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鄧一群意志消沉,他感覺到自己的落魄。
回到科技處,他發現自己已經被徹底地架空了。離開了一年,處裡的工作完全生疏了。不,事實上他並不生疏,問題是沒有人讓他干什麼。每個人的手上都有事做,只有他沒有。沒有人對他交待任何工作。
他所能夠做的,就是每天例行公事一樣地來上班,然後坐在那張巨大的處長辦公台前喝茶,看報。老潘這個狗雜種臉上掛著不陰不陽的笑,說:“你身體不好,多注意休息啊。暫時就不安排你的工作了,等過一段時間再說。將來處裡的工作要做一些調整,說不定你的工作也會動。”小人得志啊!鄧一群心裡充滿了巨大的悲憤。老潘的那種得意,鄧一群在心裡能夠感覺得到。真的。如果是他,也會這樣的。這就是官場上的殘酷。
鄧一群那一陣灰頭土臉的樣子,誰都能看得出來,雖然他表面上努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晚上失眠,覺也睡不好。肖如玉是不理解他的。她只知道他回來了。她希望他回來。她安慰他說:“你不要這樣,不就是一個小小的處長麼?你就是一輩子當個副處又有什麼關系呢?”鄧一群不語。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怎麼能夠理解他的痛苦呢?為了向上爬,他付出了多少的心計?那是他人生中的一個目標。如果他不能實現,那麼他的人生就是失敗的。
他盤算著,怎麼才能再上去。一天早晨起來,他看到自己的頭發在左側白了一大撮,把他嚇了一跳。他還沒有老啊。這是焦慮的結果。他不能不焦慮。
談琴談了新對象,關系發展迅速,據說正考慮很快要結婚。那個小伙子是一家報社的攝影記者。鄧一群那天在電梯裡看到了談琴。整個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當時是他一個人從一樓上來的,結果到了六樓的時候,她一腳跨了進來。她那天很漂亮。看到她那樣子,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尷尬和自卑。他心想:自己現在這樣落魄,她心裡一定很高興。
他向她笑了一下,說:“你好。”
她也笑了一下,說:“回來好久了?也沒看見你。”
鄧一群自嘲說:“灰溜溜地回來,不必聲張。我整天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
她看了他一眼,問:“身體怎麼樣?”
他心裡生出一絲感動,說:“現在很好。不要緊的。謝謝。”
十二樓,停。
他突然有句話要對她說,話到嘴邊,出來的是“祝福你”。
她一腳已經跨出了電梯,回眸一望,那眼神裡卻是什麼都有了。
鄧一群呆呆的。
她那一望,把他的魂都勾走了。他也知道,那一段過去煙消雲散了。是他自己太勢利,迷醉於官運前途,放棄了自己可能有的幸福。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根本還沒有能讓鄧一群反應得過來。過了一個很不愉快的春節,在機關裡上了不過一個多月的班,鄧一群就再次回到了溝墩鄉。
這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
根據省委的決定,全省扶貧工作繼續進行。原則上,扶貧工作隊隊員還是前一年的同志,但考慮到實際情況,各個單位可以自行安排。苗得康自然是不再去了,他手上的事情太多,於是,省委辦公會議決定,這次扶貧工作,由省委農工部部長張沖擔任組長。
像鄧一群這種情況,應該是不再下去了,因為他前一年生病剛好,而且一個同志也不能下去太久,對家庭、工作都不利。鄧一群打聽了一下,原先的那幾個組員也都不去了。最讓他感到不平的是,那些人回去以後,都得到了程度不同的提拔。這差不多已經是慣例了。別的不說,下去一年,功勞沒有,苦勞總是有的吧?況且他鄧一群下去,還是有很大成績的。為什麼他就得不到提拔呢?
現在,他甚至也不指望得到他們的提拔了,就是這樣,他們還是要打擊他。這太惡毒了,他想。
又要扶貧了。這樣的機會,讓別人去吧,他在心裡想。自己下去一年,沒有得到提拔,這次誰下去,回來是一定會提拔的。誰會去呢?小趙、小倪,甚至田小悅?他們得到了提拔也好,這樣就有比較了,也讓機械廳的人看看,他鄧一群是遭到了怎樣不公正的待遇。回家的時候,他對肖如玉講了。肖如玉說:“你管他誰去呢。反正這次你是不要再去了。”鄧一群說:“已經傷透心啦,我再也不賣命了。我去年差點就把命丟了。”他是鐵定心不去的。
然而,機關裡很長時間也沒有動靜。
他感覺很是奇怪。
他忍不住問老潘,老潘詭詐地笑了一笑,說:“不知道。下去的都是領導有心要培養的骨干。也許領導已經有安排了吧。”
“這種事總會有人去的。人家回來就一定能提拔啊。”他酸酸地應付說,心裡罵娘,面上卻不好發作。
“也不見得,像我這種人不圖進步,就不想下去。”老潘淡淡地說。
鄧一群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像在大街上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一樣。昔日的榮耀,今天正在付出代價。他不得不忍受老潘以及機關裡所有仇視他的人對他的揶揄、譏笑和嘲弄。老潘現在是他的領導,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不得不忍著。
這是一種污辱。
找他談話的時候,人事處處長明白地告訴他:這是組織上已經定下來的事。換言之,就是服從也得服從,不服從也得服從。雖然人事處處長找他談話的時候笑容很親切,說領導怎麼怎麼重視他,怎麼怎麼根據實際需要安排他,他還是感覺到這裡面強烈而巨大的欺騙。他們的理由很充分:你鄧一群在下面一年,工作的成績很大,對那裡的情況又比較熟悉,所以決定還是讓你去,為機械廳再增光彩。
談完話後,鄧一群陷在沙發裡,雙腿發麻,四肢無力,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他感覺自己都快站不起來了。他什麼也沒說,但他知道自己當時的臉色非常不好看。他們把他當誰?當成一個傻瓜?
這是瘋狂的打擊報復!不,它就是一個巨大的政治迫害。整個廳領導班子都在合謀報復他。他由最初對姓孔的一個人的仇恨,擴大到了整個班子。是的,如果他們沒有參與,他們為什麼不提出反對。即使他們保持了沉默,也是幫凶。合謀犯罪,共同迫害。迫害他什麼?他鄧一群過去從來也沒有得罪過他們。他們為什麼這樣對他?他想不通。他更沒有得罪過孔子悅,甚至他一調來,他就想靠近他。但是是孔子悅自己不讓他投靠。
如果說下來一年還稱得上是鍍金的話,那麼,現在的第二年,對鄧一群則明擺著是一種懲罰。
沒有人能夠分擔鄧一群的這種痛苦。肖如玉對他這次下鄉則更加不解,她也感到十分的氣憤,說要去機關找孔子悅說理,但被他擋住了。怎麼能夠呢?那樣事情只會越來越糟。家裡可能只有老岳父並不反對他下去,他說還是要聽從組織上的安排,年輕人就是要吃點苦,能多做點工作就盡量多做。他的話當然遭到岳母和肖如玉的痛斥,她們一致認為他已經有點老糊塗了。的確,他那腦筋還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水平上,非常僵化。肖國藩知道後,安慰他,讓他先下去,然後再做疏通。他說:如果你硬頂組織,那不會有什麼好處。
鄧一群是知道組織厲害的,只好就服從了。
但經過這件事,鄧一群知道,肖如玉對他傷透了心。他們間的裂痕已經是越來越深。她相信他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把過去對他的那點愛,統統化成一種憎恨,憎恨他的虛偽、虛弱,憎恨他的勢利、鑽營,憎恨他的一切大大小小的做法。
鄧一群感覺自己不僅被單位拋棄了,也被家庭拋棄了。
肖如玉說:你就堅決不下去,看單位能把你怎麼樣。如果你下去,我就不跟你過了。
鄧一群說不出話來。他能怎麼樣?他還得下去啊,即使肖如玉拋棄他。
正是因為懷有這種強烈的被拋棄的感覺,他發現自己在葉媛媛那裡找到了理解,找到了失落的自尊和驕傲,找回了作為一個男人所有的一切。
如果肖國藩幫他打通一下關節,他是有可能不下去的。是他沒有這樣的關系,還是他根本就不想去做這樣的努力呢?鄧一群心裡不由對他生出了一種怨恨。他對他的關心是不夠的。既然如此,那麼他也就不必對他們友好。
對肖如玉的感情,他也就越發淡下去了。這不能怪他,要怪也只怪他們。他不必內疚。他想。
〔94〕
重回溝墩鄉,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
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如果說第一次他到這個縣裡來扶貧,臉上感到一種特別的榮光,那麼這一次則完全沒有了。前一期的人員都回城了,只有他第二次還來,這裡的干部群眾怎麼想?鄧一群苦悶死了。
沒有人理解他的苦悶。也許扶貧組長張沖能看出點什麼(他是個聰明人),但他絕對不會知道更多的情況。鄧一群在單位所受的種種屈辱,不是別人所能想象的。精神上的,巨大的屈辱。
自回到機關後,他就一直失眠,深深地為自己的事業擔憂,真是寢食不安。這麼多年來,他在機關裡努力工作,兢兢業業,不就是為了求得有個光明的前程嗎?而現在卻變得一切皆空。如果把他這麼些年來的經營比作那個大堤,那麼龔長庚的事情就是一個蟻穴。龔長庚同他有什麼關系呢?沒有。那種關系是他們強加的。他是他,我是我。我就是我自己鄧一群。但是,沒有人願意聽他這樣的辯白。
在家裡的那些日子,兒子是唯一能夠讓他感到快樂的。兒子活潑可愛。他感覺他兒子非常自立,年紀小小的,就很有主見。他在心裡想:這個小東西,很有領袖欲望,將來一定可以當領導。他希望兒子將來能有出息,要比他強。希望兒子能實現他所沒有實現的目標。
和肖如玉已經很少做愛了。他突然對做愛失去了興趣。她對他是有欲望的,畢竟分別了這麼長的時間。事實上他也有那種欲望,但一騎到她身上,他頭腦裡想到的,都是機關裡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剛剛被她調動起來的情緒,立馬就萎了下去。他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他想到那些對他不平的事情,他怎麼還能有心情做愛呢?為了愛她,他也努力去應付她,但卻是非常地力不從心。那種力不從心難以為繼的感覺,自己都能感覺到,何況肖如玉是一個女人?女人對性的感覺體驗是非常敏感的。他感到羞愧。雙重地難堪。
肖如玉開始還以為他是生理上出了問題,努力用溫柔的話語去寬慰他,並用盡女人的手段去幫他,但還是很少成功。到後來才發現,他在生理上並沒有問題,那個問題出在他的頭腦裡,就非常地生氣。鄧一群只有長歎。權力是男人最有效的壯陽藥,她怎麼就不懂呢?
到了鄉下,他繼續著在省城的失眠。成夜成夜地輾轉反側。他是多麼痛苦啊!他都沒有把自己再來的消息告訴他的媽媽。第一次下鄉時的那種驕傲完全沒有了。去年他在縣裡的時候是多麼高興啊,今天,他在心理上,感覺自己像是個小偷,恨不得天上沒有陽光才好。仕途上的失意,是人生最大的失意。在臨下來前,他終於去找了一次苗得康,苗對他第二次下去也感到有些意外,他覺得如果鄧一群去年沒生病倒還是可以下去的,問題是生病之後,廳裡理應給他作個調整。他給孔子悅打了電話,問問他們能不能重做安排,但孔子悅說事情已經經過廳領導班子討論過了,不好更改。苗得康心裡隱約感到鄧一群在廳裡可能出了問題,但他卻不能明說。對鄧一群他能說什麼呢?現實有時候的確是灰暗的。但他不想讓這個年輕人看得太穿。就在鄧一群臨走的時候,他特意到機械廳看了鄧一群一次,他想這樣可能對他的精神是個鼓舞。在鄧一群的辦公室裡,他同他談了心,鼓勵他還是下去,並且要他多注意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鄧一群則在心裡想:這個本錢實在是無所謂的。他甚至想,要是去年就完蛋了,那倒是很好的一件事。
政治仕途上遭受到挫折(准確地說,是打擊)後,鄧一群產生了一種厭世情緒,那種情緒,就像他當年面臨畢業分配時一樣。
鄉村生活慢慢又使得鄧一群平靜了下來。
在那樣的平靜裡,他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葉媛媛。他於苦悶裡,想到了她的種種好處。
在縣院的時候,葉媛媛一共去看過鄧一群兩次。她一方面真是到縣城有事要辦,看他也是順便,但另一方面,她在心裡的確有看望他的感覺。她感覺他是個好男人。一種沒來由的好感。她相信能夠認識這樣的年輕干部,對自己是有益的。有什麼益呢?她心裡也說不清。自然,她不是一個男人,沒有向上當官的欲望,捨此,就再沒有別的想法了。然而,她這兩次看望,使鄧一群相信她絕不是無意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覺。葉媛媛從來也沒有向他說過“愛”一類的話,連一點暗示都沒有,他們兩人間說的完全是些鄉裡或縣裡的趣事,或者是自己過去在學校裡如何生活之類的話題,但鄧一群知道,那些話的背後,實際上就是彼此的好感。男女好感的背後或者說是結果又是什麼?是愛。
鄧一群也不知道她愛上了他什麼。是他與眾不同的城裡機關干部的氣質?是年輕而不同一般的出息?還是他的成熟與沉穩?也許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簡單地被迷住了。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小地方,缺少優秀人物,她愛上他也很正常。特別是鄧一群通過前一年的抗洪,在鄉裡樹立了一個很好的形象,很多人都覺得他不錯。
由於鄧一群是老扶貧工作隊隊員了,所以張沖部長對他很尊重。但鄧一群對他卻沒有對苗得康那樣的心態了。他想:在這裡表現好表現壞,將來的結局對他鄧一群都是一樣的。所以,對工作,他一點激情也沒有了。他想到一年是那樣地漫長,而他在這裡還要整整一年的時間。他真有點受不了。
就這樣混吧,破罐子破摔了。他對自己說。
這樣一想,也就有點隨遇而安了。
〔95〕
鄧一群決定做一個表面上默默的人,除了隨張沖組長到各個村子去,其余時間就喜歡呆在自己的宿捨裡。張沖有五十多了,是個個性鮮明的老頭,在農工部,他是一號人物,容不得別人說話。他骨子裡是個喜歡獨裁的人。也正是他這種獨斷的個性,使他在仕途上走得很不順。他工作是有能力的,但缺乏群眾基礎,同僚們就更是想方設法地打擊排擠他,所以,他至今才是個省委農村工作部的部長(正廳級)。要是單以他的能力,怎麼也該是副省級干部了。
張沖開始的時候,對鄧一群感覺不好,覺得他對工作有點消極。後來,他慢慢知道鄧一群的事情,也就理解了。他甚至還產生了不少同感。他過去經歷過類似的經歷,心裡覺得機械廳這樣對他不是很妥當,鄧一群有情緒是可以理解的,加上他曾經生過病,所以,也就盡量少安排他工作。
在這樣的閒暇裡,鄧一群有空就去找葉媛媛。
他們都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的交往。
後來鄧一群想起來,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是采取主動的。是他主動勾引了葉媛媛,因為他看出來她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他,最主要的還是自己內心的需要。他內心空虛啊。他需要有東西來安慰他受傷的心靈。
事業的不幸,愛人的不理解,這都促使鄧一群走到了那一步。從開始,他們接觸並不多。但愛對一個年輕女子來說,常常會襲擊得非常突然。葉媛媛對於情的意識開竅得很晚,她過去在學校的時候經常有女同學會愛上年長的男老師。她那時候感覺很奇怪。現在,她也開始了。可惜的是她不知道這時候來,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悲劇。
葉媛媛沒有主動向鄧一群表白,一是由於自己的羞怯,二是由於對他身份的敬畏。最主要的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現實的,她甚至不該這樣想。他是一個有婦之夫。她真的就為了心裡的那一閃念責罵了自己:我瘋了嗎?我真的是一個瘋丫頭,一個白日夢者,一個妄想狂。想男人想瘋了?想誰也不應該想他。充其量,他只能當她的哥哥。
但是,她心裡時不時會想到他。她說不出他身上究竟有什麼東西在吸引她。她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他。而他表面上看來非常平靜,這就使得她有一陣甚至非常苦惱,不知道怎麼讓他知道才好。她自己也說不出來愛這個人什麼。一切看起來是那樣地無望。然而,她沒有苦惱太久。對於鄧一群來說,他這時候正需要一個像她這樣涉世不深的女子,來安慰他枯燥的靈魂,同時,他又希望能在性上得到突破。他的性欲已經很久得不到伸張了,甚至,自從結婚以後,他差不多一直是壓抑的。葉媛媛年輕,熱情美好,心地單純,善良,對男人還抱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想法。她不知道,在鄧一群這樣的男人眼裡,女人永遠就是女人,是男人要征服的對象。
葉媛媛去找鄧一群,都是在晚上。鄉政府大院裡人多眼雜,她不得不小心。她怕人家說她什麼閒話,但她的確又實在忍不住要去找他。在她眼裡,鄧一群是個可親的男人,一點架子也沒有,那麼地善解人意。在鄉衛生院,她無聊得很,找不到一個理解她的年輕朋友說話,而在鄧一群面前,她卻可以增長好多新的知識。他對社會和人生的看法,在她看來,是非常新鮮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鄧一群成了她的精神導師。盡管葉媛媛也可以說是一位有知識的女性,但事實上她對人生,對生活,了解得還是非常地少。除了工作,她平常最愛讀的書,就是一些香港台灣的言情小說,還有就是《讀者》、《女友》或是《愛情與婚姻》之類的雜志。可想而知,這樣的書籍對她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對愛情,她頭腦裡充滿了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像肖如玉一樣,她也愛看港台電視劇,但肖如玉是在現實的婚姻裡找一點輕飄的感覺,而葉媛媛則是想用虛假的戲劇去規則沉悶的生活。
鄧一群知道,要想獲得她的芳心,就必須征服她。而要征服她,對於他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他的年齡,他的經歷,他對社會、生活的種種理解,就足以吸引她。這時正是他事業不幸的時候,這種由個人事業上的不幸而產生的他性格上的沉悶,在她眼裡,就成了男性深沉的魅力。當鄧一群第一次回城的時候,她以為她再也看不到他了。在他走後的好長時間裡,她不時會想到他。她真的沒有想到他會再來。
事實上那一陣正有人幫葉媛媛介紹男朋友。那個小伙子在縣城裡工作,機關干部,也是從學校畢業不久。他的家就在縣城,母親是中學老師,父親則是一位檢察官。從各方面看,條件都相當不錯。但是她卻覺得那個青年並不理想。至少不是她心目中的那種人。她是個愛情至上者。條件在她年輕的眼裡,並不顯得重要。
鄧一群在她面前大肆鼓吹愛情至上。他說,在男女關系裡愛情是最重要的,其他附屬條件並不重要,另一方面,他也指出生活事實上很嚴酷,一切事情還都要服從生活的准則。自己和肖如玉有愛情嗎?沒有。那時他想到的只是自己需要一個有力的台階。如果讓他再次選擇,他會選擇什麼呢?
他說不好,也許,他還會選擇對自己現實有利的關系。
毫無疑問,那一段他們的關系發展得很正常。正常裡面的另一層含義,是說他們之間發展得很平常。鄧一群只想交她這樣一個朋友。即便他想到有一天會跟肖如玉離婚,也沒有把未來的可能放到她葉媛媛身上。他看中她的只是她的那種純真。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性朋友,總是能讓人心情感到愉快的。
盡管鄧一群已經遭受了那樣大的打擊,但他仍然對將來抱有一絲隱約的信心。就他個人而言,絕不輕易放棄可能再次起飛的任何一點小小的機會。時間是一劑魔方,也許在將來不久的一天,他的命運能夠得到重新的改變。
然而,一個新的打擊又來了,他看到人事處寄來的一份文件,田小悅突然被宣布提拔為正處級干部,調科技處任處長。鄧一群實際排名到了第三位。
田小悅得意了。他想起自己過去和田小悅的一切,突然地十分痛恨她。天下最歹毒的莫過於女人了。他想到這句話,感覺無比的正確。田小悅過去對他的微笑是多麼迷人啊。迷人是表面的,內心裡卻十分地生猛。他感覺自己正處的那個位置,仿佛就是田小悅奪去的。是的,這個位置,本來應該是屬於他鄧一群的。
壓抑呀壓抑,無比地壓抑。
機關裡所有的人都是同他對著干的,他們想盡一切方法排擠他,打壓他。他們恨不得吃掉他。他想。要是有可能,他們恨不得讓他一輩子呆在這裡,永遠地扶貧,而不能回去。
鄧一群感到機關的黑暗。
他現在感到徹底無望了。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地過去,就在這一點點裡,日子飛快地流逝。
鄧一群不知不覺中下來又快有半年了。
這半年裡,鄧一群沒得到任何解脫的辦法,唯一讓他得到安慰的,就是葉媛媛經常來他這裡玩。她年輕,身上充滿了活力。他在她身上,從精神上得到了他不能從肖如玉那裡得到的東西。正是這樣,他們迅速地走到了一起。
如果不是因為那沉悶的心情,他們之間會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呢?他在心裡問自己。也許會的,也許不會。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她來到了他的宿捨。她感覺到他情緒有點不對,問他怎麼啦,他笑一笑,說沒什麼。他不想讓她看出自己多麼地失敗。於是他們隨便聊,像往常一樣,然而,那種強烈的失敗情緒,卻始終泡在他的血液裡,時時要往外流。他說了自己的情況,說了自己的家庭。在他的話語裡,表現出對現實婚姻深深的失望(他說婚姻是可以的,但堅持不去說仕途的失敗。他想,婚姻的失敗是有人同情的,而仕途的失敗也許不能獲得同情)。他的估計是對的。她對他的婚姻表示深深的同情,非常深情地看著他的眼睛。
她現在有權同情他,因為她還沒有經歷過現實的婚姻,甚至都沒有經歷過愛情。在她有限的經驗中,只是有幾個小伙子瘋狂地給她寫過信,打電話給她,偶爾也有過同一個男生出去看電影,但之後就再也沒有深入地進行過。
在燈光下,她顯得那麼年輕,非常地漂亮。她有一雙非常明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非常地純潔,一絲雜質都沒有。鄧一群想:只有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才可能有這樣純潔的年輕女子。在城市裡,絕對沒有可能。他們談得很投緣。在這個時候,鄧一群感覺有一位紅顏知己,也是自己的一大福分,給了他人生很大的安慰。她是那樣地好,不知誰能娶她。娶她的男人該是怎樣地有福啊!他想。
不知不覺中他們聊到很晚,她說她要走了,鄧一群說:“我送送你吧。”她說:“不用的,這麼近。”鄧一群卻堅持要送,因為事實上他談吐的余興未盡,然而又不得不同意她走——時間實在太晚了。
他們輕手輕腳地走出鄉政府的大院。大院外面就是鎮子。鎮上真是靜得很。街上所有的燈都熄了,兩旁的房子都是黑漆漆的。晚風有點涼。他們走在一起。她走在前面,鄧一群跟在後面。她說:“你會受涼的。”他說:“不會的。”她說:“你要注意保暖。你這病怕受寒。”鄧一群說:“會的。”
走路時的腳步發出的沙沙聲都可以聽得到,也正是這種沙沙聲,讓鄧一群感到一種特別的新鮮。所有的人都睡了,而現在的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他們像什麼?一對戀人?除了戀人,誰還會這樣做呢?鄧一群想:這種新鮮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的。沒有人想得到我這樣。張沖不知道,機械廳的人不知道,肖如玉也不會知道。這是他個人隱秘的生活。很久沒有走過這樣的夜路了。在這樣一個地方,和這樣一個年輕而純潔的女子,更是沒有過的體驗。鄧一群慢慢感到大腦深處的興奮。
他們走過一處處建築,終於醫院的宿捨就近在眼前了。
夜幕是深藍的,天上有無數的星星在閃爍。有夜鳥從他們的頭頂飛過,很神秘的感受襲擊了他們的身體。他們站住了。鄧一群想:這樣結束太快了。他笑笑,說:“再走走吧。我怎麼一點睡意也沒有。”她不吭聲,忽然笑起來,在原地轉動身體,說:“太浪漫了吧?別人會以為我們有神經病呢。”鄧一群說:“沒有人會看見,這時候連蟲子都睡了。”
他們來到了運河邊。
運河白白的,在夜色裡像一條玉帶,在鎮子這裡打個結,然後一直伸展出去。不遠處有一些小船停泊著,無聲無息。他們站在柳樹下邊。鄧一群突然感覺到他們站在那裡有很長時間不說話。他找不出什麼話說。他們要說的話事實上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沒有更新的話題了。他看著她,窈窕的身材。她在伸手摘柳葉,扯著。他們靠得很近。他突然就大膽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她沒有動。
鄧一群把手放在那裡不再有所動作,他遲疑了很久,要不要進一步表示。他知道,他已經控制住她了。她心裡已經愛上了他。他說:“你真是個好姑娘。”葉媛媛不說話。鄧一群說:“很羨慕你未來的男朋友。”她還是不說話。
內心的那點欲望一點點地往上漲。鄧一群終於感覺控制不住了,仕途的連續失敗讓他感覺自己都快垮啦,他不能再受挫折了。他需要一點證明,證明自己還是有力量的。他想要征服她。斗不過機關裡的那些人,斗不過領導,難道他還戰勝不了一個鄉下醫院的小護士嗎?
他一把摟過了她,把她擠在樹干上,吻她的臉。她低著頭躲著,臉燙得要命。她的內心既渴望又害怕,害怕自己進行的是不道德的愛。鄧一群這時卻是一點顧忌也沒有了,到現在,他鄧一群還有什麼呢?他干得再好,也不好提拔了,他干得再差,大不了他還變成科員(而這在事實上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時的鄧一群,心裡完全沒有道德的概念,他能意識到的只有欲望。
她在努力拒絕,但他卻變得越來越狂暴。既然這樣,我就要不惜一切。一個聲音在鄧一群的頭腦裡說。在他面前,她算什麼?一點經驗也沒有。他是一個成年男人,對性也有非常成熟老到的經驗。他知道,只要他爭取就一定能成功。女人對性還是非常脆弱的,只有你堅持,她的防線就一定會坍塌。
他轉移方向,去親她的耳垂,親她的脖頸。在他的堅持下,她終於發出一陣陣求饒的呻吟。“我愛你,媛媛,我愛你。”他說。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候,說這樣的話,是非常起作用的。在他的狂吻裡,她的雙臂環住了他的脖子。她也開始回吻他。她少女的熱情燃燒了。
她的衣服也被他掀起來。他去撫摸她的乳房。她的乳房是那樣地結實。那種結實是他從來也沒有在肖如玉身上感覺過的。他心理上獲得了強烈的滿足。“你不要這樣。”她小聲說,她想去拒絕,卻又無力拒絕。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樣子。這種強烈的刺激讓她感到只有消極的服從。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她的潛意識深處需要一個男人奴役她。
鄧一群說:“不。我愛你。我控制不住自己。”但鄧一群自己心裡清楚,事情自始至終,是怎樣地清醒。只是性的欲望,才沒法讓他控制。
要讓她成為他的人,只有讓她迅速地得到性的覺悟。他不知道她對性究竟了解多少。對她而言,一個學過醫的人,她是清楚性的,但她卻又非常模糊。鄧一群想讓她迅速垮掉,必須讓她對性不再羞愧,產生熱情。他壓在她的身上,讓她感覺自己襠部的異常力量,告訴她,他的欲望。欲望在這一刻不再丑陋,而變得美好起來。他要明白地告訴他,他強大的生理需要。他抓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那個地方。
他感覺自己要炸了。
她哭了起來。
他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