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南的天亮得似乎比省城要早。第二天,在一種莫名的情緒中,我早早地就醒了。梳洗完畢後,來到餐廳吃早餐。偌大的餐廳裡只有我一個食客,彷彿餐廳是為我一人準備的。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還真是不假。早餐品種非常豐富,令我食指大動,可惜胃口有限,簡單地挑了幾樣東西,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一個人默默地吃起來。一邊吃著,一邊時不時地向餐廳外的庭院看去。蓮花池、草亭、連廊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分外靜美。
樓梯口傳來了說話聲和腳步聲,將我的注意力從庭院里拉了回來。我抬眼望去,一行人正沿著樓梯上行到餐廳裡。歐陽部長和傅哥走在前面,然後,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裡。頓時,我的心頭如小鹿亂撞。我原來竟是這樣渴望著再見著他!他在轉頭尋找座位,然後,他也看見了我!
兩人四目相接。他明顯地愣了一下,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喜和光彩,隨即是一片水波不興的淡然,恢復了以前我所熟悉的那種安靜清澈的眼神。我還沒有想好應該以什麼樣的心態去重新面對他,兩個人,就在這樣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再次相見!他向我走過來,彷彿眨眼間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樹林的清香味道飄到了我的鼻中。我連忙起身,卻不料將椅子弄出了聲響。「林總你好。」我主動向他打招呼,努力地擠出了一個燦爛又大方的笑容給他,甚至還謙恭地微微點了一下頭,彎了一下腰。是不是韓劇看得太多了?我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
他一愣,眼神黯淡下來。「你好。」他也朝我微微點頭,嘴角彎了彎。「什麼時候到的?」他問我。「昨天下午。」「早餐好吃嗎?」他接著問,語氣很平靜。「挺不錯的。」我也大方答道。「那你慢用,我過去那邊。」說罷他轉身離開了我。我機械地往嘴裡送著飯,裝作不經意地向他望去。只見他找了個背對我的位置,好像在喝咖啡。曾經那樣相愛的兩人,如今見面,卻只能說著這樣的開場白,客氣又生疏,我剛剛的好心情變得低落苦澀。可是鄒雨,又能怎麼樣呢?既然做不成情人,也不可能做朋友,也就是這樣的交情了。沒有怨恨,沒有委屈,不扭捏,不小氣,自自然然,大大方方,這就是最好的狀態了。
我有點討厭自己的患得患失。剛剛還覺得很好吃的早餐,此刻在嘴裡也變得味同嚼蠟,難以下嚥。
上午,地質勘察院、監理公司、建築設計研究院和房屋質量檢測站以及承建方的人陸續到齊了,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開到了度假村一期東區出問題的那幾棟別墅那裡。現場看到的景象簡直讓人觸目驚心。在幾棟別墅之間的小徑上,路面出現了一條約5厘米寬的裂縫,原本應該平整光潔的路面,現在的情況是裂縫兩邊地面的水平線完全不一致。裂縫是由旁邊的工地施工現場延伸而來,在離工地最近的3棟別墅後裂縫連成了一條線。林啟正面色凝重地看著現場,有時也和旁邊勘察院承建方的人交談上幾句。看完了外面,一群人又到了別墅裡頭。一連看了三棟,每一棟都在二樓的同一個位置出現了長度不一的裂縫,那情景就好像漂亮的姑娘臉上長了一條蚯蚓似的疤痕,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隨後林啟正和其他的人又到了屋頂去查看情況,剩下我一個人呆在屋裡無聊,於是我跑到了外面,仰頭看著一幫男人在屋頂指指點點。
這麼氣派又漂亮的別墅,還沒交付使用,就出現了地基下沉和裂縫這樣嚴重的安全問題,有哪個業主會願意住進來?買這些房子的人都是有錢人,比普通人對房屋的品質要求更高,林啟正要如何解決這些問題才能讓業主滿意,我為他頭疼起來。歐陽部長搖著頭從屋頂下來了,看樣子也是情形不妙。我悄聲問:「屋頂也有裂縫嗎?」「也有。」我倒吸一口涼氣:「怎麼會是這樣?」這麼千瘡百孔的房子在我這個不懂建築的人來說恐怕只有推倒重建才行。「現在該來的人都來了,基本上已經排除了是我們設計紕漏的可能性。接下來就是勘察和質檢單位給出結論,再確定和對方的索賠事宜。如果處理不好的話,耽誤了按期交付,我們還要準備對業主的賠償事宜。」
整整一天,林啟正都在和那些勘察設計方的工作人員討論問題,正式的談判尚未開始,我還派不上大用場。傍晚,我在度假村裡悠閒地溜躂,這也是我第一次有機會看到度假村一期的全貌。生機盎然的熱帶樹木枝葉婆娑,五顏六色的鮮花芬芳撲鼻,一棟棟別墅漂亮安靜,這樣的環境即使只是置身其中也會讓人無端地心情大好。
我正專心地欣賞著度假村的美景,忽然聽到嘈雜的說話聲。一扭頭,發現林啟正和幾個人正向著我站著的地方走了過來。我本能地想逃,卻又逃無可逃,因為只有十幾米遠的距離。
隨行的幾個人中有一兩個我認識,他們參加過我母親的葬禮。彼此笑著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這幾個人快速地越過我的身邊,只剩下了一個林啟正還沒走。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藏藍色的長褲,手裡拎著一頂黃色的安全帽,衣服、褲腳和鞋面上沾滿了泥點,看樣子剛從工地回來。「在看度假村嗎?感覺怎麼樣?」他語氣淡淡地問我。「真漂亮。你很厲害。」我真心地讚美說。他輕輕笑了起來,嘴角顯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吃過晚飯了嗎?」「還沒有。」我試圖躲閃他的眼神,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何這樣不清不爽,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早點吃吧,別餓肚子。」
多麼體貼的話語,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我們,那時候他也會這樣關心我,不過是用著十分親暱的語氣,不像現在,是完全的上司對下屬的關心。我不由得抬頭看他,他的臉上透著疲憊,眼神卻依舊澄澈,從裡面看不到什麼表情。我笑笑;「好,我會去吃。你這是剛從工地回來嗎?」「像個民工一樣,」我想開個玩笑,終究還是讓這句玩笑話爛在了肚子裡。「對。」他點點頭,「我先回去了。」說完就轉身大步地離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如果可以,我寧願剛才沒有碰見他。這樣的說話方式,太客氣,太累人,也太累心。
晚餐後,我回到酒店,窩在床頭,拿著遙控器對著電視機按來按去,也挑不出個能讓人一直看下去的節目。我百無聊賴,看看牆上的鐘,已經9點了,索性關了電視,進到浴室洗澡。剛從浴室出來,門鈴就響了。我一手用乾毛巾擦著頭髮,另一隻手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門。
當我見到門外站著的那個人時,一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個小時前,我們剛剛見過面,並且非常客氣地說了幾句話。我萬萬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這樣的場景,我曾經在夢裡夢到過幾次,但是在這個漸趨靜謐的夜晚,當他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時,我的大腦像是失能了一般,不會思考,不會講話,只知怔怔地看著他。他站在門邊,用那雙深邃的眼睛靜靜地凝神注視著我。
「不請我進去嗎?」不知過了多久,他打破了沉默。我如夢初醒,笨拙地讓開一條路,讓他進到房間裡。門在我的身後關上了。他打量著房間,然後轉身回頭問我:「住得舒服不舒服?」「挺好。」我總算恢復了鎮定,問他,「要喝點什麼?」其實我這裡也沒什麼可喝的,除了白開水,就是冰箱裡的幾聽可樂。他喜歡喝咖啡,可惜我沒有。「白水就好。」他答。
我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在茶几上,然後對他說,「坐吧。」他坐在房間的沙發椅上,捧著水杯。我用眼光搜尋自己應該坐在哪裡。坐在床頭?好像太隨便;坐在他旁邊的沙發椅上?好像促膝談心,又太過親密。眼睛的餘光告訴我他在看我,於是我只能站在房間的中央,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頭髮濕噠噠地還在往下淌水。
我不知該說什麼,處在這樣一個密閉的空間內,我感到侷促。從早晨見到他時這一整天偽裝出來的大方自然的狀態此刻再也裝不出來了。「過得好嗎?」許久,他再度開了腔。我抬頭看向他,想用輕鬆的語調說「挺好的,」但是我聽到自己說:「還好。」
啟正,其實我是自欺欺人。我過得不算太好,這一年來我經常想你想到心痛,但是我不會讓你知道。「是嗎?那就好。」他把玩著水杯,好像很無聊地在研究水杯上的圖案,我看出他的心情也很忐忑。很想問「你過得好不好」,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這個跟你沒關係了,鄒雨」,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這次這麼多事情是不是很麻煩?」我轉移了話題,現在工作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是有些麻煩,和對方差距很大,最終可能會有一些經濟上的損失。」他緩緩說道。「會影響你在公司的地位嗎?」我的心終於沒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問了出來。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彷彿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他深深地望向我,嘴角扯出了一抹苦笑,說:「鄒雨,你在擔心我,是不是?」「說什麼呢?」我看他一眼,淡淡地說:「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也會關心。」沉默再度橫亙在了我們之間。
許久,林啟正從沙發椅上起身。「早點休息吧,我該回去了。」說罷向門邊走去。望著他落寞高大的背影,我忽然心潮湧動。「啟正。」我喊他。「什麼?」他回頭。「別太累了。」他一愣,隨即點點頭,「你也一樣。過兩天會很辛苦,可能還要準備對業主的賠償協議,早點睡吧。」
我無力地躺在了舒適的大床上,兩手枕在腦後,望著柔和燈光照射下的天花板發愣。站在香港街頭的時候,我以為我和林啟正的緣分不過如此,卻料想不到這麼快又跟他見面,只不過再也沒有了以前的親暱,而是客氣、疏遠、陌生。以我們現在的關係,就應該是這樣吧。可是為什麼每次見到他,我總是有一絲莫名的慌亂、緊張,我到底在慌亂什麼?除了慌亂,為什麼每次見到他,心頭還有一絲小小的雀躍?
沒來三亞之前,我還可以讓他在我心裡的每一個角落肆無忌憚地自由行走,如今我心裡的傷口還未完全癒合,恐慌和渴望又同時在我的心頭堆積。想靠近卻不能靠近,我的內心激烈地衝突著,煎熬著,矛盾著
「相見不如懷念」,現在的我,對這句話有了深入骨髓的體會。我開始盼望鄭主任趕快結束他的工作,來三亞將我替回去。
第六章
第二天窗外大亮的時候,我才意猶未盡地睜開了眼睛。昨夜心緒煩亂,輾轉反側,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匆匆梳洗完畢,沒顧得上吃早餐,拿起公文包和電腦包,直接去到了設在會所3樓的會議室。當我氣喘吁吁走進會議室時,抬眼看一下牆上的鐘錶,還好沒遲到。會議室裡已經坐了幾個人,林啟正也坐在那裡,正在專心地看文件。聽到我開門進去的聲音,他從文件裡抬起頭來,朝我淡淡地點了一下頭,笑了笑,我也努力回給他一個很自然的微笑,算是打過招呼。我在心裡提醒自己,現在他就是我的老闆,不要考慮太多,不要心虛生暗鬼,要自然,要大方。
對方是三亞當地的一家房地產公司,老總是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也出席了今天的談判。當聽到林啟正陳述自己的想法時,那老總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林總,你們想重新蓋那三棟別墅?你們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了?地基下沉是建築業裡常有的事情,我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比薩斜塔都通過回填土夯實最終也沒倒下去;至於裂縫,修補一下就可以,我認為你們太過吹毛求疵。」對方很不以為然。「我想,這個要求不過分。致林企業打造的就是品質,用品質塑造品牌是我們的初衷。從一開始我們承諾給顧客的就是最高的品質,無論在建築質量,室內設計,園林規劃上都是採用最頂尖的技術,甚至堅持使用本企業固定的建築團隊,以保證品質的統一。」林啟正停頓了一下,「現在因為貴方的施工,給我們的房屋品質造成了很大的破壞。我想沒有一個人願意住在這樣一所危機四伏的房子裡,更何況是對生活品質要求更高的高端客戶。從常規上來講,我們可以通過修補,來對這個問題進行一定程度的修正,但是到底能修補成什麼樣子,以後又會怎樣,都很難說。李總剛才提到的比薩斜塔,也是因為傾斜得越來越厲害,意大利政府才不得不花費大量的費用來進行矯正。坦率地說,貴公司這次給我們造成的麻煩並不是一時性的,由此帶來的日後的大量的修繕費用和給致林企業帶來的商業信譽的損失可謂後患無窮。」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林啟正工作中的風采。他的態度不卑不亢,與對方五十多歲的老總相比,雖然年輕,氣勢卻一點也不輸前者。我不由得仔細打量他,他今天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西裝,淺藍色的襯衫,黃色斜條紋的領帶,斯文帥氣。我不得不承認,在一堆衣冠勝雪的男人當中,他依舊是最出色的一個。
「李總,我對貴公司也做過一些瞭解。貴公司在業內的口碑很好,也是講信譽講品質的企業。今天如果我們兩家的位置對調,對於這樣嚴重的質量問題,李總是否能理解我們的處境多一些?」他接著又問。
我認真地聽著林啟正說的每一句話。應該說,他不但說之以理,還動之以情。他的思路很清晰,反應敏捷,聽著對方的陳述時神情非常專注,時不時地用筆記下對方發言的重點;他能將各種數據爛熟於心,闡述起自己的觀點時立場非常堅定,但是也懂得適時適度地退讓。
這樣的林啟正我以前沒有機會接觸到。跟歐陽部長所說的喜怒不形於色,不好接近相反的是,談判桌上的林啟正作風很開明坦白,態度誠懇不居高臨下,甚至還有靈活的肢體語言,顯示出了足夠的親和力,領袖魅力十足,讓人不得不佩服。林啟正身上還有多少我不瞭解的東西?今天的他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談判一直進行到了下午四點鐘,對方的老總有急事必須要處理,所以談判被暫時擱置。雖然並沒有取得最終的結果,但雙方的差距在顯著縮小,這是一個不錯的兆頭。
會議室裡的人魚貫而出。我收拾著自己的電腦包,歐陽部長忽然問我:「鄒律師,待會兒我們要陪林總去三期的工地視察,有沒有興趣去看一看漂亮的房子到底是怎麼建起來的?」「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情,」我開玩笑說,「反正我也買不起,還是別去了,省得你們還要照應我。」
我不想去的真正原因是想盡量減少與林啟正接觸的機會,刻意地淡漠和刻意地大方對我而言都是煎熬,我還是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眼睛的餘光瞥見林啟正看了我一眼,但我假裝視而不見,拎起公文包和電腦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