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耶和華曉諭摩西說:「你打發人去窺探我所賜給以色列人的迦南地去」。摩西打發了人去窺探迦南地。他們到了以實各谷,從那裡砍了葡萄樹的一枝,上頭有一掛葡萄,兩個人用槓抬著,又帶了些石榴和無花果。過了四十天,他們窺探那地才回來。到了巴蘭曠野的加低斯,見摩西、亞倫並以色列的全會眾,回報摩西、亞倫並全會眾,又把那地的果子給他們看,又告訴摩西說:「我們到了你所打發我們去的那那地,果然是流奶與蜜之地,這就是那地的果子。」

    鋤過了一遍莊稼,司馬笑笑就在通往梁道的路口架了一張桌子,由杜巖坐在桌前,村人一家一家排成長隊,他在一邊叫著每家戶主的名字。每叫一個,杜巖就在一疊紙上抽出一張。那紙上一律寫著:

    XXX是善良人家,因耙耬山脈連遭天災,炊糧野菜鴉肉斷盡,餓死許多人畜,只好外出乞討,饑荒之後,倘是XXX一家不返三姓村以種地抗命為業,村人有權掘其祖墳,扒其房屋。

    村長:司馬笑笑(手印)

    戶主:XXX(手印)

    年XX月XX日

    天有些陰沉,可雲色不濃,像稀薄的煙霧在天空隨意地飄蕩。白光被雲遮成了泥土的淺黃。人群中卻是洋溢著一股不可壓抑的歡暢。大人們以為把日子過到去世外討飯,該是何樣的一個恥辱,孩娃們卻想可以看世外走走,也是因禍得福的喜悅。他們在人群中來回地跑動,小臉上雖是腫著,可有了喜悅的紅色。如初升的日光一樣,藍百歲每叫了一個名字,他們就替父親到那桌前站住,看著杜巖把提前寫好的字紙遞給司馬笑笑,司馬笑笑便在村長二字後邊按下自己鮮紅的食指。

    繼而孩娃去接那一張紙,司馬笑笑說:

    「讓你爹來。」

    戶主便上前把手指在印盒裡滾了,在自己的名上重重一按,孩娃們拿著那張紙朝桌子那邊人堆去了。

    空氣中漫滿了印泥的深紅氣味,如落日的香味黃昏對在村頭流淌一樣。從早上至日光泥黃昏昏的一團懸在山梁這邊,村人各家各戶就都完了協議,集體著隊伍起來,背了鋪蓋,拿了碗筷,朝外面世界去了。

    孩娃們多都不在隊伍中間,他們一人手持一張黑字紅印的返村協議亂麻團樣裹在大人們身邊,說說笑笑,彷彿不是跟著大人們去集體逃難,而是去鎮上趕集,餓了還能喝一碗羊肉雜碎湯呢。

    司馬笑笑喚:「各家都把協議收起來,孩娃們拿著丟了咋辦?」

    又說:「藍,把咱家的給我。」

    杜巖說:「印泥都還不幹,揉糊塗就沒效力了。」

    也就不再追問那返村協議,一任孩娃們如旗幟樣舉在手裡,一群兒追在人群前邊,跑得歡天喜地。泥色的日光,把山梁照成了無邊無際的一塊經年累月不曾洗滌的髒布,這兒黑著,那兒灰著,見物改形地鋪蓋在耙耬山上。鋤過的小麥地,野草沒了,小麥稀落落地在田野上勾頭彎腰,彷彿因了瘦弱,不能直起腰身,無臉面對對它們寄了厚望地三姓村人。到處都是無精打彩。山樑上的腳步像枯蔞的落果樣撲撲嗒嗒。大人們先還走著說一些什麼,後來就不再說話,臉上的沉默和土地一樣厚重,散發著塵土的氣息。女人們一團一團,扯著三歲兩歲被司馬藍們丟下的小娃小女,說著日子的艱澀,把挎在胳膊裡的碗筷籃子換到左邊,又換到右邊,弄落下一路淒楚的聲音。就這個當兒,最前邊孩娃群裡傳來了紫菜色的驚叫。

    大人們喚:「咋兒哩?」

    司馬藍說;「快來呀,小狗兒跌倒了。」

    藍長壽說:「快拉他起來。」

    司馬虎回話:「怕是死啦,拉不動呢。」

    小狗兒是藍長壽家老二,今年五歲,老大麻桿腿兒被送到了西梁崖下,剩下老二終是養活下來。聽到這樣的喚叫,藍長壽跑了幾步,氣喘噓噓地難受,便淡下來快步走著。追到一棵柿下面,撥開圍成群的孩娃,見他家的小狗兒在地上躺著,額門上流出了一片血來,人連一點氣色沒有。杜柏在小狗兒手腕上學著大人樣兒號脈,藍長壽把孩娃從路中央抱到路邊坐下,杜柏號脈的手還在小狗的腕上沒有拿下,像粘在一起一樣。

    藍長壽搖著孩娃說:「你咋了狗兒?」

    杜柏說:「藍叔,他死了,脈都沒了。」

    藍長壽惡了一眼杜柏:「他不就是跌倒碰破一點皮嘛。」

    杜柏說:「不信你問我爹。」

    村裡的大人就從後邊圍了過來。杜巖上前號了脈搏,又用耳朵趴在狗兒鼻上聽了,果然說是死了哩,一絲聲息都沒了,脈像雲一樣散去了。

    藍長壽癡癡怔怔呆著。他女人就驚天動地地嚎叫,往狗兒身上猛撲。這當兒日光亮了一點。三姓村的百餘人在樑上亂成一團,臉上呈出坡地的旱黃,說咋會跌一跤就死了哩,先前誰家孩娃沒有跌過?別說流掌樣一小片血,就是流案板樣、席樣一大片血也是常事,可誰就一跌便死呢。杜巖就解釋道,這是啥兒年月,大饑荒裡,人身上血都快要干了,誰流一點都會死呢。

    村人便都啞下,看著藍長壽夫婦和他們家跌一跤就死了的狗兒,想杜巖的話倒真是在理,這年月誰身上還有多少血可供流啊。問怎麼走著走著就跌了呢?說是和人家娃兒並肩比看返村協議上誰家的印泥更紅更大,不小心也就摔了。

    也就死了。

    藍長壽家也就從此沒了孩娃。

    他哭著說:「我斷子絕孫了哇,我家斷子絕孫了呀……」

    他媳婦說:「老天爺,你給我家留一個聾子孩娃也好,咋能讓我兩個娃兒死了一對?」

    司馬笑笑就上前說,把孩娃扔了算啦,哭能哭活?再哭一會大人還要死哩。說有地就有糧,有山就有柴,大人活下來就可以再生孩娃兒。藍長壽的媳婦止了哭聲,惡惡地盯著司馬笑笑,說村長,孩娃是說生就能生的?現在饑荒,都出門討荒要飯,人連一點力氣都沒了,還能生出孩娃?司馬笑笑說,到饑荒過去生嘛。女人說要再饑荒個三年二年,狗他爹也就臨了四十,該得喉病死了,我家還咋生孩娃?

    司馬笑笑被這問話噎住,回身到媳婦挎的藍裡翻了一陣,什麼也沒翻將出來,就到大伙面前說,誰家還有吃的拿來,讓他們夫婦留在村裡守村生娃。這樣叫了,村人先都默著死去活來地不發一言,沉沉一片,如豎起的一片死屍。到了末後,藍百歲走回到女人梅梅面前,說她娘,都拿出來吧,好壞長壽是一姓人哩。梅梅便從懷裡摸出了半塊黃面烙饃。杜巖給媳婦遞了一個眼神,司馬桃花從腰裡解下一根指頭粗的褲帶,從褲帶裡倒出了半碗小米。還有別的女人,有的從口袋掏出一把蒸饃布包的干螞蚱粉,有的掏出了一根曬乾的熟鴉肉腿或翅膀。七七八八,在藍長壽的籃裡放了半籃。到了這個當兒,司馬笑笑的媳婦忽然解了褲子,赤裸了身子,從褲裡撕下一個袋子,竟往那女人籃裡倒了半碗白面細粉,把大家驚得呼吸都憋在喉裡。

    「天喲,你家還有白面!」

    「是鴉骨頭粉。」

    說前些日子村裡架三口大鍋吃鴉肉,她半夜起床去把那鴉骨頭撿了回來,曬乾搗碎碾成了骨粉。村人就都敬了這媳婦的精明,說有這樣的女人,你家藍、鹿、虎怕再饑荒十年,也不會活活餓死。

    可是,司馬笑笑卻上前說道:

    「你咋這樣不明事理,我是村長,有吃食你不先拿出來,我還算他娘的啥村長。」之後,便轉過身去,對藍長壽說,回村去吧,憑著這些,你不能叫女人懷孕,人活著也是白搭。於是,藍長壽就抱了他跌死的孩娃,領了媳婦,挎著半籃鴉骨粉、干鴉肉,螞蚱粉和黃餅、黑饃回村去了。日頭懸在頭頂,村落還依稀可見。村人們望著走遠的藍長壽兩口,都想說些啥兒,卻沒能說將出來,直到他們快要消失時候,倒是司馬笑笑踩到一個高處,把大家的話喚了出來。

    「媳婦懷胎要十個月哩,懷裡的狗兒不要扔掉,當糧食吃了也行,拿他當誘餌打烏鴉也行。」

    藍長壽轉過身子回喚:

    「放心走吧村長,我要是讓村裡少了一戶人家我還有臉活嗎?」

    村人就又開始往耙耬山外慢慢走了。孩娃們再也不瘋跑亂顛,再也不耍那一戶一張的返村協議。他們都跟在父母身邊,拉著父母的左手或是右手,凌凌亂亂成長長的逃荒隊伍,在泥黃的日光裡,丟掉了村落,丟掉了田地和稀疏無力的莊稼。腳下的塵土,被他們彈將起落,飛在他們褲上、身上和臉上,誰都是塵土一身,滿鼻滿嘴的枯土氣息。到一個岔路口時,司馬笑笑說,分幾戶從這走吧。就相互看看,由藍百歲領著藍姓朝那岔路去了。又走幾里,又見了一個岔路,司馬笑笑說,杜家的去還是司馬家去?

    杜巖就領著杜姓人上了岔路。

    就都終於化整為零,見路口就分,見村落就留人,幾十戶三姓村人,至暮黑就零散到了通往耙耬山外的各條道上,像撒在世上的一把灰土石子樣不見。

    然在五天之後,司馬笑笑一家就又返回了村裡。

    半月之後,就一戶不少地全都回了。

    誰能料到,原來饑荒不見邊際,滿世界都遭著災難。耙耬山下的人說,何止你們耙耬山脈,方圓幾百里都是荒年。想人有雙腳,走幾百里,也就能逃了饑荒,可到了鎮上,鎮上人說何止百里,螞蚱是從千里之外飛過來的。想那麼小的螞蚱能飛千里之地?疑懷著,猶豫著,有人到了城裡,見那一個城裡的百姓,都棄城到郊野去了。城裡人說,全省全國都是荒年,你們往哪去喲?

    司馬笑笑帶著同族人馬,不斷地如撒豆播種般把他們分留在各個路口和大的村莊,在河邊田地的一問舊菜屋裡宿了一夜,來日午時就趕到了縣城。縣城大街上昔日的繁華,不知何時悄然去了,往日的店舖都一律地關了門戶,吃飯館子是一個也不再營業。他有些詫異,想問個明白,卻是一個人影也沒有。要說對縣城的熟悉,就是教大院的那個地方。他領著家人從縣城穿街而過,到城東教火院的門口,見那兩扇熟悉的紅漆木門嚴嚴地關著,門口坐了一位老人,在曬著暖兒,問教火院今兒不上班嗎?老人不解地看他,說早不上了。問人都幹啥去了?更是對他驚疑起來,像見了世外的人樣。

    「能去幹啥?煉鋼去了。」

    終於也就明瞭,一個世界都在忙著一件事情:挖下爐子,運些礦石,投進爐裡,點火七天七夜,就把石頭燒成鋼了。

    就想起他們宿在河邊菜屋時候,看見了夜間的天空,紅紅火火一片,徹夜通明不熄,原來是一世人都在忙呢。教火院的大門上,往日總是在風中叮噹的門吊兒,這當兒不知走到了哪去,在門上留下兩個深黑的窟窿,像兩隻被人挖了眼珠的眼睛。那老人就在那一雙瞎眼下面,瘦嶙嶙地笑了一下,說你們是出來逃荒的吧,朝教火院西邊去吧,那兒的人有吃有喝,天天脹得肚疼。這樣說了,老人就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從他們身邊擦了過去。司馬笑笑也就終於看清,這老人原來是在馬路對面開了一輩子館子的掌櫃,每一次三姓村人到這兒賣皮,都要到他那兒,要幾碗羊雜碎湯,泡上帶來的乾糧海吃海喝一頓。他的館子幾乎是同教火院同時開張的,司馬笑笑跟著父親第一次進那館子時,也才十歲,那時候掌櫃六十出頭,胖的從窗口把羊雜碎湯遞到廳裡時,胳膊上的肉差一點落到湯碗裡。可是這一會,掌櫃奇瘦下來,身上的肉不見了,落下的皮像穿在他身上的寬鬆衫樣無盡地鬆弛著,一走一擺,把他的肋骨拍得嘩嘩啦啦。他好像是在教火院門前等了許久,好像是專門在等著司馬笑笑們的到來。所以他對他們說完那麼幾句,就搖搖擺擺走了。跨過馬路,走進了他的館子,將門虛虛地掩了。

    司馬笑笑看見那門上一樣的沒有吊兒,一樣的有一雙又小又黑的瞎眼。他開始朝教火院西邊瞅去。他知道那兒原是一片平展展的菜地,專供教火院的病人和教火院門前幾家館子的鮮菜。他對家裡人說,你們在這等著,我到那邊看看,就把行李丟在司馬藍的面前,往教火院以西去了。

    拐過教火院的圍牆,眼睛被一片新褐色土堆兒攔了去向。是一片新墳地,三十個,或是五十個,凌凌亂亂,沒有一堆舊土。最老的墳墓,也許就是去年落成,黃土上的野草,稀稀疏疏幾根,彷彿被風吹起的幾根黃線。更多的墳堆上,卻連一根茅草還未及生長,燦爛的土粒,散發著濃烈的寒味。司馬笑笑看著那新生的墳群,一陣惘然渾沌,像誰從他腦後冷不丁兒砸了一棒,使腦海裡成了泥泥糊糊一團。他站在那一片墳前感到有一股怪異的腥味從胸膛裡升了上來,到喉嚨那兒,又被他嚥了回去。

    開館的老人說:「想吃啥呢?這兒啥都有哩。」

    司馬笑笑說:「全都是餓死的?」

    老人說:「回家去吧,天下荒年。」

    老人又說:「這是老天專收人命的年月哩。」

    回過身來,看看黃黃糊糊的日光,看看空曠無人的四野,司馬笑笑回到了一家人的面前,張嘴讓媳婦看了喉嚨,說我聞到了一股腥氣。

    媳婦看了一陣,說:「通通暢暢,啥也沒有。」

    司馬鹿看後,說:「爹,有點紅哩。」

    司馬藍冷眼盯著司馬鹿,司馬虎就又看了,說:「爹,娘和四哥哄你,真的有一塊紅哩。」

    司馬笑笑媳婦就一腳踢在司馬虎的屁股上。

    司馬虎恨著娘說:「是真的紅哩,你踢我就別指望我長大了養你。」

    一家人在教火院門前呆了一會,司馬笑笑臉上忽然浮了一層笑意,說輪到我享福去了,咱們回村裡去吧,餓死到路邊,倒不如死在咱三姓村呢。

    就領著一家人又回到了耙耬山脈。

    隨後就有許多人跟著回來。

    便都回了。

    都說:「日他奶奶,還不如耙耬山脈,只少不用餓著肚子去砍樹木煉鋼。」又說外面的墳,比我們三姓村的還多,死到外邊,哪如死到村裡。杜姓的說他們去了幾個村落,還去了鄰縣的一個街鎮,不要說能給我們一口飯了,他們自己還為半碗湯菜在村頭打哩。藍姓的人說他們見了天下奇事,說一個村人吃一個食堂,領飯的排成長隊,每人卻只分半碗麵湯,無論如何沒有咱們吃得飽呢。

    司馬笑笑來到了村頭,看著從外邊返回的村人,把那返村的協議掏出來隨意扔了,或撕成紙條,卷些樹葉抽煙,他便迎著那剛剛回村的一家,說回來了?回來了好,眼下是滿世界荒年。又說我喉嚨痛了,熬不過荒年了,你們看我喉嚨。村人就一個個趴在他張大的口上,看了說,村長喲,你這不是喉病,多喝些開水也就好了。

    他說:「你們不用哄我,還能活多久我自己知道。」

    村人說:「你去享福了我們咋辦?」

    他說:「我有安排。」

    這個時候,藍百歲領著一家人從樑上走了下來。鋪蓋卷和討飯的籃子用一根扁旦挑了,媳婦梅梅緊緊跟著,後邊依次是大閨女藍九十,,二閨女藍八十,六閨女四十,七閨女三九,狼狼狽狽,臉上滿是路上的風塵。見到村人都在村頭候著,籃百歲把擔子往媳婦肩上一擱,擦著臉上的肥碩汗珠朝村人們這邊大步走來,大聲說我能弄到糧食了,我知道用村裡的啥兒去村外換些糧食。這樣說著時候,他彷彿一個弱笨之人,意外地種出了一片上好的莊稼臉上的興奮如糊在牆上不結實的泥皮,嘩嘩啦啦往地上掉落,砸得村人的雙腳直往他面前迎移,就把正說死活的司馬笑笑晾在了邊上。

    村人們驚著:「百歲,你胡說啥呀?」

    藍百歲似乎生怕別人不信一樣,急急切切道:「真的呀,我有個法兒。」

    可是,司馬笑笑卻站在那兒不動,粗了嗓子對村人吆喝,說百歲一家回來,全村人就都回了,都回了就都各自回家去吧。回家把不用的鐵掀、橛頭、鐵耙齒兒,多餘的飯鍋、大門屋門箱子上的門吊,鎖環,還有水桶上箍的鐵環,七七八八,凡是能騰出來的鐵器全都拿出來到村頭集中,由男人們挑下山去,給那些完不成煉鋼指標的村村鎮鎮,換些糧食挑回來。司馬笑笑說,我在山外問了,他們煉出多少好鋼,政府就會獎給他們多少糧食,可他們連門環門吊都已經煉了,再也沒有鋼給政府了,正急著找鐵器往那爐裡扔呢。

    村人把目光又轉到了司馬笑笑這兒。

    司馬笑笑說:「都回家去吧。」

    藍百歲木木地立著,過了半晌又補充了一句:

    「鐵換完了,還可以把樹木給他們當柴。」

    藍百歲說:

    「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村人就默默地站了一會,都想起山外人煉鋼的盛況,想起他們端碗排隊分飯的誘人的景觀,覺得村長果然就是村長,我們咋就沒想起用鐵去山下換他們的糧呢?有人開始往家裡走了。說我回家把鍋砸了,沒有糧食還要鍋幹啥?又有人隨著那腳步和聲音,說我操他奶奶,我家還有一個八磅的鐵錘和木匠斧子呢,不換他半斤蜀黍才怪。便都魚貫著往各自家裡走去。頭頂的太陽還依舊地熱烈不乏。半個月的光景似乎春天急腳快步地走了,追來的夏天顯得倉倉皇皇,使本該在春季定型的枝葉,未及長成就迫不爭待地承受了酷夏了滋味,它們像不能成人的侏儒樣枯萎在初夏,努力泛出的綠色中,滿含了病蟲的蔫黃。村子裡到處是溫熱的落葉氣息。吊在半空的比往年瘦小了一半的蟲包,像干豆夾樣在日頭下面晃動。村人們全都回了,連藍百歲一家也回了相別半月的宅院。村頭僅還剩下了司馬笑笑、杜巖和有些尷尬的藍百歲。這三位村裡年長的三姓男人,像沒有枝葉的樹桿枯立在太陽下面,臉上都罩了一層厚厚的漠然。最後,司馬笑笑望著杜巖問:

    「你說實話,我喉嚨是發炎還是該死的喉症?」

    杜巖又一次端著司馬笑笑的下巴看了,

    「是喉症呢。」

    「還能活多長日子?」

    「也許,仨月半年沒啥。」

    藍百歲臉上的漠然像風捲樹葉樣,吱吱響著換成了驚異。

    「杜巖哥,你說啥兒?」

    杜巖說:「他得了喉症,活不久啦。」

    藍百歲盯著司馬笑笑。

    「真的?」

    「在教火院西邊看見墳地後冷丁兒疼了。」

    好久一陣沉默的藍百歲把目光擱在司馬笑笑臉上。

    「天呀,你去世了村裡咋辦?」

    「我一年半年不會死呢。」

    藍百歲默了一會,幾分結巴地說:

    「笑笑哥,你別怪我……話直,我想……想你下世了,這村長讓我接著……當上幾年。」

    司馬笑笑直楞楞地看他:

    「當了有啥兒好處?」

    藍百歲說:

    「我覺得……種油菜、不能讓人……長壽哩。」

    你有啥法兒讓村人活過四十?默過一陣之後,司馬笑笑這樣問了,就又盯著藍百歲的臉,似乎藍百歲的奇方異法就在他的臉上,一問也就有了。可藍百歲卻頓時語塞起來,脹紅了臉,沒能說出話兒。這時候司馬笑笑就對藍百歲和杜巖酷冷寒寒地笑了一聲,說我才三十幾歲,也許還能熬饑荒,熬過喉症。果真熬不過了,你倆將來誰能領著村人們再種幾年油菜,誰就接著當這個村長。彷彿就是遺囑,他說著時候,臉上有了淒然厚厚的哀傷,望著司馬藍和杜巖兩個,他又默了許久,才接著說道,能不能活過四十,得讓大伙吃三年五年油菜,換一遍腸胃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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