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平分 正文 第二章
    考試很公開,也很透明,考場設在廠部旁邊的文化宮大禮堂,因擔任主考官的副廠長(前幾年叫革委會副主任,剛改回來的)白天忙,時間安排在下班以後。大禮堂也可稱為劇場,備著現成的折疊排椅,能坐近千人,竟一下擠滿了,好像來了首輪新影片。觀眾卻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青皮後生。紅星廠是男人佔絕對主導地位的世界,還沒娶上媳婦的小伙子多,聽說未來的師妹們要當場比拚,百花競開,爭奇鬥艷,不來湊湊熱鬧才是怪事呢。

    考場設在舞台上,正中一塊黑板,兩側各五張桌椅,呈雁翅形擺放,面對觀眾。新人廠的女青工們幾乎都報名了,但經過民主推薦和廠裡的政審,進入了決賽圈的只十名,十取二,很殘酷。那個年月,凡是需選拔的人事業務,都須政審,審你個祖宗三代,查你個三姑六姨,大氣候,寒暑隨天,沒辦法。

    一聲鈴響,考場安靜下來,帷幕後走出十位姑娘,清一色的嶄新工裝,寬袖肥腿,顯不出誰的身材更魔鬼,小伙子們打分便只能看臉蛋。姑娘們各站一張課桌後,考官依次喊了姓名,既是點名,也算介紹,姑娘們依次向台下深深鞠躬。考官再喊展示算盤,姑娘們便將各自的參戰武器高高舉過頭頂。比賽規則上有說明,算盤可以自備,這一下就引出了台下片刻的轟動。令大家注目的是張秋萍和羅春芬,別人都是當時尋常可見的窄長算盤,或漆黑,或白亮,但羅春芬舉起的卻是一種老式家什,寬大笨重,珠子足有12毫米口徑的螺母大,橫樑上的且是兩顆。這種算盤在表現舊中國的電影裡常見,黃世仁逼楊白勞賣閨女時,穆仁智就是在這種算盤上撥打出的閻王債。

    考官走過去,接過算盤,舉起搖了搖,問:「你這算盤可有年頭了吧?」

    羅春芬響響脆脆地答:「我爸說,我太爺爺就用它教過我爸爸打算盤。」

    考官說:「哦,快成文物了,是什麼材料製成的呢?」

    羅春芬答:「黃梨木,連珠子帶這桿這框,都是,聽說是一棵樹上的木頭。」

    考官又問:「咱們北方乾燥,這個算盤不怕裂嗎?」

    羅春芬答:「不怕。木頭加工前,放進清水中浸泡,把木頭裡原來的汁液拔乾淨,再風乾,就永遠不會幹裂了。」

    考官又走到張秋萍前。張秋萍的算盤正與羅春芬的形成鮮明對照,只有巴掌大,極精緻小巧,可以隨手裝進衣袋,似可視為玩具。全國人民響應領袖的偉大號召,正在批《水滸傳》,有人在底下嘀咕,一個玩關勝的大刀,一個耍時遷的攮子(匕首),這個仗可怎麼打?

    考官也把張秋萍的算盤舉了起來讓眾人看,問:「這麼小巧,只有十多位數,好打嗎?」

    看來張秋萍好羞,臉紅了,淡淡一笑,答:「試試唄。」

    可別小看了考官這幾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詢問,有了這過門或日前奏,選手們繃得緊緊的心弦就有了一些鬆緩。姑娘們肅然入座,各自的「兵器」端放面前。第一輪,考官要求從81加起,一數不落,一直加到150,按報出準確結果的先後順序得分,第一個是10分,以下的便是9分、8分……

    一聲令下,姑娘們的手指在算盤上撥動起來。那一刻,千人劇場裡安靜極了,人們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傾聽著來自舞台上十個姑娘的算盤齊奏。如果把演奏的曲目比作《百鳥朝鳳》,那領奏者就是羅春芬,她是那隻鳳凰,百鳥之王,算盤珠在她指下彈跳,清脆而歡快,宛若珠落玉盤,聲聲入耳。當時有一首歌是唱人民公社八大員的,女聲小合唱,其中就唱到了會計員,打著算盤慶豐收,「滴了個滴,答了個答,滴了個滴滴答了個答,算出了豐收的好消息呀,好消息……」人們想到了那首歌,也想到了民樂演奏裡的木琴,木琴最適宜表達輕鬆與快樂,羅春芬彈奏的就是那木琴,而別人呢,手中的樂器不管是揚琴、二胡或琵琶,扮演的角色也不管是仙鶴、杜鵑或百靈,棲落在鳳凰面前,便都啞然失聲了。事後,羅春芬對別人說,她的算盤可是個祖傳的寶貝,解放前兵荒馬亂家無一顆隔夜糧時,曾有人許下十塊大洋,她爺爺都沒捨得出手。

    那一刻,人們不會不想到那個拿著最小算盤的張秋萍,只見她安靜著一張臉,微微垂頭。手指也在算盤上撥動,但沒有誰聽得到她發出的聲響,唉,小麻雀落在百鳥之王面前,嚇得連聲唧喳也叫不出來,慘了。

    考生桌上都備著幾片紙,還有削好的鉛筆,那是呈報計算結果所需。片刻,木琴的演奏戛然而止,羅春芬執筆,起身,向著站在黑板前的考官走去。誰也沒想到,幾乎在同一時刻,坐在考場另一側的張秋萍也起身,分秒不差地也將紙片遞送了過去。嗡嗡嗡,禮堂內騷動了起來,如果兩人的計算結果都準確無誤,那這一局誰是第一呢?

    待十個考生都交出了考卷,考官宣佈結果,張秋萍和羅春芬同獲10分,掌聲響起來,足有一分鐘。羅春芬站起身,舉起手中的那個大算盤,高興地搖動,表達她的喜悅和對掌聲的感謝,而張秋萍卻平靜如初,只是對著台下淡然一笑。她是心裡沒底還是不以為然呢?

    第二局的考題很快懸在黑板上,是早備好的,寫在一張大紙上。應用題,說廠裡準備維修廠房,需各種鋼材、木料、玻璃、水泥若干,鋼材和水泥分不同型號和標號,又若干,都給了價格,問所需資金共是多少。如果前一道題只是測驗加法,這次就是四則綜合運算了,難度雖不大,運算起來卻複雜,要求精確到小數點後面的兩位,那就是角和分。劇場裡又安靜下來,《百鳥朝鳳》的演奏再一次響起,有了第一局的熱身,木琴顯得越發嫻熟,那落入玉盤的不再是珠子,而變成了密淋的春雨。人們自然又想到了張秋萍,就她那個玩具樣的小算盤,能夠體現出來的數位超不過10位,玩玩加減法或可將就,進行如此複雜的多位數乘法還行嗎?但令人大感驚異的一幕是,在羅春芬起身送交答案的一瞬,張秋萍也將紙片送到了考官的手上。又是分秒不差。

    距離第一局結束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但逝去的就是歷史,歷史的一幕真的會重演嗎?這次人們不再嗡嗡,大家期待從考官臉上讀出結果,那考官似乎知道人們的心,卻故意繃著面孔,不動聲色,直到所有選手都交了考卷,才舉起那兩張紙片,面含笑意,微微頷首。哈,仍是平局!

    前兩位勝出,似乎已無懸念,眼下人們期待的是,誰是狀元?第三局,考官說,現在我來報賬,只報一遍,務請諸位聽好。廠財務賬上的材料經費尚有256萬元,又有數筆支出清單已經呈報上來,同時,又有工業局撥進的材料專用經費數筆若干,請計算出眼下材料經費的準確金額。

    這題出得好,不僅將加減法混在了一起,還考查了選手的反應能力,人家報出數目,只一遍,你必須馬上在算盤上體現出來,或加或減,容不得絲毫猶豫。賬房先生嘛,可不就得這樣。

    考官開始報數了,不緩不疾,不快不慢,標準的電台播音速度,標準的平平仄仄,有支出也有收入,大到一筆數十萬,小的只是幾角幾分。算盤珠隨著那節奏唱起來,領奏者仍是那只悅耳的木琴,一忽兒水滴入潭,一忽兒湍溪奔竄,一忽兒又馬蹄聲碎。很快,人們發現,有人推開算盤,無奈地搖頭苦笑,那是亂了方寸,跟不上步伐,甘認了放棄。一步亂,步步亂,想往上追也沒用。放棄的先是一個,再一個,後來都超過半數了。再看那張秋萍,竟是從一開始就沒撥動珠子,只是小尼打坐一般端然肅坐,微微垂首,額上的劉海兒披垂下來,讓人沒法看清她的表情。終於,考官宣佈報賬結束,羅春芬執筆,張秋萍也執筆。人們驚訝了,張秋萍沒動算盤,也有計算結果了嗎?

    但這次羅春芬沒有搶先將紙片交上去,她站起身,對著張秋萍說:「秋萍,你先來吧。」

    張秋萍沒有謙讓,只是淡淡一笑,把答案呈了上去。

    穩操勝券的羅春芬當眾賣了個關子,如果張秋萍的計算結果準確,那麼你第一,我第二,前兩名當選,我無懸念,而且還是我禮讓在先,這有目共睹。如果你張秋萍算錯了呢,那對不起,我就只好捧起這冠軍杯了。羅春芬不知道第三局張秋萍一直沒撥算盤,她在忙著運算,眼睛和腦子都無暇他顧,不然,這個關子也許她不會賣的。

    第三局的排名很快公佈,那就等於整場比賽已有了勝負。張秋萍第一,30分;羅春芬第二,29分。但這個結果讓獲得了24分的第三名大叫不平。第三名叫劉承謹,算盤打得雖然沒有羅春芬那麼精彩,運算速度也沒有羅春芬快捷,但運算結果卻均準確無誤。而且,鄰桌的選手已悄悄告訴她,第三局張秋萍根本沒動算盤。名次將直接決定一個人的職務安排,甚至是終生的命運,第三與倒數第一本質上無異,別人可以保持沉默,緊隨在前兩名之後的人卻不能不說話了。

    劉承謹高高舉起了右臂,大聲說:「報告考官,我有疑問。」

    考官說:「請講。」

    劉承謹站起了身,說:「既是比賽打算盤,但據我所知,第三局張秋萍根本沒撥算盤,將她排在第一名,我覺得這是違規操作,不公平。」違規操作是在學習班裡新學到的詞兒,現學現賣,用上了。

    張秋萍也舉起了一隻手,但她沒舉那麼高,胳膊肘還在桌面上,就像小學生在課堂上要求發言。

    考官點頭示意,張秋萍也站起身,她說:「我會打算盤,但為了更有把握,我就用了心算速算,而且不光是第三題,前兩題也是。考試通知裡既沒說明心算速算的結果不算成績,那我就沒有違規。」

    一根棍子捅進了馬蜂箱,大禮堂裡嗡的一聲炸了,一片哄雜。

    劉承謹大聲說:「我懷疑張秋萍的心算能力,也懷疑是否有人在比賽前洩露了試題。」

    有人鼓掌,還有人打起了呼哨。在號召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的年代,這絕對是出令人興奮的好戲,好比《智取威虎山》裡的「智取小爐匠」,又好比《沙家濱》裡的「智斗」,有的看了!

    考官跳下台,與坐在第一排擔任主考官的副廠長低聲嘀咕了幾句什麼,復又站回台上,將手裡的第三局考題交到劉承謹手上,宣佈說:「請大家安靜。經與主考官研究決定,為了體現本次比賽的公平,決定臨時增加一個補試項目,按照第三考題的模式,由劉承謹擔任臨時考官,具體數目完全由考官自由掌握,當然,這一局只請張秋萍心算。同時,拜託羅春芬再操算盤,參與同步計算結果。張秋萍,你願意接受複試嗎?」

    張秋萍起立:「願意。但我有個建議,再請安排隨便哪兩位姐妹或師傅執筆,將考官出示的數據即時記錄下來。口說無憑,存字為證,以備覆核。」

    掌聲頓起。這個建議了不得,那是精明,也透著自信。

    劇場重又變成空寂的山谷,隨著劉承謹一串串的抑揚頓挫,一隻百靈又開始了婉轉的啼唱,那是羅春芬,為她伴奏的是數百人的怦怦心跳。再看張秋萍,雙目微闔,氣定神閒,仍是宛若參禪。

    終於,劉承謹口出「請出示結果」,張秋萍和羅春芬同時執筆,再將紙片同時送到考官的手上。考官看了兩人的結果,面無表情,又賣了個關子,對台下說:「為了保證考試的公正公平,現在我請兩位師傅到台上來,監督我宣讀張秋萍和羅春芬的計算結果,好不好?」兩個小伙子應聲躥起,蹦到台上,敏捷得就像猿猴。結果讀畢,掌聲大作,連劉承謹都怔怔神,然後紅著臉,也拍起巴掌來。劉承謹的加入,讓掌聲如海濤擊岸,再起了一個高潮。

    考官說:「心算、速算,應該是比珠算難度更大,也更高級的一種運算方式。如果質疑心算是不是違背了算盤比賽的規則,那責任也在比賽組織者,是組織者疏忽了這種可能出現的情況。現在我宣佈,這次比賽,張秋萍和羅春芬勝出。」

    掌聲又起。有人突然亮了一嗓:「好,春秋平分!」人們愣愣神,轉瞬就是歡暢的大笑。這個發現有意思,張秋萍和羅春芬的名字裡,去掉張羅兩個姓氏,餘下的豈不正是「春秋平分」四字,而且此情此景,恰如其分,虧他想得出!

    考官又說:「在這裡,我也當著眾多工友的面,向廠領導和相關部門的負責同志提請一個建議,劉承謹的算盤水平在本次比賽中,也展示得很為出色,所以我請各位領導記住劉承謹的名字,以後廠財會、統計或相關部門再需要這方面的人才,是否可以不必再進行考試或比賽,直接考慮到劉承謹?」

    擔任主考官的副廠長站起身來鼓掌,坐在他身邊的幾位部門負責人也都起立,一致表示贊同。

    大戲落幕,興奮的人們一邊往場外走一邊議論,說沒想到廠裡還來了這樣幾位高手娘子,個個可比阿慶嫂,又說這可比參加大批判會好玩多了,有那謹慎的便提醒,別順嘴瞎咧咧,小心抓你個現行。人們便一吐舌頭,擠眉弄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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