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沈涵去酒吧裡找大維,卻見到洗手間外的走廊裡面,大維和可可的擁抱。大維在唱收音機頭樂隊的歌的時候,到一半,他突然失聲,他失態地從舞台上奔了下來,他奔下人群,在人群裡四處張望,他的寶貝,可可,已經不在了。於是他奔出門去尋找,他要唱給她聽這首歌,然後告訴她,請她回來。他知道她會去隔壁的攤頭吃柴爿餛飩,他穿過黑暗的弄堂,要去找她,找到她,把她帶回到身邊,再次唱歌給她聽,其實他從未想要離開她,縱然她永不再相信。
大維在走過那條黑暗的小弄堂時被沈涵從背後襲擊。
沈涵本來只是想稍微給他放點血,就離開,他並不想傷大維太重。而當他襲擊了大維,把他逼到牆角,想要伸手摸匕首時,卻突然想起來,匕首在幾天前就已被公安局的人沒收,之後他忙於外婆的喪事,他忘了,忘了他隨身攜帶著的匕首已不在身邊。而大維也只是想甩開這個莫名其妙的鬧事者,卻不想沈涵死死起糾纏住他,他急著去找可可,他變得焦灼,他的焦灼讓他失去了控制,他總是失去控制,他發了狂地打沈涵,只是為了快點擺脫他,然後去找到可可。而沈涵,他在被擊倒在地的那一瞬間,又回到了少年時的那條黑暗弄堂,他頓時失去了站起來的力氣,他看到少時的丁城城又站在了他的面前,狠狠地用腳踢他,他不能還手,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束縛,被少年時代狠狠地拉住,再不能夠還手。到最後,突然都安靜了下來,空空蕩蕩,只是在疼痛中,他看到那條弄堂在漸漸地遠去,消失了,連同他的少年時代,徹底地再不會回來打擾他了。
而可可終究是給了大維兩刀。
大維從未想過可可會真的捅向他,絕情地,連捅兩刀,他感覺不到疼痛,他後來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臉浸在水坑裡面已無法移動,他看到可可穿著短短的花裙子向他跑來,如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拙劣地抽著煙,頭髮根根倔強地散亂著,他看到她的右手握著一把刀,他知道,其實她一直是個握著刀的小姑娘。
風平浪靜,那晚過去之後,所有的事情都未再起漣漪。
大維並沒有死去,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著,直到被來尋找他的V送進了醫院,他被救了回來,只是從此再無人在U2酒吧裡面看到過他,他突然從酒吧消失,也從所有熟識他的人群裡面消失,而V也消失了,只知他是跟V一起走的,他們在那個夏天尾巴上閃電般地結了婚,然後從所有的朋友圈子裡面消失了。
而在可可的心裡,她已將他殺死,親手地殺死了,連同這個夏天。
而小俏和可可一起去找沈涵道別,因為據說沈涵第二天也將要離開上海,他賣掉了在烏魯木齊北路28號的紅房子,賣掉的時候,天井裡面的盆景被他疊在了一起,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頭頂很小的一片灰藍色的天空,買家是一個中年人,他要在這裡開一家賣珍珠奶茶和炸雞腿的鋪子,因為隔壁就是一所小學校,他出價不菲,三十萬門面房的價格,也足夠沈涵出國去的費用,他對此處並無留戀,也不知是否會再次回來,他給可可和小俏分別掛了電話道別,卻說不要送他了,他說並不想見了面再道一次別。
可是她們還是去找他,放學了,已近傍晚,她們拎著書包,感覺恍如回到三年前的操場,她們拎著書包穿越教學樓長長的走廊,想要去跟沈涵道別。烏魯木齊28號的鐵門緊緊的關閉著,裡面已看不見絲毫的燈光,但是小俏還是努力地敲著門,然後靜靜地把耳朵湊過去聽裡面的動靜,她們都很絕望,也不知道為什麼,那種三年前穿越寂靜的長長走廊時的絕望又捲土重來了,跨越過無數個夏天回到她們的身旁,其實她們明知沈涵已不在,但是她們還是努力地敲著門,感覺他還在裡面,坐著,百葉窗緊緊地閉著,只等清晨的太陽重新從縫隙裡滲透進去,可可想起他那只骯髒的單人床,他的汗酸味道,他的涼席,而小俏徒勞地握著門把手,她們慢慢地蹲下來,坐在門口上街沿的,看著過往的自行車,輪子從她們的面前滾過去,對面教堂的十字架在暗色的天空裡面沉寂著,她們的書包裡還是擺著三年前要送給沈涵的告別禮物,一模一樣,她們都保存了三年,可可卡片上面的那只鉛筆小狗已經變得模糊起來了,而小俏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也已經過時了。三年前,她們徒勞地坐在教學樓的木頭樓梯上面,外面的天空已經徹底地暗了,背後很遠的走廊盡頭亮著一盞很小的燈,她們肩並著肩坐著,她們都想哭,都在暗色裡面,誰都看不清睡的臉,她們可以放心地掉著眼淚。
或許,此刻,沈涵已坐在了去往某個城市的飛機上面,高高地在雲層之上,看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會熠熠生輝,他已與地上正在遠離他的那個城市變得疏離,他慢慢向前,他能看到海麼,真正的大海,就在雲層底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他或許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著飛機翅膀遇見氣流抖動起來,他閉上眼睛,就這樣安靜地在飛行中睡去。
可可與小俏去附近的餐館吃過去常吃的牛肉米粉,她們一人捧著一杯放過冰塊的珍珠奶茶,用筷子捲著碗裡面的米粉,對過,巨大的梧桐樹在風中搖擺著,已經開始掉落葉子,巴掌大的葉子落在地上,到了秋天的時候,它們踩上去就將卡嚓作響,在附近生活著的人們坐在小飯館裡面喝黃酒,吃碟子裡面用鹹菜煮的發芽豆,這個夏天終於要想去,想想前面將要到來的每一天,她們並不感到害怕,只是看看過去,那些過往,那麼一個夏天一個夏天的過去,發生那麼多事情,也是艱難地走過來,那些故人們,他們已經離去,而她們還要向前走,她們不可停留,她們不可回頭太久,總有些更重要的人會遇見,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將發生,他們都將到來,所以她們不可停留,她們又要向前走去,向前,加快步子,一步跨過秋天,冬天和春天,直到下一個夏天的來臨。
在地鐵站裡,她們互相靠著在綠色的椅子上睡著了,醒來時,地鐵已開出很遠,開出了地面,遠處低矮的工房裡面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她們把臉扭向窗外,看見錦江樂園的摩天輪隱沒在黑夜之中,恍惚中依然在緩慢地旋轉著,車廂裡很空曠,望得見下一個節和再下一節的車廂。而褐色的車窗玻璃裡面,可可和小俏的臉,不時地被樹木和電線桿掠過。
夏天終將過去,夏天終將到來。
Theend
一稿於2004年1月21日除夕夜凌晨
再稿於2004年3月10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