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在衛生間裡面化妝,她已很久沒有正式地出過門,那些胭脂口紅的都被閒置在鏡子邊上,現在她畫唇、描眉,一道步驟都沒有少去,然後把衣櫥裡面整個夏天屯著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試了試,又重新疊好,放回去,心情很散漫。而九月初的天氣,外面絲毫不見涼意,連風都沒有,一切都已靜止。晚上,是大維在U2酒吧的演出,她要和小俏一起去看,她們總得一起地去面對一些事情,哪怕這件事情非常非常的愚蠢。而夏天將要結束,她們都過得疲憊不堪,有的時候,她們只想坐著,任憑人群從面前走過。
她們在四季新村的門口見面,小俏穿著黑色連衣裙和紅鞋子,她漂亮,站在任何的地方都能夠脫穎而出,已是夜晚,周圍飄著清淡的空氣和清淡的雲,宛若這個夏天剛開始的時候,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即將來臨。
這天晚上U2酒吧裡面聚集了很多的人,是很少有興隆生意,一些人站在門口抽煙,他們用奇異的目光注視著每個進去的人,可可和小俏從煙霧中穿過的時候,身後響起了口哨聲,而裡面,啤酒的香味和香艷的音樂撲面而來,瀰漫開來的燈光,可可一眼就看到了大維,這個人好像已經是個陌生人了,雖然在這些日子裡面她曾經多次想起他的臉,近在咫尺,可是卻跟眼前看到的不太一樣,她的眼睛有點濕潤,只好緊緊地握著小俏的手,冷氣冷得她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只能看見大維在台上的來回走動,卻無法聽到周圍的任何聲音了。
在台上,大維握著話筒站在舞台的邊緣,他彎下身體湊近底下的女孩子們,女孩子們,她們還是這樣妖冶的打扮,在搖滾酒吧裡面幾乎就是這樣地一成不變,走掉一批又來了一批,低腰的牛仔褲,大片大片裸露的背脊,手臂,她們擁在最最前面,拚命地跳著搖頭舞,而可可從來沒有像這樣平靜地看大維的演出,過去,所有酒吧裡面的女孩子們似乎都是她的敵人,她們在隨時準備著要衝上去勾引走她的小情人,她總是緊張,提防著所有的面孔,緊緊地注視著大維身邊出現的任何一個女孩子,時刻準備著要走上前去把她們趕走,她們塗了過多粉的面孔,她們身上晶瑩的閃片。而現在可可終於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大維從台上用一個誇張的姿態跳進了底下的人群中,尖叫突然響了起來。
可可在匆促的人群中回過臉去,她卻在小俏的身後看到一個熟悉的一閃而過的身影,還來不及看清是誰,就突然消失掉了。
演出的中場休息,可可去洗手間,她擠過擁擠的窄小的走道,有很多面目模糊的男孩女孩並排地靠在那裡的牆壁上面抽煙,可可低著頭,從他們中間鑽出一條很小的道路來,突然她感到被誰從身後緊緊地抱住,煙味和香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只在唐突了一分鐘之後,她的身體就對擁抱做出反應,她幾乎要停止呼吸,緊緊地貼近他的身體,大維,已快要變成陌生人的大維,此時在擁擠的走道裡面從背後抱住了可可,在她的耳朵邊上說:「寶貝,你來了,我等你很久,剛才在台上我都在找你。」可可突然又覺得噁心,她猛得推開他,周圍的人群小小的騷動起來,大維又抱住她,靠在牆上,他的臉離可可那麼地近,可可聞得到他呼吸裡面熟悉的酒氣和汗水混合的味道。這時候台上的鼓手叫著大維的名字示意他過來,於是他迅速地放開可可,走向了舞台,可可走進洗手間,看著鏡子裡面自己的面孔,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而她為什麼依然面孔緋紅,眼眶濕潤。
她們兩個提前離場了,聽到身後的大維說:「下面是翻收音機頭的歌。」
可可想,現在的酒吧裡面一定是非常地安靜,所有的人都會靜悄悄地停下來聽台上的大維唱收音機頭樂隊的歌,他的聲音可能沒有那麼地淒糜,可是也足夠讓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汗涔涔的背脊和手臂們都緊緊地貼在一起,森林裡很安詳,所有的鳥都收攏了翅膀,只有樹葉子在簌簌地抖動著,一種悠遠的蜂鳴聲從屋簷底下擴散開來。而他們真的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麼,他們真的都能夠這樣勇敢地走出去麼?
可可和小俏坐在酒吧附近的柴爿餛飩的攤子邊上,木頭的長條板凳鬆鬆欲墜,剛剛出鍋的餛飩,上面漂著蔥花、麻油、蛋皮和紫菜,小餛飩,透明的皮,一小撮肉餡子。她們繼續喝著從酒吧裡帶出來的啤酒,都不說話。
小俏突然說:「我一點不愛他,不喜歡他,從來不曾。可可,對不起,也只有你,我能夠這樣地對你發脾氣,毫不留情地傷害你,只有你了,就好像那個時候,你用煙屁股狠狠地燙自己的手臂一樣,是一樣的,你原諒我麼。」
可可笑,摸摸小俏的手臂,涼涼的。
這時候,突然從邊上另一條U2酒吧背後的弄堂裡面傳出來一陣撞擊的聲音,和沉悶的喘息聲,一排停放在弄堂裡面的自行車轟隆隆地倒地了,在黑夜裡發出了巨大的響聲。可可和小俏扭過頭去看,漆黑一片的弄堂裡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是她們兩個人的心都越來越被緊緊地揪了起來,她們聽到弄堂水塘裡的積水被濺了起來,而有越來越粗重的呻吟聲,混合在一起,喘息著,爬起來,撞擊。小俏突然緊緊地抓住可可的手,她們倆的手都在這個夏天的夜晚變得冰涼起來,緊緊地抓著,小俏說:「我怎麼覺得那個聲音像是沈涵的。」這時候,可可已經站了起來,拉著小俏往弄堂的方向跑去。
她們在弄堂口駐了步,一隻灰色的老鼠從她們的面前滋溜一下竄過去。
看不清楚人影,只到看到在地上扭過一團的兩個人,襯衫被撕裂的聲音,一輛卡車從她們身後開過去的時候,頭頂的一盞橘紅色路燈突然亮了起來,她們同時看到被壓在下面的那個人,抬起一張驚懼的臉來,他的臉上流了血,整張臉已經變得血肉模糊起來,是沈涵,是沈涵仰起血肉模糊的臉,被突然亮起來的路燈弄迷的眼睛,他用手去遮擋,而壓在他身上的那個人,背對著她們,他已經打人打瘋了,歇斯底里地用肘部撞著沈涵的臉,他是瘋了的,喉嚨裡面發出輕微的怒吼聲。
小俏尖叫著:「住手,來人哪!」她的聲音在寂寞的死弄堂裡迴盪著,隔壁U2酒吧裡面照舊是歌舞昇平,啤酒的香味汩汩地從裡面往外湧,外面卻安靜得像個空城,這個城市到了夜晚,終於是空了的,而小俏不斷地聲嘶力竭地叫著,叫到嗓子突然沙啞,這時候那個壓在上面的男人從邊上摸到了一塊磚頭,他舉起磚頭要砸向沈涵的臉,沈涵躲開了,小俏驚懼的閉上了眼睛。
等到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突然變得異常地安靜,整個城市都安靜了下來。
可可握著那把沈涵的暗紅色刀柄折刀,刀軔已被打開,她雙手顫抖著握在刀柄上,而整個刀身,都已沒入了那個男人的身體。可可在那個男人第二次要將磚頭砸向沈涵的時候,失了控地向他奔去,她的手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緊緊地握住了那把刀,而等到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刀已穿透了他的肌肉,在緊張和恐懼中,她竟然覺得一切都是輕而易舉的,把刀拔出來,又再次插進去。頓時所有的力氣都已用盡,她也不知道逃離,她的雙腿已發軟,跪在了一個水坑裡面,
也沒有人說話,這樣地僵持著,只有血從拔出的那個傷口中緩緩地流了出來。
突然男人扭過頭來,可可想要逃跑卻怎麼也站不起來了,她站不起來,她注視著男人緩慢地轉過頭來,這一次,她被徹底地擊中了,為什麼,為什麼她沒有認出他來,剛才他還在擁擠地充斥著煙霧的走廊裡面擁抱著她,在她的耳朵邊上溫柔地叫著寶貝,寶貝。可可幾乎要呻吟起來,她鼓起所有的勇氣站起來,鼓起所有的勇氣看著面前,倒在地上的,流著血的大維,他躺倒在沈涵的邊上,躺在水塘裡面,他甚至還朝想可可揮揮手,可是他似乎再也抬不起他的手,水塘裡面,有一張照片,沾上了泥漿,照片裡面,可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面,抽著一根煙,那是她第一次抽煙,從哪天開始大維竟隨身帶著這張照片。
「不!」可可看著大維腰間插著的刀柄,顏色黯淡,「不!」她彎下腰來,俯視著躺在地上,努力將手伸向他的大維,崩塌,崩塌,是她,把刀插進了大維的身體,她過去的愛人,她曾經的愛人,她的愛人。
她轉身朝著光亮的地方奔去,她看到小俏張皇的臉從她的面前一閃而過。淚水從她的臉上嘩地倒下來,這是幾個夏天的淚水,多少年,多少過往,那些梧桐樹在她的身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她看見巨大的亮著橘黃色車燈的卡車轟隆隆地拐著彎,她看見紅綠燈滅掉了,只有黃燈在十字路口一閃一爍,她看到霓虹燈光在一瞬間都滅掉了,她看到大維穿著大紅五角星的圓領衫,從舞台上跌向底下的人群,沒有人接住他,沒有人,他將要倒地,他將要死去,死去了。她是一個兇手,一個真正的兇手,一個聲音越來越大聲地在她的耳朵邊上喊著:快、快、快!
過往所有的夏天都撲面而來了,快快快,可可摀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了腳步,黃色的燈映著她的臉一閃一滅,她回過頭去,看到匹薩店的霓虹燈又突然暗掉了,巨大的透明玻璃裡面,映出她的倒影來,她的爆炸頭,她的緊身牛仔褲,她骯髒的跑鞋,她空空的手裡面,已經再握不住一把刀。
可可殺了自己的愛人,她突然聽到地鐵隧道裡面才有的風聲,巨大的空洞的風聲,帶著地底的味道,她的夏天已筆直墜地,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