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台的記者採訪了一陣,走了。池家欣拉了一樓的邱老太太和六樓的小劉,也走了。林鳳臣將幾個學生打發走,忙將二樓的趙醫生和四樓的張處長請到自己家。這樣的會議已經開過幾次了,都是在林家,也都是由林總司令召集並主持。
落座,點煙,斟茶。林鳳臣感謝趙醫生,說你的那番話講得好,火中救急,亂軍護駕,一下子就拉下電門,把那些人整沒電了。趙醫生客氣,說張處長的那個主意才是好呢,殺手鑭,絕命槍,專往姓池的軟肋上打,她現在最怕的就是新聞曝光。張處長卻謙虛,掩飾地說,哪是我的主意,我是聽別人嘀咕說請記者,身上又沒帶手機,才給那個女學生提了個醒兒。林鳳臣對張處長說,你就別拉鬍子過馬路,謙虛(牽須)啦,你哪是沒帶手機,剛才臨進屋時我還聽你的手機彩鈴響呢,唱的是楊鈺瑩的歌,《我不想說》,你不想說就別說吧。張處長臉不紅不白地說,誰說我不想說,我現在就說幾句可能讓二位老兄不高興的話。剛才林老師誇趙大哥亂軍救駕那段話說得好,我卻不這樣看。那段話充其量可比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鬼子在太平洋戰場上發動的珍珠港戰役,表面看日本軍隊撿了大便宜,實際上卻是極臭的一步棋,逼迫美國對日宣戰。日軍從此戰局大轉,直至最後徹底投降,就是從這步臭棋開始的。趙大哥剛才那段話,表面上堵住了鄰居們的嘴,實際上卻成了那個姓池的說客,從另一個角度幫池副總經理說服一樓和六樓還是不做分戶改造的好。所以姓池的沒回辦公室就直接去了一樓,我估計她就是要進一步敲定再將管道改回去的事。二位老兄可以想想看,一樓和五樓六樓如果同意明天就開始施工,再把供暖管路改回到以前的樣子,那我們除了費心巴力地瞎鬧騰了這麼幾個月,還得到了什麼?我們既已上了同一條戰船,都打開窗戶說亮話,軟磨硬泡地一直撐到今天,咱們老哥仨並不是真不想改造吧?冬天屋子裡冷颼颼的日子咱們也早都過夠了吧?如果偏離了既定的目標,那我們的苦苦堅持還有什麼意義?
一席話,說得林鳳臣和趙醫生都傻了眼。想想剛才在樓道裡的事,可不正是這樣一種效果。三人三戶苦苦撐持不做改造的終極目的,說到底還不是想逼著供暖公司掏出一筆可觀的補償資金,然後再考慮下一步的動作。如果真應了張處長的話,那三戶都再改回去,中間的三家可就狗咬尿脬空歡喜,今冬還難免繼續受冷挨凍。林鳳臣從心裡開始佩服起這個張處長了,以前存在心裡的諸多不滿竟一掃而空,人家這才叫真人不露相,咬人的狗不齜牙呢,舉棋先能看三步,腦裡想的比自己深遠了許多。看來這個司令以後雖然還得自己當著,但幕後軍師的角色非張處長莫屬,得經常向人家討教了。那個趙醫生聽張處長貶損了自己那番自以為精妙絕倫的演說,雖說心裡不悅,但也不能不佩服人家一針見血入木三分的分析。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要扔,一個擺弄聽診器手術刀的人,跟人家專門在大衙門裡玩心眼兒的官宦之人比起來,真得自歎弗如啊!
眼下當務之急,就是阻止一樓和六樓再把工程改回去,三人對此很快達成共識。趙醫生晚上還要去值班,林鳳臣便和張處長做了分工,晚間林鳳臣去一樓,張處長去六樓,要以三寸不爛之舌,縱橫捭闔,無論如何要說服那兩家三戶站穩陣腳不動搖。
且說池家欣午間與老東西馬恆山分手後,立即急急去請示高天福,按馬恆山參謀的意見說了爭取以最小的代價,把十五號樓二單元東側一樓和五樓六樓再改回去的打算。高天福冷笑,開口便吐髒字,操,還有屎橛子拉出一半又讓人家縮回去的呀?我要是那兩家,就是你把八十歲的老太太臉上的褶子說成花兒,也不答應往回改。拿誰耍呀?池家欣賠笑恭維說,世上有幾個像高總這樣說一不二的男子漢?咱們真答應賠償些損失,不信他們不按咱們的路數走。高天福說,老母豬剛把羔子生出兩個,你們就他媽的忙著烤乳豬。這回好,再生的都是死羔,活該老母豬逼著你要崽子。池家欣說,老闆您就別再提這事了,我都悔青腸子啦。吃一塹長一智,以後我一定注意多向您學習和請示,這樣的事再不會發生了。
池家欣總算說服高天福拿出三萬元,又忙著去說服那兩戶。一樓是老公母倆,年過古稀,兒子和女兒都在外地,他們對房屋的要求重在暖和;而六樓是一對新婚不久的小青年,老人隨女兒去了南方,把五樓這戶房暫留給他們照應。相比之下,一樓會比六樓更好做工作。池家欣先易後難,估計先把兩位老人爭取下來,那兩個並沒有多少主見且正在新婚快樂中的年輕人就會追隨而上了。她對二位老人主要是說中間三戶堅持不做改造,本樓門便很難保證按時供暖,別看眼下氣象部門喊暖冬,真到了數九嚴冬天氣還是要冷的,她擔心老人們的身體到時會扛不住,才只好出此下策,並答應保證不讓二位老人再操任何心出任何力,如果怕看著移箱倒櫃心煩,可以請二老先去賓館暫住兩天,等她帶人將家裡全部料理停當再把老人接回來。她還答應為保證入冬後的室內溫度,公司可贈送一台電暖器,並每年贈送五百元電費,直至整個單元分戶改造完畢。池家欣算過這筆賬,有三萬元錢打底,每戶一萬,照這般花下去,起碼可支付十年,即使以林鳳臣為首的中間三戶搗亂分子一味頑抗,誰知十年後又是什麼情況,也許不等到那時自己就先摔了耙子,不侍候猴了呢。誰想池家欣的甜言蜜語並沒有奏效,當權主內的邱老太說,我可再不敢聽你拿話繞了,當初你們動員我們改造時,說得也挺好聽,咋說變就變了呢?不定哪天你拍拍屁股走人,再不管這些事,可讓我去找哪位爺爺奶奶?池家欣本來還想找理由進一步說服老太太,沒想林鳳臣就帶人趕回來,發生了樓道裡剛才的那一場衝突。
趙醫生的一番演說,果然不出張處長所料,先是讓池家欣好一番焦惱,但轉瞬心中就生出竊喜。當初動員居民分戶改造時,高天福和她最擔心的就是戶主們提出房屋因改造而貶值的賠償要求,一戶僅以平均一萬元賠償計算,天福公司擔負的供暖區域數以千戶計,那將是一筆何等巨大的支出!動員居民往前改時,這個話題只能迴避著,只怕一顆火星星都引出漫天大火,可現在需要說服兩戶往回改,這理由就極有說服力了。但這理由只能讓別人說,如果從自己嘴巴說出來,同樣也可能引發民怒眾怨不可收拾。你們既知如此,為什麼當初不說?是不是想存心騙民坑民啊?但同樣的理由從戶主嘴裡講出來,公司就可以據理反駁了,比如可說分戶改造後因取暖條件增強,房屋不僅不會貶值甚至可以升值,還可以說雖然樓道增加了管路影響到一些觀瞻,但起碼可與升值部分抵銷。人嘴兩片皮,世間的大道理小道理,不都是這般反覆無常說出去的嗎?
果不其然,眾人散去,池家欣再隨一樓的邱老太進了家門,那老太太就說,你啥也不用說了,我往回改,明天就改,你抓緊帶人來吧,我也用不著去住賓館,大不了再亂兩天就是了。
池家欣大舒了一口氣,如願離去。沒想林鳳臣很快也來敲門,懷裡還抱著一個大西瓜,進門就大叔大嬸親親熱熱地叫,又自我檢討說,分戶改造的事本應先跟叔嬸們商量,人生大事,健康第一,沒想給二位老人添了這麼多煩亂,真是對不起。官還不打送禮的呢,莫說老頭老太太在這個時節見了含翠欲滴的大西瓜。邱老太笑著說,中了林老師,你啥也不用說了,要怪也只能怪我們自己,腦子不好使了,沒你們年輕人算計得周到長遠。我和你大叔已經商量過了,明天就改回去,以後完全跟你們的步子走,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這話對吧?林鳳臣裝作大驚的樣子,說,什麼,大叔大嬸還想改回去?我們樓上三家可從來沒說永遠不改呀,我們只是想看看怎麼改合適。你們想啊,咱們北方,一年中取暖期是五個月,這可接近半年了,寒冬臘月的要是室內溫度上不去,那可要遭大罪了,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一場感冒,就可能把陳年老病都勾出來,那可了不得呀。老太太說,池總經理答應了,給我們買電暖器,一年還給五百元電費。林鳳臣說,他們給你們多少年電費?給你們簽合同嗎?私憑文書官憑印,大叔大嬸可不能聽他們大忽悠,哪個私營老闆不是唯利是圖,他們的話你老還敢聽呀?再說了,他們還能挨屋給你們安電暖氣呀?估計也就安一個。大冬天的,一間屋子熱,別的屋子冷,更容易感冒,你們這麼大歲數,還能端著電暖器挨屋走啊?只怕連衛生間都不敢去了。一直坐在沙發上不吭聲的邱大爺說,林老師這個醒提得好,我老頭子前列腺有毛病,一天不知要跑多少趟衛生間,站在那裡一時半晌的又尿不出來,還讓我站在那裡凍得打哆嗦呀?林鳳臣說,要光是打哆嗦還好了呢,你們沒看報紙電視上說,這幾年電熱毯電暖器走火出事的太多了,家裡搞了裝修,腳下就是地板,都易燃,一不小心,就可能釀成塌天大禍。邱老太問,那你們樓上的三家為啥還挺著不改?林鳳臣說,我們暫時不改也不會用電暖器,傻子睡涼炕,全憑時運撞。我們年輕,敢撞,可大叔大嬸年紀大了,千萬不能撞這個時運啊。林鳳臣說著,站起身,在房間裡又走又看,說我們肯定也是要改的,只是現在還在比較哪種改造設計更合理。大叔大嬸想啊,現在咱們小區分戶改造完成的已達百分之八十,我們不隨大伙,還能讓大伙隨我們嗎?剛才二樓的趙醫生在樓道裡說的那些話,我是從心裡不同意,可礙於情面,沒好意思當面反駁他。大家誰也不是傻子,真要想賣房子,買主肯定要打聽取暖條件,這是硬件,人家要是聽說你冬天家裡還得用電暖器,那房價的折扣可就不是一萬兩萬了,少給你五萬八萬都是他。林鳳臣走走看看的,還指點出一些管路改造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什麼地方不該露管,什麼地方影響了循環等等,還說,等我們改時,這些地方我一併讓工人們幫改過來,完全不用你們操心,大叔大嬸只管去小區活動站打半天麻將就是了,我負責一包到底。老太太猶猶豫豫地看老頭,說那就不往回改了?老頭子氣哼哼地說,剛才那個姓池的在這兒白話半天,我就一聲沒吭,哼,她說往前改,你就往前改,她說改回去,你就改回去,咱這家是姓邱還是姓池呀?這回我就是認了冬天遭罪,也再不能讓她在咱家指手畫腳了。老太太下了決心,說這回就聽你老的,就是誰再說出天花來,我也再不讓工人進屋又是鑿又是砸的了。
林鳳臣告辭出門,回到三樓自家門前,恰聽六樓有張處長和小伙子的說笑告別聲,便又登樓梯上了兩層。張處長下樓,兩人都是滿面紅光一臉興奮,一個悄聲說旗開得勝,另一位應馬到成功,彼此還年輕人似的重重擊了一下掌,才各回了自家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