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報今年是暖冬 正文 第二章
    池家欣的前任領導叫馬恆山。馬恆山當權的時候,供暖公司是國有的。那時候,她雖說只是財務部主任,但公司裡的人背後都叫她二經理,凡是她點了頭的事,馬恆山基本都一路綠燈,就是馬恆山抹搭眼皮沒有答應的,只要請動池家欣出面去說,也基本可再做研究。就是因為兩人關係特殊好,丈夫提出了離婚,把孩子扔給池家欣淨身而去。也是因為兩人的好,馬恆山的家戰火連天硝煙不斷,馬恆山的女兒直接找過池家欣,讓她調離供暖公司,還她家一分寧靜。池家欣自恃沒什麼第一手的把柄落在對方手上,便冷然相對,固守防線,不肯退卻。沒想後來國有中小型企業改制,供暖公司被高天福徹底收買。高家不缺票子,高天福的老爹最初的發家史是在鄉間辦起了養豬場,那年月城裡人想吃豬肉還得盼著過年過節發肉票,所以高家老爹不僅用裡脊後丘換來了大把的票子,還結交了不少日後用得著的人物。後來,高老闆又在山裡開選礦場,用含鐵的礦石換回更多的票子後,狡兔三窟,防著政策有變選礦場終有開不下去那一天,便全家移居城裡來,讓兒子高天福另撐起一片穩賺不賠的天地。馬恆山是公司領導,年紀也大了,轉制時被市裡主管局收回去開勞保。可職工們就苦了,年輕力壯又有工作能力的被高天福留用,沒被人家看上眼的則按工齡支付一筆費用,俗稱買斷,從此兩清。權衡的結果,池家欣期望的是前者。當時馬恆山正主持公司轉制和善後事項,他在池家欣的事上挺義氣,先是搶在原公司解體前將她提拔了副經理,然後便在與高天福討價還價時將留用池家欣作為一個條件,雖沒公開往桌面上拿,但私下裡鐵嘴鋼牙咬得很死,甚至不惜少要了高天福五十萬元轉讓金。為這事,池家欣真心實意感激馬恆山,也懷念著那段風光不再的日子。

    午間,池家欣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把手機打到馬恆山家裡去。這是她精細算計的,這個時候,吃過午飯的馬家黃臉婆正在廚間忙活,而馬恆山則雷打不動地在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三十分」,電話就放在他的手邊茶几上。聽到馬恆山的聲音,池家欣說了聲「是我」,就哽咽了。

    馬恆山卻哈哈地笑,朗朗地說:「吃過了,三飽一倒,無所事事呀。哎喲,不就是那點破事嘛,還研究個啥?好,好,民主,民主,我去,不是一點鐘嗎?我這就動身。」

    池家欣知道黃臉婆在身邊,馬恆山在演戲,便沒再說什麼,關了手機,打車奔回家裡去。馬恆山很快來了,門虛掩給他留著,所以不用敲門也不用按門鈴,輕車熟路便摸進來。老東西在家保養得不錯,養精蓄銳,進屋就叫小東西,表現得猴急。老東西和小東西是兩人在私下裡的暱稱。池家欣雖然心情不好,但知道推拒起來,要影響下面的正經議程,也就逢迎了他。事畢,池家欣說,我有重要事找你,你快幫我出出主意,那個高大牙對我要下黑手了。

    池家欣背後罵高天福高大牙,含了兩層意思,一是高天福的牙確實有些大,還有點裡出外進,不甚齊整;但主要的罵意卻在二層,高天福挺好色,不光對公司裡年輕漂亮的女士打主意,甚至還將歌廳小姐帶回公司裡嫖宿,亢奮得就像高家早先養豬場裡的種豬。公豬養的時間長了,多像它們的老祖宗野豬,嘴角支出猙獰的獠牙來,所以鄉下人又稱公豬為牙豬。罵高天福為大牙,就是含了罵他是一頭大種豬的意思。

    馬恆山瞪了眼睛:「什麼?他要打你主意了?」

    池家欣打了他一下:「去,也就你還把我當個寶兒。人家身邊美女如雲,哪個不比我年輕漂亮,敢不聽話的,說炒就炒,能看得上我呀?」

    馬恆山噓了口氣說:「那還黑個屁。當初我許下五十萬,就是讓他保證讓你干到法定退休年齡五十五,他小子可是點了頭的。就是你一天不幹,那五十萬也足夠你的開銷了。他還能說話不算數啊?」

    池家欣說:「人家不說炒你,可他專把刺蝟往你手上放,你若捧不住拔腿走人,那可就不是人家的責任了。」

    馬恆山問:「他怎麼往你手上放刺蝟了?」

    池家欣便說了十五號樓二單元的事。那個單元東側共六戶,都是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同樣建築格局。六樓是頂部,樓頂散熱快,溫度難達標,所以聽過分戶改造的動員後,六樓立刻表態,全力支持,室溫再不達標人家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拒交取暖費了。五樓的住戶是六樓住戶的姐姐,兩口子都去南方做買賣,孩子在外地讀大學,便把五樓交給弟弟代租代管全權處理,所以六樓在答應改造的同時,也包括了五樓。以前實行集中供暖時,暖氣是從上往下走,循環熱水到了一樓,熱度肯定大不如上面的五戶,出於對保證室溫的考慮,一樓也很快同意了改造。現在問題出在了二至四層三戶上,起初他們只是說研究研究分戶改造的方案後再說,沒想等五樓六樓和一樓改完後,中間三戶突然同時聲明不同意改造。而這三戶中,最難剃的一顆腦袋就是住在三樓的林鳳臣。住四樓的在市委一個部門當處長,他的態度挺曖昧,說我聽三樓林老師的,就這一碗麵,他說吃餃子,我剁餡,他說烙餅,我再做碗紫菜湯。住二樓的是醫院外科大夫,他似乎看出了奧妙,這好比一個腸梗阻病人,吃不下,又排不出,只有看醫生的手段了,因此他支持林鳳臣的態度很鮮明,連再商量一下的餘地都不給池家欣。有了十五號樓的這個大癥結,整個供暖樓群尚未下定決心的其他數十戶便都坐山觀虎鬥,只等戰局進一步明朗後,才決定自家的進退取捨。可現在離供暖期只有最後的八天,工期緊急,再沒有考慮與計較的時間了。

    池家欣分析這個局勢時,是握著筆在紙上勾勾畫畫的。其實她不勾不畫,馬恆山也聽得明白,畢竟當了那麼多年的供暖公司經理,那點事,都在他心裡擺著呢。眼下的形勢好比在競技場上,生生將兩個勢均力敵的選手背對背地攔腰捆綁在一起,裁判又准許他們可以隨意使力,那結果就很難預料了。前些年的集中供暖有集中供暖的好處,省心,但有些用戶以各種理由拒不交取暖費也讓人頭疼。國有時頭疼便頭疼,最後總會有人出面埋單,反正吃虧的是國家,爹的肉兒不疼。但改制後私營老闆就不肯再瞪著眼睛踩這個爛泥坑了,你交錢我供暖,你不掏票子我關閥,活該你在家凍冰砣,這叫市場經濟,跟去市場買肉買蘿蔔沒什麼區別。馬恆山指點著圖紙說:

    「現在問題的關鍵並不在三樓林鳳臣,而是在一樓和六樓。他們已經進行了分戶改造,但中間的三層如果不配合,一樓和六樓怎麼辦?也只能睜著眼睛挨凍呀,別忘了,供暖可是一個單元就是一個小循環。林鳳臣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咬牙跟你僵著,讓你兩種循環都難啟動。當初你為什麼不等著中間三層都點了頭,再對一樓和五樓六樓動工啊?」

    池家欣哭喪著臉說:「我當初只以為有三戶一動了工,那幾戶就會隨過來了,哪想他們會這麼死強,唯恐天下不亂啊。」

    馬恆山從團在床頭的衣服裡摸出煙,靠在床上吸,一棵又一棵,煙氣騰騰的讓池家欣都有些煩了,催他說:「你別光知道抽,都急死人了。」

    馬恆山說:「現在看起來,以林鳳臣為首的中間三戶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但準確地說,他們也不是不想改,因為改了後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害處。可他們眼下佔了上風,就好比兩軍對壘,人家佔據著可進可退的有利地形,只等著你們舉白旗投降呢。只要你求到他們,他們就會提出條件,比如改造對房屋裝修造成的損失,比如走廊裡立起了循環管道可能對房屋原有價值的影響。這是幾隻饞獅子,肯定是要大開口的。你估計高天福肯不肯拿這筆錢?能拿又是多少?」

    池家欣說:「這可難說了。現在姓高的是咋看我咋不順眼,我哪能知他的心思。」

    馬恆山說:「別管他順不順眼,這事看起來他把責任落到了你頭上,本質上說還是他高天福的事,他是法人啊,真要到了取暖期,有住戶供不上暖氣,只要鬧上去,你看市裡是找他還是找你?所以現在不管難說還是不難說,你都一定要去跟高天福說。眼下的可行性方案不過是兩種,一是往前走,就是都做分戶改造;再一點就是往後退,就是把一樓和五樓六樓再改回來。如果往前走走不通,那就往後退。只要退成了,以林鳳臣為首的中間三戶就再也沒有什麼理由可鬧了。」

    池家欣打斷他的話:「我的天,誰家改造一次,就等於搬一次家,移箱倒櫃的,連我看著心都亂。人家好不容易改造完了,收拾利索了,再讓改回去,這不是自己沒事找罵嗎?」

    馬恆山說:「兩弊相比取其輕。就是找罵,也得裝聾作啞地聽著,關鍵是要解決問題。所以這第一點,你就得先去找高天福,先聽他罵完,再把你的這個意見拿出來,爭取他的支持。讓他支持什麼呢?就是讓他掏出錢來,答應一樓和五樓六樓退回去,一定負責按原樣重新整理,該補的地方補,該修的地方修,最後再刮一遍大白刷一遍油漆,保證屋子比原來沒改造前更乾淨漂亮,必要的話,還可給些精神補償。市場經濟嘛,撬動任何攔路石的槓桿只能是票子。我不信那兩家三戶見了票子不動心。再有,你立即安排工人在這個單元的樓道裡把送水和輸水兩條主要管道安裝進去,既是對中間三戶形成心理壓力,也有個不等下雨先備好蓑衣的打算,林鳳臣堅持不改,那就用這兩條管道先給一樓和五樓六樓供暖,如果中間三戶答應改了,也省了到時再手忙腳亂。」

    池家欣為難地說:「我只是怕……高天福不會答應掏票子。」

    馬恆山說:「這就看你的這張嘴巴了。你一定要把這個利害跟他說清楚,現在是自古華山一條路,只能是花錢免災。關鍵是想多花還是少花。多花,就花在中間三戶上,估計沒有一二十萬堵不住那三張獅子嘴;少花,就花在一樓五樓和六樓,有個兩三萬元足矣。數倍之差呀。話說明白了,讓高天福自己掂量吧。」

    池家欣拿起衣服給馬恆山穿,很傷感也很敬服地說:「你個老東西呀,怎麼就回家去逗狗養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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