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從耶和華那裡刮起,把鵪鶉由海面刮來,飛散在營邊和營的四周。這邊約有一天的路程,那邊約有一天的路程,離地面約有二肘。百姓起來,終日終夜,並次日一整天,捕取鵪鶉,至少的也取了十賀梅珥,為自己擺列在營的四周。肉在他們牙齒之間,尚未嚼爛。耶和華的怒氣就向他們發作,用重量的災殃擊殺了他們。那地方便叫作基博羅哈他瓦(就是「貪慾之人的墳墓」),因為他們在那裡葬埋起貪慾之心的人。
又幾天之後,司馬藍獨自在西梁下的一條狹谷找到村裡丟失的二十七個殘廢的孩娃,終於就成了三姓村未來的一個重要人物,開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統領人馬。
然在幾天之前,父親說讓他帶著兩個弟弟鹿、虎到溝下河邊看能不能捉條小魚回來煮煮時,他不知道那正是哥哥森、林、木死去的一道門坎,是父親給哥哥們挖好的一道墓門。他領著弟弟出門了。他們空手出門,空手而歸後,院子裡也空空蕩蕩,只有父親在樹下抽煙聲,十里深長,無頭無尾。
「哥們哩?」
「出去了。」
父親說的平淡無味,說如往日三個哥哥去村裡玩耍沒有回來一樣。就這個當兒,母親挎著滿滿一藍曬焉的野菜回來了,落日的最後一抹紅光,在她臉上染下了薄薄淡淡的顏色,一藍野菜召喚出她內心的嬉悅,在她臉上跳跳躍躍地時隱時現。走進門框裡邊,她說這菜又嫩又好,配一把糧食能吃三天。父親沒有看她,沒有過去接她挎的竹藍,只把他的芝麻葉、油菜葉兒吸得雲天霧地。
這時候母親覺出了異樣。
這時候從村裡傳來了先一步到家的女人的尖叫聲:
「我的孩娃哪──我的孩娃在哪兒?」
「我的孩娃哪──畜生呀,你把孩娃扔在了哪?瞎子瘸子他也是你的骨血喲。」
這叫聲像風一樣刮過去,跟著滿村就都成了一模一樣的女人的叫,把街巷胡同塞得滿滿當當,水池不通,除了女人們的叫,再也沒有別的一絲聲音了。
司馬藍和弟弟們被這叫聲嚇呆了。他們看著母親僵在院落裡,臉上那一層薄潤嘩啦一聲不見了,蠟黃和蒼白踢踢踏踏跑上了她的臉。她懷裡的籃子滾在地上,野菜撒出來落了一院。二話沒說,她跑進森、林、木睡的廂房,摸黑到床上抓了幾把,除了一床空空的被褥和濃烈的尿臊氣味,再也沒有找到啥兒,便返身衝進院裡,看一眼仍是低頭吸煙的司馬笑笑,撲到他們弟兄三個面前,母雞避鷹樣一把將他們死死地抱著,淚水匡咚匡咚落下來砸在他們的頭上,人卻連一點哭聲都沒有,只是直盯盯地望著森、林、木住的屋門,再也沒有轉動一下眼珠兒。
司馬藍在娘的懷裡,覺摸到了娘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掀動的山脈一樣。他知道他的三個哥哥不在了,被父親扔到哪裡了,一陣恐懼襲滿了他全身。他感到了身上奇冷。感到臉上出了一層汗。娘把他們抱在懷裡捂得快沒氣息了。他動了動頭,娘卻越發把他朝懷裡緊緊按了按。從娘的胳膊和六弟虎的脖子望出去,他看見爹吸的煙鍋變成了一團紅火,在暮黑裡像懸著的一粒紅星星。他聽見六弟說,娘呀,我餓哩,我快和大哥、二哥、三哥一樣餓死了,娘不說話就拿手去六弟虎和五弟鹿的頭上摸,宛若她這一摸他們就不會再餓似的。
就這時候,司馬藍從娘的懷裡掙了出來,把撒進門口的野菜一棵一棵撿進籃裡了。
就這時候,有人來說,村長,我媳婦瘋了喲。父親就走出門去,又從門外走了回來。
「哭吧,」父親說,「村裡有好多女人在哭哩,你也去放大悲聲哭一場,哭一場天大的事也就過去了。」
娘說:「把孩娃們扔在了哪?」
父親說:「你是村長媳婦,你最不該問哩。」
娘說:「你真的不讓他們活命了?」
父親說:「我得讓藍和鹿虎活著呀。」
娘不再說啥,默默過了一陣,把鹿虎從手裡推開了,進炊房舀了一盤水,端到院落,把司馬藍撿好的菜提過來,嘩啦嘩啦洗菜燒飯了。
幾天後,司馬藍獨自踏著一條小道,去找全村的二十七個殘疾的孩娃兒,心裡還湧著母親洗菜的那副模樣兒。把菜根掐下來,扔到一邊去,把菜葉在水裡洗淨放到一個海碗裡,嘴裡卻不停地自言自語說,誰讓他們是殘疾孩娃哩?不殘疾不就活下來了嗎。殘疾了就是活下來,一輩子也是一個廢人呢,不能下地幹活,不能做飯縫衣,爹娘活不到四十歲也就要死了,你們殘疾著成不了家業,誰給你們燒飯喲,誰給你們洗衣喲。也許是死了好哩。你爹他考慮的周全,讓你們死了比活著好哩,爹娘活著,看著你們死啦,那是送你們去享清福,爹對你們好他才這樣哩,讓全村的殘娃這樣哩。
娘這樣呢呢喃喃時,司馬藍獨自出門了。
「藍──你去哪?」
「我去把哥們找回來。」
娘跑到大門口扶著大門框,
「不用找了,你爹是對他們好才讓他們死了哩。」
司馬藍不再說話,踏著月光,逕直到村頭麥場上的場房屋,用石頭砸開了那厚笨的栗木門,屋子裡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司馬藍跑遍了藍姓、杜姓、司馬姓的三個墳群,那兒沒見多出一個新墳堆。
第三天,司馬藍看見藍百歲背著他三閨女七十的屍體往西梁下的一條溝裡走去了。
他朝藍百歲走去的方向尋過去。一路上掉下的捆屍的谷草像路標一樣把他引下西山梁,又引到溝對面的一條深谷裡。那時候太陽已經平南,山谷裡蘊滿了蒸汽般的熱浪。烏鴉的青白色叫聲一起一伏,陣雨般從溝裡傳出來。他沿著山谷往深處走過去,腳下的沙石咯著他的腳,發出清寂駭人的說話聲。他走走停停,峽谷兩壁崖上的烏鴉盯著他怪叫不止。從崖壁上滾下的碎石細沙,白嘩嘩地響著流在他腳下,他慌不迭跑幾步,那細沙碎石就不再下流了,就只還有烏鴉的叫聲黑乎乎地流動在山谷裡。可他不跑了,那細沙就熱呼呼流進他的鞋窩裡。
他說:「你已經離家老遠了,不敢再走了。」
又說:「四十她爹是進了這溝裡,你看這谷草。」
他拾起一根谷草看了,還趴在那谷草上聞了聞,聞到了一股藍瑩瑩霉毛了的死人味。
再說:「進去吧,他們準是被扔在這條溝裡呢。」
這樣說著他又往溝裡走,就猛然覺出有股淺黑色的旋風從溝裡刮出來,抬頭便看見老鴉黑雲樣從谷裡朝著天空飛,先升到半空懸壁,後就朝著谷口去,白刺刺青烏烏的叫聲像雨點樣落在山谷裡,辟辟啪啪掉在他身上和身邊的沙石腳地上。他立馬不動了,身上忽然冷得哆哆嗦嗦響,像冬天獨自在家守門時聽到門吊兒拍在門板上,身上寒冷出一個緊縮,腦裡便白茫茫的什麼也沒了,只剩下騰騰的煙霧房倒屋塌後的塵土樣籠罩著。立在狹溝的一個拐彎處,他頭頂的鴉群像飛上天空的螞蟻般密密麻麻,把日光遮擋得針插不進。銅錢一樣厚的鴉影黑綢布般從他身上滑過去,又冷又涼他像淹進了深水裡,雙手哆哆嗦嗦捏了一把汗。他看見了一片屍體,像一片壞腐在地裡的紅薯樣,躺倒在溝彎裡一片崖落的白色沙土上。比他大或比他小的死屍的眼和鼻子都沒了,都被烏鴉啄去了。爛肉像污泥樣掛在骨頭上。他看見村南他的一個遠方堂哥手裡拿了一根樹枝,像籐條一樣掛倚在崖壁上,一隻眼正藍幽幽地看著他。堂哥是獨眼,嘴也有些豁。生下來就是獨眼豁嘴,村裡人都叫他獨眼豁。他已經十七歲了,十七歲就像三十七歲一樣老。司馬藍明白剛才那烏鴉是他趕飛的。他像守護莊稼樣守護著那片七七八八橫橫豎豎的屍。看見司馬藍時,他朝司馬藍笑了笑。那笑像漂在水面的一片干葉樣浮在他水腫如盆的青臉上。
「是你呀,藍,我以為是又有大人來子哩。」他的聲音像一片落葉一樣飄過來。「藍兄弟,你是完完整整的娃,你來幹啥哩?」
「我哥呢?」
「都死了,」又說,「好像老大還活著,剛才我睡了一覺,睡時候還見森的嘴在動,用手抓死人的爛肉吃。」
烏鴉已經都飛到溝外上空了。它們先散開一會,太陽就乘機在它們的縫隙裡叮叮噹噹落下來,後來它們又盤旋到一起,像一片黑草地樣結起來,圓圓長長的日光又從溝裡消失了。司馬藍和他堂哥的說話聲,在烏鴉的厚影裡,枯萎的花葉樣飄過來又飄回去。他看著堂哥那張水亮的青瓜臉,看見堂哥要把臉扭到哪兒去,那臉掛著崖上的一條樹根,清粼粼的血水歡歡暢暢流淌出來了。他跟著堂哥的目光轉過去,看見一條蘿蔔似的孩娃動了動,那黑裌襖就嘩啦一下撲滿了他的眼。那是司馬森。似乎生下來就那麼一根鞭桿似的司馬森,十幾歲還是一根鞭桿樣高。他還活著呢。他費力地翻了一下身,把頭枕在一塊石頭上。
「森,你兄弟藍來看你哩。」堂哥說。
司馬森的眼睛辟啪一亮,又如燈滅一樣暗下來。
「爹沒來?」
司馬藍咬著嘴唇擺了一下頭。
烏鴉的叫聲白慘慘的從天空陣雨般嘩嘩啦啦掉下來,落在司馬森的身上,他像被冰雹砸了一樣抖了抖,然後就捺著一個屍體的肩膀坐起來,將飄浮不定的目光白線樣掛到司馬藍的臉上去。
他說:「爹狠哩。爹是豬。爹把我和林、木哄到了這溝裡。」
又說:「林、木都死了,你讓爹今兒都把我們埋了吧。這兒的烏鴉滿天滿地飛。」
再說:「要不是堂哥,誰身上都不會有肉哩。」
然後他就把身子動一下。重又躺在原處。像累得力氣盡了樣,把眼睛閉起來。上空的鴉群往山樑上飛了些,漏下的日光閃閃爍爍滑在他臉上。
司馬藍站在溝的拐彎處一動不動。手裡的冷汗冰冰涼涼朝著地上滴,白沙碎土上留下房簷滴水似的濕坑兒。他覺得雙腿顫抖不止了。哆嗦聲如風中的楊葉樣細碎密麻地響。可他不知道該說一句啥。想問問二哥、三哥林、木在哪兒,那一片小屍體中哪兩個是他們,可司馬森卻像睡著似的閉上眼,再也沒有睜開來。他想他是死了呢,就去看堂哥。堂哥已經把手裡的樹枝扔掉了,身子順著崖壁滑坐在了懸崖下。堂哥臉上的青血像泉一樣流。堂哥用手捂著臉,血就從他手縫擠出來,汩汩潺潺響在鴉叫的縫隙裡。他說,藍兄弟,你走吧……讓你爹……領著村人……把我們埋了吧,再不來烏鴉就要、把大伙、吃完哩。又說你爹,還想讓村人、都活過、四十哩,可我今年才十七……司馬藍試著抬腳往後退了一步。
「把我們、配成對兒、埋,」堂哥說:「讓我們、也好、有個家。我想、要和藍家的、七十一家哩。」
司馬藍又往後退幾步,當腳跟碰上一塊石頭時,他調轉身子,撕著嗓子驚叫一聲,朝溝外跑去了。他聽見他血淋淋的雪白叫聲,碰著懸崖彈回來,四分五裂如冬天的冰粒樣下落著,飄動著,和烏鴉的叫聲一道,迴盪在山谷,把山谷裡的崖壁、荊樹、沙石、荒草和那片屍體網住了。
回到村他神神秘秘在胡同裡走來走去,見到藍四十他說我知道你三姐、四姐、五姐在哪兒,她們讓你去把她們埋了哩。又對堂哥的弟弟說,你哥真的還活著,跟著我走我准讓你見到你哥哩。其時日光明媚,溫暖宜人,村裡孩娃都在村頭的一道土坡下曬暖兒。杜樁、杜柱、杜柏、竹翠和四十、三九,還有司馬鹿、司馬虎,一排兒坐堤下像栽在那兒曬枯萎的蔥。司馬藍從西梁溝下跑過來,臉上慘白,額上虛汗淋淋,可這樣跑著跑著時,那慘白就慢慢轉成了興奮的紅,好像他發現的不是一堆死屍,而是一堆糧食。孩娃的娘們還有幾個在村中央皂角樹下,她們依然呆症,依然少言寡語,可彼此手裡卻大都有了活計,不是摘著掐回的野菜,就是拆著孩娃們脫下的過冬棉衣。沒有人看見她們的孩娃已經跟在司馬藍的身後朝梁下的一道深溝走去了,還果真扛有鋤、掀和橛頭。
跟在司馬藍身後的孩娃們,來到西山梁下的溝裡時,有的臉上還依然有著將要發現秘密的興奮,有的卻已開始有了驚恐的白色。烏鴉的叫聲,在他們走下山梁時,就已稀稀密密地朝著他們的耳朵擠,待到了那條溝口,看見成千上萬黑背白肚的烏鴉在溝的半崖處起起落落,似乎極想歇息在溝裡的腳地上,又被什麼阻攔著,就那麼上下翻飛,如滿溝流不動的霧樣卷在半空裡,焦急煩亂的叫聲,嘎嘎嘎嘎,火燒青竹般響得脆烈而又尖利。下落的黑白羽毛,滿天飛舞如初春後的柳絮楊花。孩娃們一到溝口就都站住了,都在心裡叫了一聲天喲,才又小心地往溝裡走過去。司馬藍拾了一根樹枝持在手裡邊。沒找鋤、掀的孩娃們就都持了一根樹枝在手裡。到溝腰的那個拐彎處,司馬藍站住不走了。
孩娃們也都站下了。
一條溝突然靜下來。鴉叫聲風息浪止了一會兒,整個這條狹長的深溝都如入了深夜樣。烏鴉終是全都從空中落下來。幾十米外的溝肚裡,發光的鴉背使一條溝都成了漆黑色。有一股腐爛的血肉氣,擠擠擁擁朝著溝外流。孩娃們看著那氣息,有人把手捂在了鼻子上,隨後聽到了暴雨似的啄肉聲中,又偶而夾雜了青白色的鴉叫,便又都看到沒地方啄食的烏鴉,站到別的鴉背上,然而狂怒得去啄它爪下的烏鴉頭。於是,鴉叫在片刻的靜寂之後,就又風起雲湧了。
司馬藍往後看一眼,他看見藍四十、藍三九和杜竹翠驚怕得把手捂在眼睛上,看見別的孩娃的眼,驚驚恐恐,睜得又大又圓,像露在枝葉外面的青柿子。他大聲喂──了一聲,像是召喚一樣,舉起手裡幾尺長的一根干荊枝就往那群黑色裡邊跑。邊跑邊叫,撕著嗓子,像一匹嘶鳴的小馬,到那一片黑鴉面前,把樹枝刀劍一樣舞起來。烏鴉是冷不丁兒遭到襲擊的,在一個短小的愣怔之後,有幾隻撲撲楞楞就死了。緊跟著便都靈醒過來,猛伸了翅膀,轟轟隆隆出一聲黑白相間的巨響後,便如一床棉被沉沉重重朝著天空升。有的烏鴉飛撞到了另一隻鴉肚上,驚叫聲突然炸開來,黑毛白毛吱吱嚓嚓碰著撞著落下一世界。它們原沒遇到過這些靈巧孩娃的樹枝和木棒,突然的遭襲使它們像泥塊樣從半空掉下就死了。別的孩娃也都衝到了鴉群間,十幾束樹枝在空中飛來打去,留下許多黑影紅道兒。鐵掀從鴉脖上劃過後,鴉頭像蘿蔔樣被鐵掀切下來,又熱又紅的在地上跳司馬虎舞動著樹枝和遊戲一樣兒,在死屍間跑來跑去。司馬鹿找到了他的三個哥,他們三個躺在一起,森的腿被弟弟林、木壓在一叢茅草上。司馬鹿就只在三個哥哥的身邊揮著他的枝條兒。一條溝響滿了飛射的嗖嗖聲。叫聲和羽毛混成一團滿溝裡滾。腐白的臭味沒有了,轉眼間一條溝塞滿了烏鴉血的腥鮮味,紅艷艷如流動的日光沐浴著孩娃們,直到烏鴉群飛到上空,尖叫聲稀落下來,杜樁、杜柱和司馬虎還在胡亂地揮打著他手裡的槐樹枝。
司馬藍說:「還打啥兒呀。」
都忽然驚怔著。就都停下了。連司馬藍都驚怔癡迷得像在夢裡一個樣。他沒有在崖下找到滑坐下來、手裡還拿著樹枝的堂哥,也沒有看見大哥司馬森在死屍的最中間,手裡抓著人家的胳膊吃。這兒的死屍橫七豎八,每一具的身上都沒有一片好肉。每一張臉上都破破爛爛,白骨像剝了皮的樹枝裸露著。嘴和鼻子丟得無影無蹤。他們的衣服全被烏鴉捉破了,腸子在肚外流著,心肺脾胃如壞核桃爛棗樣在地上擱滾。破衣滿天,腐臭滿天,天空擁滿了飛毛和叫聲。每一具屍體的手裡或手邊都有一根枝條,粗的像胳膊,細的如手指。他們的身邊,男娃屍或者女娃屍,都有幾隻甚或十幾隻和他們一樣死腐的黑烏鴉。
他們不是餓死的。
他們是將餓死時,被餓瘋了的鴉群啄死的。
司馬藍在崖下的一個洞裡找到了堂哥,他是唯一躲在一個洞裡身上沒有丁點兒鴉傷的,死了手裡還拿著半個黑窩窩,另半個在他張大嘴的喉嚨裡,卡著沒能嚥下去。
竹翠說:「這是我家的饃,是爹送給我叔伯啞巴哥的饃。」
沒有人接著說話。烏鴉群不知飛往哪兒兜了一圈又飛將回來了,盤旋在上空,為被人搶走了肉食叫得尖利急燥,似乎還想落下來,又不敢落下來,就那麼試試控探地飛低又飛高,起起又落落,把溝裡的日光弄得支離破碎,時有時無,嘩嘩哩哩一片。
站在洞前的司馬藍,腦子裡不斷幼過不久前他和堂哥、大哥老遠站著說話的那景況。受傷的烏鴉在他腳下撲愣著,血水甩在了他臉上。
有幾十隻膽大的烏鴉又落在了遠處藍家姐妹的死屍上,藍四十在那兒叫著司馬藍哥,司馬藍哥,你快過來呀。叫著叫著她卻蹲在姐們身邊吐起來,嘔吐了一地沒有嚼碎的黑菜葉和綠汁漿。
司馬藍就過去把那幾十隻烏鴉趕飛了。
「埋了吧。」司馬藍說。
「活人要成家過日子,死人也要過日子。」
司馬藍又說:「把他們男女配成對兒埋。」
藍四十說:「把七十姐和司馬森哥埋一塊,六十姐和司馬林哥埋一塊,五十姐和司馬木哥埋一塊。」
司馬藍說:「把七十和我堂哥埋到一塊吧,他剛才還和我說他一輩子就喜歡七十哩。」
孩娃們就都把目光投在了司馬藍的臉上,好像他在說夢話一樣。可他說堂哥真的這樣說了呢,我還聽見我哥森在連口罵爹是豬呢,孩娃們也就不再說啥兒。四十也說那就把三姐和你堂哥埋到一塊吧。太陽已經斷然西去,深長的梁溝裡半明半暗,開始有絲絲的涼氣在流動。烏鴉依舊在天空上盤旋著飛,叫聲也依舊稠稠密密,只是每一聲叫都比先前細瘦了,顏色也淡了,盤旋的速度也慢了。
有孩娃立在屍邊的高處,拿著染紅的木棒或樹枝,盯著天空的烏鴉不動,只要它們飛的稍低一點,他們就啊啊叫著把枝棒舞得滿天流星。司馬藍領著大小孩娃,在從崖上流下的虛土中挖了十七個一尺深的坑,把堂哥和藍七十埋在一塊,把藍六十和大哥司馬森埋到一塊,把藍五十和二哥司馬林埋到了一塊。又把別的幾個女娃兒屍和年齡相仿的男屍埋到一塊兒,最後把司馬木和另三個男娃單屍一個人埋了一個坑,就領著孩娃們回村了。
他們踏著落日每人都用樹枝挑回去了三隻五隻黑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