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臣接到緊急軍情報告的時候,已是午後三點多鐘。初冬日短,太陽已西斜到樓群頂部,很快天就要黑了。電話是二樓的趙醫生打來的,趙醫生夜裡值班,白天在家休息。中間的三家公推林鳳臣擔任這場戰役的前敵司令,司令因整天在學校跟那些吊兒郎當的學生們混,正想找點事由發洩一下心中的鬱悶,加之知道此番角逐也許會有重利入手,自然當仁不讓也不推拒。司令指示趙醫生,在家休息時切莫只看書上網,一定要密切關注樓道裡的動靜,有了情況抓緊報告。趙醫生此番報告說,樓道裡工人們正在開鑽打孔,滿樓震得耳朵疼。趙醫生還說,看見姓池的女副總經理去了一樓,又去了六樓,在一樓待的時間挺長,去六樓卻沒敲開門,估計是六樓的小兩口都沒在家。
林鳳臣聽完報告,感覺情況有些不妙,敵方又是開炮試探又是首領親自勘查戰場的,眼見這是要實行全面反擊了。他對趙醫生說,你在家等著,我馬上就回去。林鳳臣關了手機,想了想,又給四樓的張處長打電話,通報了情況,並希望他和夫人也能趕回去。張處長卻有些猶豫,說我早有話在先,我家供暖改造的事全權拜託老兄,你說怎麼辦,我落實照辦就是。林鳳臣說,現在人家已經動手幹活了,我怕孤掌難鳴,你還是回來的好,你不回來,也一定讓你夫人回來。張處長說,我在跟市委書記開會,有人事上的事情要研究,真的回不去,我妻子正好出差不在市內,有話等我下班回去再說好不好?林鳳臣心裡又急又惱,說了聲你掂量辦吧,就關了手機。他心裡罵張處長,官不大,僚卻不小,還跟市委書記在一起開會,還研究人事問題,屁,充其量不過是人家講話你坐在一大幫人中間出出耳朵而已。拉大旗做虎皮,嚇唬誰呀?癩蛤蟆上馬路,裝個什麼?你以為你真是小吉普呀!
罵歸罵,軍情緊急,卻不敢耽擱。為壯聲威,林鳳臣又找了兩個遇事敢往前衝的李逵式男同學和兩個越看打架越興奮的孫二娘式女同學,讓四個學生擠進出租車後座,自己則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吩咐司機盡快往家奔。學生們坐在車裡問林老師是什麼事,林鳳臣說,到了地方就知道了,你們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
下了汽車,五個人一股風似的旋進了樓道。工人們正在施工,鑽孔機的巨響驚天動地,鑽孔時排出的醬黑色污水順著樓梯往下緩緩漫流,有兩根碗口粗的硬塑管已立在二樓至三樓的樓道裡了。林鳳臣說了聲把管子給我扔出去,那四個學生立即行動,上前奪鑽孔機,又拔出硬塑管順著樓道的窗子扔了出去。那些工人並不跟學生們爭奪或爭辯,反倒笑呵呵摸出煙點上,說咱們犯不上傷和氣,你們去跟老闆們鬧啊,反正我們躺著是一天,坐著也是倆半晌,不包活就計時,他們少給工錢是不行的,少一分也不行。
很快,池家欣聞訊趕來,還帶來幾位工作人員。池家欣知道那幾個學生不過是幫林鳳臣搖旗吶喊的嘍,便撥開眾人直搦主將,直衝沖地問:
「我們並沒在你家裡施工,你憑什麼阻攔?」
林鳳臣不急不惱,笑嘻嘻地反問:「我要是打了你的寶貝孩子,你先生管不管?」
氣惱而敏感的池家欣立刻中了林鳳臣的語言圈套,說:「少扯別的,我沒先生。」
林鳳臣說:「這就怪了,你有孩子,卻沒先生,那孩子是哪兒來的?還能是倭瓜花倒出來的呀?」
這話裡就含了一個挺黃的段子,圍觀的人有懂的,就哄地笑起來。池家欣情知吃了虧,憤惱地叫:
「你耍什麼流氓?呸,還人民教師呢!」
林鳳臣瞬息變臉,說:「這你可得給我說清楚,我怎麼耍流氓了?你罵我流氓可是大家都聽到的,你必須給我賠禮道歉!」
池家欣知道今天再不能離了要解決的核心問題被人牽著鼻子另作糾纏,這樣的唇槍舌劍自己也撿不到什麼便宜,便扔下芝麻再撿西瓜,說:
「你別轉,干擾施工破壞正常供暖你違反了治安條例你懂不懂?」
林鳳臣說:「我懂啊,你有本事打110把警察找來把我拘走啊!」
池家欣轉身對圍觀的人們說:「大家都聽到了吧,我們供暖公司為了按時給居民供暖,已是千方百計,可有人就是從中干擾破壞,我不知這種人的心長到哪兒去了,大家給評評這個理!」
這話便有了挑動群眾斗群眾的意思。一樓的邱老太立刻擠到跟前說:「林老師呀,我們老頭老太太可沒有你們年輕人扛凍啊,你們就別再這麼治氣了行不?」
六樓的小伙子姓劉,也下班回來了,站在旁邊大聲地喊:「誰要是損人能利己我不說二話,可我們改造完的挨凍,你們沒改造的不是也暖和不著嗎?樓上樓下住著,遠親不如近鄰,何苦啊?」
形勢急轉直下,眾人的矛頭直指主將,竟讓伶牙俐齒的林鳳臣一時不知怎樣應對。也不是他完全無話可說,他是不想直接和鄰居們交鋒。六樓小伙子說得不無道理,遠親不如近鄰,這場風波一過,如果不是因為特別情況,供暖公司的人可能一年也見不上一面,可同住一個樓門的鄰居卻要低頭不見抬頭見,一朝傷了和氣,怕是三年五載也難以和好如初啊。
急迫中,二樓的趙醫生出陣助戰,他說:「這事怪不得林老師,我是理解他的意思並堅決支持他不參加改造的。請問,我們購房的面積包不包括樓道和走廊的公用面積?答案是肯定的,包括。這就像剛才林老師打的那個比方,進門後的幾房幾廳是夫婦,而這樓道和走廊則是孩子。孩子是媽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孩子身上有父親的精血。但現在這個孩子臉上卻被人重重地劃了一刀,雖說執刀人給傷口縫了幾針又上了藥,但那個傷疤呢?我們的孩子日後要工作,還要娶妻或嫁人,極可能就因為這個疤而被拒之門外,更別說組成和美的家庭了。那諸位說,到時候最鬧心的是不是這個孩子的父母?而無端地給孩子破了相的人到時候又在哪裡?他能擔負什麼責任呢?況且,現在這個執刀人不是給一家孩子劃一刀,而是要將整整一個樓門六家的孩子全部破相。大家說,難道我們不應該保護自己的孩子嗎?這個孩子就是我們的房子,我們可不能讓房子整體貶值呀!」
到底是貨真價實的知識分子,說起話來從容不迫侃侃而談,聲調雖不高亢也不激烈,卻句句直逼眾人的心頭,而且是藉著林鳳臣的話頭,把道理文學化形象化地闡釋得清晰而透徹,就好像面對著他的病人不慌不忙地說明著病理。人們靜下來,有人點頭,也有住在單元西側的人回到自家房門裡去了。那個一樓的邱老太說,我也知道房子這麼一改,肯定不如以前值錢了,可我兒子從外地回來說,什麼值錢不值錢的,只要能保證老爸老媽身體健康,咱千金不計。六樓的小劉則說,這話咋早沒聽醫生大叔說,要不,我才不猴洗孩子似的忙著改了呢。說得大家都笑。
突然,有雪亮的燈光照過來,眾人循光望去,原來有人舉著照明燈,記者正扛著攝像機,一位漂亮的女主持人拿著話筒說:「各位大叔大嬸大哥大嫂,我是電視台的記者,請你們對廣大觀眾朋友們談談對分戶改造的想法好嗎?」
最先大感震驚的是池家欣,是誰把電視台記者請來的?高天福高老闆最怕的就是把事情鬧騰出去,他之所以答應了池家欣從馬恆山那裡討來的計謀,同意拿出三萬元作為房屋修整和精神補償將改過的三戶再改回去,顧忌的就是怕把事情鬧大。他的原話是,拿出三萬元,幫你收拾你拉出的這泡臭屎,我他媽的認了。你給我記住,要收拾就麻溜的,哪怕你用手捧用舌頭舔,沒處抖摟就咽進肚裡去,但就是不許再給我攪得滿世界臭。這可怎麼好,電視台採訪完,再播出去,那臭氣必定散得滿市皆知了,市政府一旦震怒,誰知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後果呀?
池家欣有些穩不住神了,用手遮住鏡頭,問女主持人:「我是天福供暖公司副總經理,這個問題我們公司能夠自行解決。沒有人請你們來採訪吧?」
主持人面帶微笑卻言詞強硬地說:「電視台非常感謝熱心觀眾給我們提供新聞線索。新聞記者出來採訪,不一定非得由誰邀請。」
池家欣扭頭氣沖沖地問大家:「是誰給電視台打的電話?」
林鳳臣帶來的一個女生揚臂舉起了手機:「明人不做暗事,是我。池副總經理,您不用把眼睛瞪那麼大,我不掙你的工資,畢業後也不想到你們公司謀職,所以本姑娘不怕你。」
人們爆起一片笑聲。
感到驚喜的是林鳳臣,平時只看這瘋丫頭咋咋呼呼沒心沒肺哪兒有熱鬧往哪兒湊,沒想關鍵時刻走出這麼一步好棋。剛才自己只是忙著往回趕,怎麼就沒想到請求輿論支持呢。他低聲表揚那個女生:「你這個電話打得好,老師給你打一百分。」
沒想那個女聲用眼色示意,也低聲說:「是那位先生讓我打的,其實我也沒想起來。」
女生示意的是張處長,不知什麼時候他也趕回來了,遠遠地站在樓梯一角,一副事不關己隔岸觀火的樣子。林鳳臣心裡沉了沉,問:「那他怎麼不打?」
女生說:「我哪知道,連電話號碼都是他給我的呢。」
莫論職級大小,人家到底是從官場走出來的,不動聲色之間,或推波助瀾,或釜底抽薪,出手不凡,玩的就是狠活兒,不服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