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從貪慾之人的墳墓基博羅哈他瓦走到哈西錄,就住在哈西錄。以後百姓從哈西錄起行,在巴蘭的曠野安營。快到那美好寬闊流奶與密之地的迦南了。
以後的事情出人意料。
村人各戶過了很長一段食肉的日子。在司馬藍們埋了哥弟姐妹的第二天,大人們就到西梁下的那條溝裡去了,他們回來時比前一天孩娃們捉的烏鴉更多。
第三天又去了,又捉回一串一串的黑烏鴉。
司馬笑笑每天把那些烏鴉按照人頭分到各戶,多時兩人一隻,少時一家兩家一隻。天氣是終於到了正春,無論多麼缺少雨水,該綠的草木還是依然綠了,野菜也多將起來,女娃們有時到房前屋後走走,就能掐回一把兩把,配著烏鴉肉煮進鍋裡,日子中就有了許多油水,人臉上就有了淺淡的潤紅。只是鴉肉煮菜裡沒有了鹽,十天半月之後,大人孩娃就都吐得翻江倒海。原來沒有鹹鹽,就是何樣的山珍,也是不見味兒,也是一樣使人生不出力氣。
一天黃昏,男人們又捉了幾串兒烏鴉從山樑上回來,聚到村頭分的時候,藍百歲說:「不能沒有鹽呀。」
杜巖說:「人不吃鹽會活活虛脫死的。」
司馬笑笑想了一會。
「該賣些皮了,幾年沒有賣過人皮了。賣些皮買點鹽背回來分分。」
誰去呢?落日在樑上粉粉淡淡,稀疏的麥地裡旺盛了蓬勃的雜草,看上去一座山脈都是荒草野地。村落的街巷胡同,像流淌著紅水的河道。男人們在村頭站了一片,二十幾隻烏鴉,死的傷的栓在一塊,如一串大螞昨掛在一棵樹上。都覺得該去城裡或鎮上買些鹽吃,就都說是該賣一次人皮去了。司馬笑笑說還是老輩的規矩吧,成家立業的去,沒娶媳婦的留兩條好腿也讓媳婦摸摸看看。就挑出了杜根、杜巖、籃百歲、籃長壽七八個有妻有小的男人,讓其站到村頭三間草屋的房後。司馬笑笑先把自己的褲子脫了,露出兩條一半光滑,另一半疤如樹皮的紅腿,說都脫掉褲子看看,比我腿上疤多的留下,比我少的去一趟救火院,賣了皮買鹽,你們自家可以多吃一斤二斤。
就有幾個脫了褲子。一排兒大腿上紅疤纍纍,像糊了一層紅泥。
藍百歲沒有脫褲。
「我去吧,」他說「我腿上還有一塊好皮呢。」
幾天後杜根和藍長壽把藍百歲用門板抬了回來,門板頭上放了半袋食鹽。他們說滿天下都在熬著饑荒,先前半張腿皮能換半缸鹽哩,眼下一張腿皮換不了一袋兒鹽。然而,終歸是有了鹽喲,大戶每家分了八兩,小戶每家六兩。恰巧那天是谷雨,也算一個節日,就在村前架了三口大鍋,燒了一鍋開水,又派十幾男人出村兩個時辰,背回了三十幾隻烏鴉,居然還有兩隻老鷹,熱熱鬧鬧在村前大吃大喝一頓。三姓村所有的男人女人,在他們生前回憶起谷雨那天,都說那頓飯是他們平生吃得最好的一頓,說他們永生永世,不會忘了司馬笑笑給他們的那一頓野鴉煮菜。有鹽、有肉、又有菜,人都忽然興奮起來,在村裡叫著吃鹹肉了喲──吃鹹肉了喲──各家就都關了門戶,拿上碗筷,到村前的一片麥地上靜靜等著。男人們把捉回的野鴉、老鷹在地邊殺了,除了毛和髒物,其餘全都丟進大鍋煮了。待肉將熟時,各家把干的、鮮的野菜一盒一盒往鍋裡倒著。火燒得旺極,辟辟剝剝炸響。村裡多少年沒有這樣的盛事了,一個村人無論張家李家,藍姓杜姓都集在一塊吃飯,和往年盛世時候娶親擺宴一樣。日頭金裡泛綠,風像細綢從村前飄過。那些還帶有血跡的羽毛,在村頭田頭忽舞忽歇。空氣中沖滿了油膩膩的紅色的香味,朝三口大鍋周圍的房屋下,田軒間,溝壑裡,遙遙遠遠的音樂樣蕩漾過去。大人們在大鍋的遠處抽煙說話,司司馬藍娘和藍四十的娘,還有杜巖的女人司馬桃花,一個人守著一座鍋台,在燒火攪鍋。孩娃們則堰閘了自己的口水,站在大鍋邊一動不動,把海碗端在手裡,這一隻累了就換到那隻手去,眼睛瞪得似乎要流進鍋裡。這時候司馬藍娘把蓋掀開看了,大聲朝著男人們喚:「該放鹽啦!」
司馬笑笑回頭,「一口鍋裡半斤。」
「八兩行嗎?」
「以後不過了不是?一口鍋裡七兩。」
用秤量著,每口鍋裡放了七兩食鹽。食鹽是黑灰的顏色,一經丟進鍋裡,肉湯裡的白沫立刻砰砰啪啪碎了,從浪花中翻起的鴉頭、鴉腿和鷹翅、鷹架、鮮紅亮亮如塗了一層顏料,滿鍋的野菜,呈出濃烈的青綠。整個村前的一片田里,都是紫色的香味。開吃前先把藍百歲從家裡抬了出來,讓他坐在一張羅圈椅上,司馬藍娘給他撈了一隻鴉腿端來,說你先嘗嘗。他說讓村長嘗吧。她說你賣了皮哩,該由你嘗。藍百歲就接過了那只鴉腿,孩娃們便羊群般從鍋旁朝他擁來。司馬藍、司馬鹿、司馬虎、杜樁、杜柱,柳根和楊根還有他自家的藍四十、藍三九和九十、八十、竹翠。一片眼睛藍瑩瑩地盯著他手裡的鴉腿和他將要張開的嘴。他看見了孩娃們嚥口水時脖子又細又長,喉結迅速上下地滑動,發出車輪從梁路上軋過的焦乾響聲。他把鴉腿往嘴唇上挨了一下,看著孩娃身後的男人女人說:
「熟啦,又爛又香。」
孩娃們立刻朝三口大鍋潮過去,碗和筷子的碰撞,鑼鑼鼓鼓地響。可這當兒司馬虎沒有往鍋前跑,他一個箭步上去,奪掉藍百歲手裡那只鴉腿,跑到人群邊吃上了。
藍百歲說:「天呀,孩娃們都餓成狼了。」
藍四十看見了,追到人群外邊的一棵樹下,站到司馬虎的面前,一把又將鴉腿奪過來。
「你不要臉哩,這是我爹的。」
司馬虎涎著臉笑了:
「人家說你想做我嫂子呀,做我嫂子你得讓我吃一半。」
藍四十呸的一下,在司馬虎面前吐了一口就走了。可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果然把那只鴉腿上的肉撕下一半給了司馬虎。
仲春的氣候,天又高又白,雲像棉絮樣一團一團。饑荒使村裡沒有豬羊了,沒有雞鴨了。村街上安安靜靜,像收割後的莊稼地樣空蕩寂寥。唯一的一對老牛,在村那頭望著這兒,像望著一片遙遠的草地。
山脈上被野草吞沒的小麥,在蓬草間委屈地彎著腰身。到處是乾枯的青綠和茂盛的土黃。仲春裡一世界酷夏的模樣,使耙耬山脈變得空前的寥落。只有村前的這片麥田里,在谷雨這天非凡起來。司馬笑笑、杜巖和藍百歲的叔伯弟弟藍長壽各把關了一口大鍋。三姓人站成三隊,司馬姓的到司馬笑笑那兒分鴉肉煮菜,杜姓的到杜巖那兒,藍姓的到藍長壽那兒。三隊人馬緩緩地朝鍋前移動,每人把碗伸到鍋前,就分到半條鴉腿或一隻翅膀,一個鴉頭或半架鴉骨。然後盛一勺肉湯,兩勺野菜。湯和菜是不做死數的定量,吃完了還可以自己去盛。盛完了再往鍋裡加水加菜,在鍋下加柴挑火。將近二年的饑謹之後,在谷雨這天如開齋一樣,溝溝壑壑都是山呼海嘯的吃喝聲。空氣裡漫滿了由青菜、野肉混成的半綠半紫的油腥味。人在村前走著,那氣息扯不斷的蛛絲樣掛著你的唇邊和鼻尖,深深的吸口氣,白嘩嘩的鹽味就凝在你喉裡如霜樣結了一層兒。杜巖家的杜柏餓蔫了沒有力氣來吃飯,司馬桃花讓竹翠把半架鴉骨和兩勺青菜送回去。竹翠走到村胡同被藏在那兒的司馬虎又給搶去了。竹翠說司馬虎你是不要臉的狗。司馬虎啥兒也不說啃著鴉骨往村中央的磨道裡邊跑。司馬桃花去找著司馬笑笑說,哥,你養的老六不是人他是一隻狼,咋就不把他送到溝裡餓死哩。司馬笑笑讓司馬藍把他的一碗鴉煮菜端給杜柏了。
司馬藍端著碗到杜柏家裡時,看見杜柏躺在院裡的一張床上,手裡翻著曬暖了一本中藥書,他把鴉肉放下來,站一會一句話不說從杜柏家裡出來了。出來便莫名地不想再吃鴉肉煮菜了,他擋不住自己老想杜柏在日光下的床上看的那本書。
立在村中央的一個房角後,呆了好一會,他看見有人在鍋邊如拍西瓜一樣拍肚子,看見有人扯著孩娃拿著碗筷往麥地外邊走,聽見父親司馬笑笑在對著村人們喚,說有鹽了,也有野菜吃,每天每家還可以分一隻黑烏鴉,從明兒開始,各家勞力都要下地幹活啦。說日子還要過,小麥不能這樣荒了哩,明天扛動鋤的去鋤地,抗不動鋤的就蹲在地裡拔草。
村人們擦著油嘴回家了。
鍋灶邊還剩下幾個孩娃在鍋裡撈鴉骨。司馬藍朝那兒慢慢走過去。
遲走的藍長壽對著孩娃們說,沒吃夠了你們自己到西深溝裡找鴉嘛,把草一揭開烏鴉就往溝底落,你們操起樹枝亂打就是了。
孩娃們站在鍋邊不動了,他們都把目光落在司馬藍的身上去。彷彿就在這突然之間,他們明白了半月來村裡每天分的烏鴉是從哪兒來的了。也彷彿他們本來就知道那烏鴉是因為他們先從西梁溝裡提回來,才誘了大人們去那溝裡打烏鴉,只是大人不說他們懶得去證實。他們想他們能打死幾十隻,大人們就更能打死幾十隻。可藍長壽說,把草一揭開烏鴉就往溝底落,這話彷彿把孩娃們未及去想的謎底揭開了。他們都奇怪他們吃了這麼多的烏鴉肉,可沒有一個人去問那烏鴉是從哪兒來的話。他們都知道那烏鴉是從哪來的,可沒有人去想那烏鴉在天上飛著怎麼就會落下來。
「我們看看去。」司馬藍說。
他們就朝西梁下的溝裡走去了。
他們一路上走得疾快,似乎想把滾圓的肚子立馬累癟下,不到溝裡就有幾個說肚子走痛了。可司馬藍不言不語,照樣領著男女孩娃們朝著溝裡走。到那兒大家就噹的一聲站住了,他們看見配成對兒的墓堆上全都蓋上了厚厚的樹枝和雜草。正有烏鴉在那厚實的紫草上瘋刨著。直到他們到了烏鴉才飛去。把那樹枝雜草揭開去,孩娃們稀哩嘩啦呆住了,一對一對的屍體都裸在土坑裡。死屍上全都沒有肉,灰黑色的骨頭架枯樹枝樣散在土坑裡。雪白的蟲蛆像白螞蟻樣成群結隊在那屍骨架上遊行著,從眼眶裡走進去,又從嘴凳裡爬出來,如隊伍從這個城門開進去,從哪個城門開出來。女孩娃們在揭第一個墓坑時看了一眼,啊一下就都僵住不動了,如雷擊了一樣臉色蒼白了,呼吸斷下來,人就呆在那坑旁如屍一般僵硬著。男孩娃終是男娃兒,他們跟在司馬藍的身後,看著他在第一個坑邊呆了呆,又用一根棍子把第一個坑上的柴草挑開了,把第二個坑上的柴草挑開了。把第三個坑上的柴草挑開了,最後就挑到他三哥司馬木的單屍坑邊不動了。熱暖漆黑的腐臭瘋狂地朝著他們嘴裡、鼻裡撲,氣浪像森林一樣把他們淹沒了。
開始有烏鴉從山崖上叫著落下來,如同召喚一樣,先是幾隻,後是十幾隻,最後就有成百上千隻。彷彿是一個世界的烏鴉都來了,它們在這溝的上空盤旋著,黑雲般捲過來重又捲過去,遮天蔽日地飛,不肯落下來,又不肯往別的地方去,急不可耐如烤焦了的叫聲飛沙走石在溝裡邊。
它們被屍骨、蟲蛆引誘得火燒火燎呢,男女孩娃們全都持了樹枝等待著。
僵僵持持的時間在烏鴉們的腳下和孩娃們的頭上吱吱響著流過去。
司馬虎說:「我們藏起來它們就落了。」
司馬藍說:「你還沒吃夠鴉肉啊。」
司馬鹿說:「我們把這骨頭用草捲著背走埋到別的地方去。」
三朝兩日之後,鋤地撥草的村人們,把家裡的鴉肉野菜吃盡了,又去西梁下溝裡捕打烏鴉時,發現那十七個屍坑裡所有的屍骨都無影無蹤了。溝裡靜極,大批的烏鴉不知搬到了哪,只有幾隻孤寂無望地在崖上寒寒地叫。來人回村叫了司馬笑笑,叫了杜巖和所有的男人,都站到那十幾個屍坑邊上,說回家把女人孩娃統統打了,不信他們不說把死屍埋到了哪兒,說這是埋死屍嗎?這是存心斷了全村人的口糧哩。司馬笑笑就說斷就斷了吧,鋤一遍莊稼我領著村人們去討荒,這烏鴉是不能再吃了,村裡已經有個人吃鴉肉死了哩,死了身子像中毒了一樣黑。
男人們又驚又疑地望著他。
司馬笑笑說:「你們沒看到杜根這兩天沒去鋤地嗎?」
誰都不言不語了,都想這個杜根可真的不是東西哩,丟下孩娃不養,自己倒先享福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