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下來,是連續兩天的雙休日,我把家裡來了一個徹底的衛生大掃除。也許是下意識地想用忙碌來沖淡積壓的情緒,我全身的勞動細胞好像都被激活了,床單、床罩、窗簾、沙發套全部更換,洗衣機也跟著不停地連軸轉。等到全部收拾完畢,我奇怪自己居然完全沒有覺出累。十月底還算柔和的陽光從落地窗射進來,照得滿室溫暖,一地生輝。快三十歲的離異單身女人,要是還像以前那樣胡亂隨意地過日子,心態會越來越差。終於把最後一片窗簾晾曬出去,我打量著整潔舒適煥然一新的房間,還有剛端上餐桌的冒著熱氣的豐盛的飯菜,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很滿意。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我逼迫著自己盡量不要去想不開心的事。
「姐,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勤快?」鄒天看著我在客廳和陽台間進進出出,不解的丟出一句話。「什麼叫突然變得這麼勤快?你的意思是說我以前很懶嗎?」我不滿地望向鄒天。這個傢伙在我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就那麼一直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一邊嗑瓜子,一邊看球賽,完全不知道來幫我搭一把手。「哪能呢?」鄒天站起來,笑嘻嘻地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那些到咱家吃過飯的同學誰不羨慕我有個能幹的姐姐?而且,」他拿起茶几上的摩托羅拉手機和索尼數碼相機,那是我剛從香港買回來送給他的最新款,「他們要是看到你送我這個,會更羨慕我。」
鄒天碩士畢業了。畢業前夕,在參加了幾次人才大集,遞上了幾十份簡歷後,原本信誓旦旦要幹大事業發家致富的小伙子,無奈地發現,對於像我們這樣出身平民家庭的孩子,夢想照進現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鄒天性格開朗、活泛,人緣不錯,他的導師,也就是丁甲的父親很欣賞他,推薦他留校。我苦口婆心地分析留校任教的好處給他聽,最後他聽從了我的勸告,我花了點錢,打點了關係,終於讓鄒天順利地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大學教師。半年多的社會歷練,小伙子成熟了一些,不再是一年前在母親病床前無助地問我「姐,怎麼辦」的毛頭小子了,也包括像現在這樣知道看著我臉色順著我心意半真半假地恭維我。「行了,」我掀開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命令他,「別耍寶賣乖了,趕緊洗手吃飯去。」
星期一,我剛一進到所裡,就被眼尖的助理小陳發現了。「鄒姐回來了。」小陳一聲招呼,好像吹響了集結號,小姑娘們轉眼間呼啦啦擠滿了我的辦公室。「鄒姐,我的雅詩蘭黛呢?」「鄒姐,我的LV包包呢?」「鄒姐,我的數碼相機呢?」小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像開了鍋。我只覺好笑,抱著雙臂,看著她們,「妹妹們,你們誰也不問問我幫你們買東西辛苦不辛苦,背東西累不累,就一門心思光想著你們自己呀。」見小姑娘們不好意思的樣子,我不忍再逗弄她們,蹲下身子將行李箱打開,「全是你們的好東東,自己對著單子自行認領吧。還有,」我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個大塑料袋,對小姑娘們說,「這裡有口紅、眼影,粉餅什麼的,還有兩套思妍麗,是我送你們的,自己拿去分吧。」
小姑娘們一片歡騰。「哇,鄒姐,我真是愛死你了。」小陳一把抱住我,居然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我真要暈了,這幫小女孩。
要是擱在九年前,香港還沒回歸祖國時,我這一次去香港就是正兒八經的「出國」。公款「出國」旅遊一趟,我也不能太不懂事,禮物每人有份,小伙子們是幾條煙,由著他們自己分著抽去。
哭笑不得地看著小姑娘們興高采烈地分完東西一一散去,我拿出給鄭主任買的禮物,敲門進了他的辦公室。「來來來,小鄒,」鄭主任見到我很高興的樣子,「什麼時候回來的?」「星期五下午。」我答道,然後在鄭主任對面坐下,將禮物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說:「主任,也不知道該給你買點什麼,就買了幾條煙。」「呵呵,還想著給我買禮物,」鄭主任滿意地把玩著我送他的打火機,問:「這次去學了不少東西吧?」於是我將在香港的培訓內容向鄭主任一一回報。鄭主任一邊聽我匯報,一邊頻頻點頭,間或發問一句,末了問我:「這次去香港感覺還不錯吧?」是我太敏感嗎?總覺得鄭主任的問話有點意味深長。「還好。」我只好敷衍答道。這時,鄭主任桌上的座機響了,他接通了電話。「歐陽部長,你好你好!」鄭主任語氣很熱情。
是致林的事情!這不是現在的我應該關心的。給鄭主任送禮物的任務已經完成,於是我站起身,向鄭主任打聲招呼,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十分鐘後,當我坐在剛收拾好的辦公桌前,泡上一杯茶,看著碧綠的茶葉,在滾燙的開水中翻騰起舞,浮起又沉下,漸漸舒展成一片片綠色葉子的時候,忽然產生了人生如茶的想法。想想自己這幾年的經歷,浮浮沉沉,多像泡茶啊。什麼時候,我的人生,能像泡開的寬闊的茶葉一樣,青蔥碧綠,伸張舒展呢?我捧著茶杯,為自己產生這樣富有哲理的聯想輕笑起來。
茶杯還沒送到嘴邊,鄭主任推門進來了。「小鄒,緊急情況。」「什麼事?」我放下茶杯,抬頭望向鄭主任。「剛才致林的歐陽部長來電話,三亞的項目出事了,有停工的危險。」我的心一下子不爭氣地緊了起來,那是林啟正親自主持的項目!可是鄒雨,現在這些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控制著內心開始的翻騰,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是嗎?」
鄭主任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小鄒,本來致林是小高的業務,但是他昨天一早就飛走了。我呢,這個星期要出三次庭。剛才接到電話,我就在反覆掂量看派誰去。掂量來掂量去,還是只能讓你去,那幾個小的我還是不放心。」「主任,我不想去。」我乾脆直接地拒絕了鄭主任的安排。我和林啟正見不得光的過去讓我不願意去面對致林的人。「小鄒,我知道你的難處,」鄭主任歎一口氣,「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派你去的。這兩年致林的業務,小高忙不開的時候,都是我頂的。但這次實在是太巧了。致林是咱們的大客戶,你也知道,咱們所這兩年業務不錯,但是真正的有起色,也就是從致林開始的」,他忽然打住不說了。
我心裡苦澀。是啊,鄭主任說得沒錯,所裡這兩年日子過得很滋潤,每個人都賺得盆滿缽滿,而這一切,是從致林開始的,是用我和林啟正的感情換來的。「總要給他們機會,他們才會成長啊。」我堅持著自己的立場,誠懇地向鄭主任建議。「他們沒有當年你和小高那樣的素質,現在只能幹點小活,「鄭主任搖頭,」小鄒,你看這樣好不好,小高呢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先去頂兩天,我這邊一有空閒,馬上就把你替回來行不行?」鄭主任已經近乎哀求的語氣,讓我再也沒辦法硬下心來說出半個「不」字。
剛剛收拾好的行李箱又要裝箱。省城已是秋天,而三亞卻還是夏天。我將已經收攏在衣櫃底層的夏裝一件一件又找出來,一邊裝箱腦袋卻在高速運轉:蓋個房子怎麼那麼麻煩?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鬧到要停工的地步?問題會順利地解決嗎?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才好,我希望他一切順利,我不想看到他有事。
經過香港街頭人群中的遍尋不著和車窗前咫尺天涯的凝望,我悲哀地發現,一年的時間沒有將林啟正的影子在我心中抹去哪怕是一絲一毫,我還在不可救藥地愛著他,我還在牽掛著他,心疼著他,卻再也不敢靠近不能靠近
第四章
下午四點,我乘坐的飛機抵達了三亞鳳凰機場。終於再次來到三亞,我和林啟正愛情開始的地方。
上次來三亞,林啟正前腳走我後腳到,讓我得以順便享受到了本來是為他準備的奔馳車待遇。這一次,生活恢復了它原本的面貌,沒有人接我,歐陽部長在電話裡讓我直接到致林別墅度假村。坐在出租車上,我特意把車窗開得很大,貪婪地呼吸著在省城享受不到的略帶鹹腥的清新空氣。
三亞就是這麼個能讓從喧囂的大城市裡來的人一眼就愛上的地方,碧藍透明的天空透著安詳,路旁高大蔥蘢的椰子樹、棕櫚樹以及其它叫不出名字的熱帶植物在海風中搖曳生姿,彰顯著它們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有點像這大自然的美麗景觀,安靜又似乎夾帶著一點點的熱烈興奮。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緒?我檢視著自己的內心。
或許,在我的內心深處,有一個我自己也不願承認的事實,我其實是想來的。我不想林啟正有任何事,只要能幫上他的忙,哪怕只有一點點,對我也是安慰。甚至,也有一絲小小的期盼開始在我的心裡冒頭:林啟正會來嗎?我還有機會再見到他嗎?哪怕是像在香港街頭那樣,能夠安靜地看上他一眼,也是好的。幾天前在香港看到他手上的創可貼的那一刻,我的心疼痛難當,目送江心遙的笑臉在我的視線裡徹底消失後,我站在大街上,才發現自己的眼裡已經蓄滿了淚,我強忍著,才沒有當街失態。我知道,那眼淚,是為了自己,也為了他。可是,如果他真的來了,我該以什麼樣的心態面對他?驀然想起,或許我應該把那塊表帶來的。
出租車將我順利地送到了度假村。剛從車裡出來,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喜。一年多前,這裡還是荒草叢生,垃圾遍地,一座座外觀像是日本鬼子的炮樓似的設計醜陋的所謂「別墅」矗立在垃圾堆裡,沒有窗戶、沒有外立麵粉刷,樓間距窄得讓我以目測丈量下,以為大概有一點功夫的人就可以從一座樓跳到另一座樓上。現在,那些醜陋的「炮樓」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美麗的園區。我從大門進入,徜徉在度假村內,卻始終看不清道路前方十幾米以外的景觀,各種各樣高大蒼翠的熱帶植物將一棟棟別墅掩映其中。以我對別墅的有限認知,這些漂亮的房子好像都是具有美國鄉村風情的單體獨棟別墅,每棟別墅前白色的柵欄裡是綠草茵茵的庭院,別墅外立面顏色多樣,卻是素雅、統一,和諧。園區裡小橋、流水、亭閣、幾十上百種花木中若隱若現的彎曲小路,曲折處有通路,通路處又是翠綠和繁花滿眼,置身其中恍若遠離了所有的都市塵囂,寧靜幽遠的感受令我頓感心曠神怡。太美了,要是能夠住在這樣的地方一定很愜意,我在心裡感歎。
邊走邊看風景,終於晃蕩到了度假村的會所,歐陽部長正站在會所漂亮的噴水池前等我。「鄒律師,好久不見。」歐陽部長向我伸出了手。「部長,好久不見。」我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的確是好久不見了,自從在母親的葬禮上見過最後一面後。「剛才看過度假村了吧?感覺怎麼樣?」歐陽部長問我。「太好了,我沒想到居然這麼漂亮。」我由衷地說。「看到這樣的房子,有沒有湧起想擁有一套的慾望?」「部長難道不想嗎?」我調侃歐陽部長,「剛剛我往會所走的時候還在想,如果我能在這兒有這麼一套房子,我就早早退休過來養老,這樣就可以天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句已經被房地產商當作廣告語用濫了的海子最有名的一句詩,在我徜徉在別墅區裡的時候,真切自然地從我的腦海裡蹦了出來。「哈哈,鄒律師,這話聽起來有點英雄氣短的意思。我這個老頭兒還想多奮鬥幾年,你這麼年輕就想退休,好像有點說不過去。」我和歐陽部長一齊笑了起來。
玩笑開過,我轉入正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鬧到要停工的地步?」我終究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事情的原委。「走吧,你一定累了,一起去吃點東西,我再慢慢告訴你。」歐陽部長說。
會所的一樓,有一個精緻的咖啡座。工作人員送上幾份點心,我點了茶,歐陽部長點了咖啡,倆人邊吃邊聊起來。「我們現在所在的是度假村的一期,馬上就要入住了。本來一切都很順利,最近在一期工程的東邊又開了一個新的樓盤,你從機場過來的時候應該已經看到了,」我點點頭。歐陽部長繼續說,「那個項目是個高層樓盤,開工建設時從我們的度假村旁邊開挖水道,結果大量的地下水浸透了我們的地基,導致度假村最東邊有三棟別墅出現了裂縫,然後房屋驗收時,質量合格證沒能拿下來,也影響了二期工程預售許可證的發放。本來二期已經可以賣了,這樣一來影響了銷售,拖欠了承建商的進度款,承建商就停工了。」「一期的問題應該影響不到二期的預售啊,」我感到奇怪,「再說,只是暫時拖欠進度款,承建商也不至於就停工吧?手段是不是太激烈了?」「照理說二期的預售是不應該受到一期的影響。現在這社會就這樣,也不知道哪座廟的香沒燒到,那些職能部門就拿著一期的問題做文章,說要按照政策等到封頂了發了銷售許可證才能銷售。哪有一個開發商是等到拿了銷售許可證才開始賣房子的?黃花菜都涼了。」歐陽部長說的是實情,我贊同地點點頭。
「關於拖欠承建商工程款那一塊,本來也不應該是大問題,那是致林固定的承建商。但是最近那家公司新換了一個總經理,態度很強硬,說停工就停工,沒有半點商量餘地。」「難道他以後不想再做致林的生意了嗎?」既是老交情,為何這麼不管不顧?「唉,」歐陽部長忽然歎口氣,「現在致林是林董當家,林啟重雖然是從旁輔助,但其實權利不小。這個承建方新上任的老闆和林啟重關係不錯。林總長期在香港,已經不太管致林的事,所以承建商用不著巴結他。停工這件事是受了林啟重的唆使都說不一定,哥哥踩弟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公司裡誰都知道。」
我聽了歐陽部長的話,心裡一陣難過。我和林啟正的事情,他已經很清楚,或許他沒把我當外人,才有意無意地把這些話說給我聽。林啟重,這是個什麼哥哥,以前就想把自己的親弟弟送去坐牢,現在林啟正都去香港了,對他應該沒什麼威脅了,他還是逮著機會就整林啟正。這算什麼親兄弟?
「還有一件事,負責三期工程爛尾樓爆破的公司,在進行拆除爆破時,沒能做好安全防護工作,傷了一個路人。被傷的那家人真不是善茬子,提出的賠償條件非常高,一開始爆破公司不同意,這家人糾集了一幫地痞流氓,穿著一色的黑衣服,在這兒拉著橫幅鬧了好幾天。後來按照林總在香港的指示,打發了那幫人,但是這件事還是上了報紙。雖然是爆破公司的責任,受影響的卻是我們公司,所以這次公關部的人也來了,研究處理這個危機公關問題。」
我聽得頭都大了,怎麼這麼多事啊?我們只看到美輪美奐的建築,卻不知道這漂亮的房子建起來要經歷多少波折。想起林啟正說的那句「誰也不希望還沒有正式開售的樓盤,就多了個跳樓的冤魂」,雖然只是傷了人,我也不禁擔心起來:「那這些事最終會不會影響房子的銷售?」「如果解決不好,影響肯定會有的。其實一期地基下沉最棘手,我們和對方的意見分歧很大,而且一期是形象工程,解決不好對後面幾期的銷售負面影響最大;至於承建商倒不是大問題,二期預售許可證正在做工作,應該快下來了,給了錢自然就會接著幹下去;爆破傷人那件事,知道的人還是局限在三亞市內,三亞市的消費能力有限,我們的房子還是賣給全國各地的用戶,問題應該不會很大。」
歐陽部長的話,讓我懸著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但是這幾件事湊在一起,林總還是決定過來看一下。」我的心一驚。他來了?
回酒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度假村的各色景觀燈已經亮起,映照著園區的各種植物,以及掩映在其中的房子,顯得格外靜謐。夜晚的度假村與白天相比,是另外一種美。
下榻的地方依然是上次來三亞時住的那家五星級酒店。我靜靜地站在窗前,聽著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想著歐陽部長最後的那句話。他已經來了嗎?還是依然沒到?
夜晚的燈光下,酒店四周的熱帶雨林和珍稀植物樹影搖曳,這裡依舊風景如畫,依舊設施奢華。一年多前,我和林啟正的愛情在這裡瞬間綻放出最美麗的花朵,一年後,卻已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