「噢噢」地發出起哄聲。我習慣低頭坐下,然而餘光可以看見,左手邊的男生揚揚手,作勢威脅身邊起哄的男生。男生們「轟」地一下笑了,女生也竊竊地笑。

    我唯有沉默。

    只有在放學路上,才可以悄悄放下一些隔膜與負擔,因為走在我左手邊的人,那麼努力想要打破一些隔閡。

    張懌說話的時候,總是有一隻右手在我面前晃動,似乎是在提醒我某個人的存在和自己的不孤單。

    「昨天看了《報刊文摘》……」右手一揮,義憤填膺地說一點社會問題。

    「上午那節課,老王說的那個笑話,你聽見沒有……」右手又一揮,手抬起來,可以看見粉紅色的手掌。

    「小心!走路不看車嗎?」右手一擋,在我面前橫一隻胳膊,耳邊有責備的聲音。

    「喂,慢點!」左邊衣袖一緊,一隻手已經攥住我的左手腕,一輛車從我面前呼嘯而過。

    只能看見一隻手。

    一隻右手,在我左邊,牢牢抓住我的一些呼吸,幾分思想,若干情緒。

    我甚至沒有勇氣抬頭看看那張臉。

    但我想,那一定是一張溫和友善的面孔,因為傳說一個人的聲音可以洩漏某些秘密。

    比如說聲音溫和柔軟的人,往往有不錯的心情、從容的心境、淡定的情懷;聲音堅硬短促的人,往往有焦慮的情緒、雷厲的作風、著急的性子。

    如果聲音有秘密,那麼,我的聲音裡,會傾瀉怎樣的欣喜與哀愁?

    「陶瀅,你的聲音嘛——」拖腔拉調,帶一點點躊躇。

    「我的聲音怎麼了?」我的問句裡有些許忐忑。

    「你的聲音很好聽!」很乾脆的短句,甚至能聽見嘴角笑容綻開的聲音。

    心底突然一軟,險些要漲滿丁香花一樣甜膩的氣息。然而又突然記起要理智,甜膩的氣息,那麼努力地才被壓抑下去。

    我抬頭,斜一眼,恰好撞上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時光退出去,只餘滿樹清新的香。

    是最最美好的年華,最最美好的人與事。是最最美好的春天裡,芙蓉樹一行行延伸到遠方,筆直地浸泡在夕陽光影裡,投下一個個樹影,風一吹,影子便也活了。

    「可是——」又開始拖腔拉調了,我的心裡居然為這個轉折而有一點點惶恐。

    「可是你的聲音不自信。」

    腳下一頓,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變化:稍稍僵硬的背,連同表情、步伐。

    然而,這明明是實話。

    我當然不自信。

    不美麗,不優秀,前途一片渺茫,「自信」是遙遠處的水,解不了眼前絕望的渴。

    他覺察到了,手還是那麼輕輕地揮:「其實你寫在書上的那些批注就很好啊!」

    是自信的聲音了吧?還有什麼聲音,能像眼前男生的聲音一樣自信?

    可是,我自卑,我膽怯,自卑和膽怯的人,往往對於善意的指點,帶有習慣性的牴觸和敵視。或許,只是因為自尊像薯片一樣薄而脆。

    可惜這些,都是很久以後我才悟到的。

    在當時,當日,我唯一做過的事,就是緊咬我的嘴唇,低頭,不出聲。

    我恨他。

    恨他怎麼可以這麼輕鬆,一語中的,說中我的心事和掩藏那麼久的秘密。

    秘密,不該是屬於一個人的嗎?

    秘密,彷彿緊緊纏繞在一株時光的花籐上,溯流而上,可以生長,卻不可以公開。是一個人的樹洞,把秘密喊進去,任其被泥土和年輪收藏。不可以放在陽光下曝曬,不可以告訴別人,寧願腐爛。

    可是,他居然只用一句話,就可以把我悄悄放在他面前的那些秘密,講成最尋常的模樣。

    那些書上的批注,是信筆由疆,也是心事吐露。是我的愛與恨,甜蜜與憂傷。是我一個人翻閱時,悄悄的、美好的回憶與珍藏。我拿來,展開在他面前,是信任,也是期許——假使你能懂我,必會先懂這些密密麻麻的字。

    張懌,你讀懂了嗎?

    我猜,你沒有懂吧。

    假使你懂,你便會知道,那些長長短短的批注,帶著我一個人的心情,在那些描寫歷史、政治、人生、情感的段落旁邊,靜靜停靠。那是何等隱秘的心事,那是何等隱秘的一個我,打開在你面前。

    假使你懂,便會知曉。或許會驚訝,或許會贊同,而不是如此輕鬆地評判「好」與「不好」。

    「都很好啊」,只這一句,我足夠失望。

    我恨恨地瞪他,他用無辜的眼神看我,大膽而磊落。

    「我說的是實話。」他站在芙蓉樹下,我能聽清他說的每一句話,然而我只給他一個背影。

    在我要邁進家門之前,我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陶瀅,你比自己知道的要好。」

    我猛地站住,回頭。夕陽下,那個挺拔的影子,在不遠處,衝我微笑。

    然後,他揮揮手,轉身消失在金黃色的光暈裡。

    我目送那個背影變小,直到看不見。

    我的心裡突然漲滿巨大的幸福!

    那晚,我凝視書架上拿一排排藏書,輕輕撫摸那一行行書脊。燈光照耀下,我突然發現——雖然恨你的一針見血,雖然怨你的一語中的,然而,張懌,這些書,只有你我讀過。也包括,書上那些細小批注。

    那是你我的秘密,是你我的時間樹洞。埋一個心事,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而後落進泥土,直腐爛成只屬於我們的淡淡塵埃。

    時光寂靜渺遠。然而,那個微笑,安然動人。

    4-2

    可是,你有沒有見過,快樂頃刻間斷裂、幸福急墜著隕落,美麗如煙花——稍縱即逝。

    彷彿,熱氣球帶一腔熱乎乎的願望上升,然而只是一個小小的孔,便轟然落地。

    一切消失的剎那,一聲驚叫甚至來不及出口,然後你抬頭,只能看見不變的陽光,冷漠地在天空裡停留。

    只有一瀉千里的陽光,冷冷的,鋪在小小教室裡。

    四周是課間通常的吵鬧,而夏薇薇,她站在我旁邊,大聲說:「陶瀅,你知道你幫張懌贏得了一架望遠鏡麼?」

    我聽不太懂她話裡的意思,只是瞥一眼,繼續低頭看書。

    可是夏薇薇還是不走,她還是站在那裡,大聲說:「你去問問張懌,你是不是幫他贏得了一架望遠鏡?」

    我重新抬起頭來,這時候似乎全班都聽見了她的這句話,喧鬧的教室突然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看著我們,而我很迷茫地看著夏薇薇。

    我看見,春天燦爛的陽光從夏薇薇的身後照過來,照出側逆光的效果。強烈的光線下,有那麼一忽兒,我甚至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也是多年以後當我學習過一些影視知識的時候,我才知道,在一些著名的電影片段中,經常用光影來製造意味深長的效果:比如要描寫一個人的邪惡,就常常把他置身於黑暗中,只餘下陰冷的聲音來傳達思想;再比如要描寫一個人亦正亦邪的時候,就利用側面的光源把一個人臉上弄出半邊明亮半邊陰暗的效果,暗示其內心深處正義與邪惡的較量……

    或許,當時的夏薇薇,就無意當中進入了這樣的光影效果中。

    我依然不明白夏薇薇的意思。

    只是下意識地,我四下裡張望,想要捕捉張懌的目光,可是他不在教室裡。

    我盯著夏薇薇,一字一頓:「請、你、說、清、楚、一、點。」

    她笑了:「陶瀅,你不漂亮,成績又不好,你以為張懌真的要和你做朋友麼?你以為他幫你說幾次好話,和你討論點書裡的故事,就說明他喜歡你嗎?你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他會考上名牌大學,你呢?你畢業後能幹什麼?就你這成績,你能做公交車售票員?或者,你可以去環衛局做城市清潔工?你要知道,他是因為打了一個賭才對你好的,不信你可以問徐暢啊。是不是啊徐暢,是不是你對張懌說只要他敢追陶瀅你就輸給他一架望遠鏡的?你說啊……」

    以後的話我再也沒有聽清,我只聽懂了一點:那段美好的時光原來只是個騙局,我喜歡的男孩子,他只是想要一架望遠鏡。

    只是一架望遠鏡!

    那一刻,四下裡寂靜得如同冰山山頂,冷漠地固執地寂靜地拒絕融化。

    沒有聲音。

    什麼聲音都沒有。

    耳朵轟鳴,只能聽見:

    「你以為張懌真的要和你做朋友嗎?」

    「你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他是因為打了一個賭才對你好的。」

    ……

    絕望,在燃燒到盡頭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倘使你沒見過,我可以告訴你:是心臟爆裂般地疼,而後鼓鼓地脹,彷彿輕輕一碰,就流出殷紅甚至釅紫色的汁液。四肢早已麻木了,只有目光,凌厲的、絕望的、隱含最後一點求救信息與不死心的目光,如飛快的箭,搭上弓,射出去,撞上不遠處閃躲逃避沉默的目光,「光當」,墜地。

    絕望,燃燒到極至,就是一張一無所有、潔白無瑕的紙。

    足夠的脆弱,足夠的乾淨,足夠的遺忘。

    我抬起頭,看見張懌站在剛進教室門的位置上,站著,不說話,表情僵硬而呆板。

    在目光相撞的剎那,一低頭,他的目光避過去,我的目光落了空。心臟「噗」的一聲,如同被戳一個洞,從膨脹到乾癟,好像鼠疫細菌入侵後,肌體快速地脫水。

    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我是說,張懌,他站在那裡,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絕望到無可指望的時候,力量開始注入我已經空洞的身體:我的手在僵硬的緊張空氣裡,一點點從麻木到酸澀,一點點恢復知覺。沒有眼淚,眼眶乾澀而腫脹,視神經彷彿在「突突」地跳。

    夏薇薇在注視著我,她的眉尖輕輕上挑,皮膚白皙清透,抱著雙臂,臉上洋溢著勝利者的神采。是壓抑已久的勝利與終於渲瀉的快感,變成細微的光影,在她的臉上跳躍。

    我輕輕、輕輕坐下。

    不眨眼,不說話,在四周寂靜得令人寒冷的空氣裡,安靜地坐。

    然後我抬頭,看向講台邊那個瘦而高的人影:深色校服,扣子系到第一顆,白襯衣的衣領挺括而潔淨,校徽在左胸前一閃一閃地發光。

    仍然像是一株秀氣而挺拔的小白樺啊!

    就是這株小白樺,他低著頭,在我的、所有人的目光中,沉默。

    過很久,他終於邁動步伐,僵硬的、緊繃的步子,移動到課桌前,停住。坐下,拿出課本,翻到其中某一頁,定住。不說話,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翻書頁。目光停滯了,那些難以言說的情緒閃耀在面孔上,可是,我卻讀不懂。

    曾經,我以為我可以讀懂:他的熱情、他的快樂、他的真摯,透明如同雨後的空氣,葉子在一節節拔出來,肆意生長。

    可如今,這一切原來不過是泡沫,是飛翔時五顏六色的姿態與破碎時毫無眷戀的墜落。

    我的心臟傳來一陣清晰的疼,我的手開始抖,我只能緊緊攥住一支筆,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很鎮定。我的木然讓夏薇薇的表情變得很怪異,她張張嘴想要說什麼話,可是前排的徐暢拽住了她。

    那天,班裡的空氣渾濁而厚重,遲滯著,凝固成硫酸鋇一樣的乳白。

    張懌,他破天荒地很少看黑板。

    放學的時候,身後若有若無地浮現著這樣那樣的指指點點、好奇與議論,可我只能面無表情。沒有人知道,五月的風溫熱而乾燥,可是碰觸在我的皮膚上,卻是猛然間打寒噤的冷。

    直深入骨髓。

    後來過很久我才知道,最絕望的,不是對夏薇薇、張懌,而是對我自己。

    是啊,我不是關注的內容與對象,倘若沒有張懌的參與,這個故事毫無可取之處——張懌,他畢竟是班裡最優秀的男生,他居然這麼傻,要拿班裡最不起眼的女生打賭,而這個賭,還被他貌似熱情的關懷弄得亦真亦幻。

    可是,這才是故事最有趣的地方了吧:在徐暢的想像中,以我這樣不入流的女生,追我是種當然的恥辱,驕傲如張懌,怎麼可能答應,可是,他居然答應了。

    沒有人願意探究原因,只為這個組合的不搭調與搞笑,寧願失去一架望遠鏡,也願意看到故事的發展。

    原來,一切不過是場「真人秀」。我是玻璃房子裡的表演者,卻居然傻到沒有看見四周虎視眈眈的目光。

    我是個小丑啊!我如此珍視的幸福,居然只是一場盛大而華美的表演!

    而後,在我一無所知的時候,突然落幕了!

    我終於知道:那些放學路上的口哨、那些嘻嘻哈哈的玩笑,原來,它們一早就有深層的含義,而我只是沒看到!

    心底的淚水突然漲了潮,「嘩啦」一下子,衝破緊閉的閘。

    那天的放學路上我拐了一個大大的彎,在距離花樹裡胡同很遠的街心廣場上,那座看起來還有點嶙峋的假山後面,號啕大哭。

    那些淚水,沿著我摀住雙眼的指縫,滲出來,雙手粘膩而潮濕,爬滿了細微的癢與風吹過時緊密的疼。

    哭聲太大了,我甚至能夠聽到飛鳥受驚拍翅的聲音,可是,淚水澎湃巨大,我克制不住,無能為力。

    很久,很久。

    直到太陽落了山,路燈亮起來,飯後散步的市民越來越多,我才拖著沉重的書包,以及那顆更加沉重的心,回家。

    家,在突然來襲的打擊面前,居然是我唯一的港灣。

    而我以前,竟未發現。

    4-3

    進門的時候,外婆正在做飯,爆鍋的聲音「嗤啦」一聲響亮地劃過小小的院子。蔥姜蒜的氣息瀰漫開來,溫暖得讓我想要流淚。

    外婆轉身看見我,又嘟囔:「回來這麼晚啊,要不是去換煤氣罐耽誤了時間,我早就做好飯了,現在都涼透了……」

    她還是嘮嘮叨叨的,可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覺得她的嘮叨是那麼親切。

    她邊嘮叨,邊往炒菜的鍋裡加了一點點水,她在做醬燜雞翅,是我最喜歡吃的菜。她邊做邊念叨:「我還是放點水吧,多點汁,你吃的時候在裡面蘸一蘸,更有味道……」

    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破了又補的小花圍裙、她花白了的頭髮。有那麼一陣子的恍惚:好像回到童年,左撇子的小姑娘遭到夥伴們的嘲笑,哭著跑回家,直奔向她的懷抱。

    想到這裡,終於還是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外婆聽見了,嚇壞了。她急忙關上了煤氣灶,用圍裙擦著手,轉身緊張地看著我:「怎麼了,小桃,誰欺負你了?」

    我不說話,只是哭。她把我拉到屋子裡,摟著我,不停地念叨:「不哭不哭,再哭眼腫了……」

    我縮在她懷裡,緊緊地摟著她,哭到聲嘶力竭。

    我看不見顏色了,也辨不明燈光,更分不出那些關切的話語從哪裡來。只有哭聲,好像心底撕破了口子,露出一方碩大水塘,呼嘯著噴湧而出。

    隔壁的鄰居們聽到了,紛紛走出來擔憂地問:「小桃怎麼了?」

    隱約看見,那麼多的目光,交雜著,從各個方向,投射過來。

    記不清哭了多久,抬頭的時候,只看到那些擔憂的臉。

    連話語都那麼小心翼翼:小桃,你怎麼啦?

    然而,真正的原因不能說,寧願腐爛在心裡,也不能說。

    咬咬牙,只能解釋:「我們老師說我肯定考不上大學了。」

    大人們紛紛鬆了口氣,他們笑了,丁爺爺笑著對外婆說:「小桃真是好孩子,知道上進啊。這才高一嘛,還有兩年呢,著急什麼啊?」

    林叔叔也接話:「這老師也真是的,怎麼能這麼打擊學生呢?」

    只有外婆,她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她的目光平和深邃。

    我低頭,知道外婆未必相信我說的話。可是她緊緊摟著我的胳膊讓我知道,她愛我,從我在襁褓之中的時候一直到現在,她都是世界上最愛我、最疼我的那個人。

    媽媽的電話也恰好在那個時候打來。

    她的電話還是照常的開頭:「瀅瀅,你好不好?吃得好嗎?功課怎麼樣?」

    她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溫柔,帶一點點遠,卻奇異地散發著溫暖。

    她並不知道,聽見她聲音的剎那,是第一次,我感覺那些想念就如同夜裡的星光一樣,輕輕地蔓延開去。

    我靜靜地聽她說話,回答她的問題:學習的情況、外婆的身體、上次考試的名次、和同學的關係好不好……都是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談,然而,有什麼東西一路滑落。

    過一小會兒,她突然沉默一下,然後很敏感地問:「瀅瀅,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嗎?」

    我努力壓抑住自己的哭聲,然後說:「媽,我想你了。」

    我說完這句話之後,電話那邊突然失去了聲音。

    過很久,媽媽的聲音才同樣哽咽著響起來:「瀅瀅,媽媽也很想你。」

    頓了頓,她說:「瀅瀅,你是媽媽的寶貝,唯一的。」

    我終於哭出聲:「可是我成績不好,考不上大學,大家都看不起我。」

    「那麼,就努力讓別人看得起你啊。瀅瀅,你要知道,想讓別人看得起,就要有被看得起的資本。如果你什麼都沒有,至少還有骨氣。只要有骨氣、有信念、肯努力,你就不是一無所有,就算再困難,你也爬得起來。

    「瀅瀅,別氣餒,學習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你也不能指望自己一下子就比別人學得好,但是你可以和自己比啊,只要你每天超過自己一點點,總有一天你會超過很多人的,知道嗎?

    「還有,瀅瀅,媽媽想讓你知道,你在媽媽心裡,永遠是個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

    淚水湧出來了,我抹一把,再抹一把,可是仍然不斷地掉下來。

    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因為一場偶然的變故,我們的心可以漸漸拉近。

    是的,她是我的媽媽。她愛我,她永遠都不會欺騙我。

    我以為我不愛她,其實是因為,我們的距離太遠了,我習慣了一個人獨自長大,我以為我可以一個人生活、成長。只有當我遭遇了挫折、苦難的時候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的親人,他們可以不在乎我的不夠好!

    因為,他們是我的親人,血濃於水的親人啊!

    不過還好,我知道的還不算晚。

    那個晚上,我關上房門,安靜地凝視著我淺綠色的日記本。

    水晶小房子,在我面前的書桌上,檯燈下,散發出妖嬈的光澤。

    光芒太過璀璨,反而生出詭異的質感。

    從正面的角度看過去,門、窗、煙囪都形成晶瑩剔透的折射光芒,可以看到後面筆筒的輪廓,卻又看不分明;從旁邊的角度看過去,那些小巧的部件,在燈光下形成尖銳犀利的稜角,稜角頂端頂一團細微的光芒。

    美得炫目。

    而那樣的美,如同一柄鋒利的小刀,一刀刀,剜掉我的青春、激情、快樂、幸福……

    伸出手,「嗤啦」,一頁日記撕下來,白色的紙,黑色的字,中間「張懌」的名字,時隱時現。

    可下一頁,仍然是「張懌」。

    張懌的微笑,在陽光下溫暖明亮,在唇角邊開成一朵花。

    張懌的手,修長而瘦的手指,力量卻那麼大,只一抓,我便乖乖站在斑馬線一端。

    張懌的聲音,歡快的、愉悅的,讀課文時,英語句子如同珠子般清脆生動。

    張懌的目光,單純美好,穿越傍晚深深的空氣與陽光,直抵我的內心。

    張懌說:陶瀅,你比自己知道的要好。

    張懌、張懌、張懌……

    手撕紙撕到麻木,一個厚厚的本子,頃刻間就變成滿地白色凌亂的絕望紙屑。我關上檯燈,只餘一地的白,有點像考試過後的考場,大潰退般地撤離。月光從窗口照進來,心底裡的願望一早就逃掉了,白色紙片只能帶那些慘白的光,委頓地擠挨著。

    我彎腰撿起一片,翻過來,卻恰好仍然是兩個字:張懌。

    心裡尖銳的刺痛,伴隨哀哀的恨,悄然而生。

    我捧起那些紙片,放在院子一角的簸箕裡。然後打開打火機,看見一點光微弱地跳。隨後那光芒變成藍色的小舌,貪婪地、不緊不慢地,捲去白色紙片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字跡。

    張懌的名字一點點消失。

    滿院黑色灰燼,在春天的風裡上下翻飛。月光照耀下如同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夜空裡盤旋,直到最後一星火苗熄滅。

    然後我回到屋裡,把那個漂亮的水晶小房子扔進床底的紙箱裡——本想摔碎的,可是幾次舉起手,終究還是不忍心。

    做完這一切以後,我一個人抱著胳膊,在不開燈的房間裡孤獨而寂寞地哭泣。我坐在地板上任淚水流淌,那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哭泣。

    我似乎看見,有些什麼東西,珍貴的、嬌弱的那些花兒,在淚水中漸漸風乾。伴隨一些單純、美好的年華,悄悄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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