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給新任穀倉總財務官的辦公室又寬敞光線又好,底下還有四名常任專業書記官聽候他的差譴。美鋒穿了一款新的纏腰布和一件不合身的短袖亞麻襯衫,臉上容光煥發。
批發生意的成功,他當然很滿意,但是能夠進入政府機關行使公權力,卻是他讀書識字以來就有的願望。由於他出身卑微,教育程度又不高,這對他來說簡直像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然而,他的積極勤奮使行政機關注意到了他的能力,如今他更下定決心要大展身手。
他向同事打了招呼,並強調自己對秩序與工作態度的認真與否十分重視之後,便開始看起了上級交給他的第一份文件:退繳稅款的納稅人名單。一向按時繳稅的他看著這份文件,心裡倒覺得有趣。哪些人呢?一個財主、一個軍隊書記官、一個細木工坊的負責人和……帕札爾法官!查核員註明了遲繳的時間、罰款額度,以及警察總長已親自查封了法官的大門。
午餐時間,美鋒去找書記官亞洛,向他詢問帕札爾目前的住處。到了蘇提家時,美鋒卻只見到了戰車尉和他的情婦,至於帕札爾則剛剛出門,前往聯絡孟斐斯與底比斯兩地交通的快船碼美鋒及時追上了帕札爾。
「我得知了你的麻煩。」
「是我的疏忽。」帕札爾坦承。
「太不公平了。小小的過失竟然處罰得這麼重。你可以去申訴。」
「這本來就是我的錯。何況訴訟程序一向冗長,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也許懲罰會減輕,但卻可能招致一大群敵人。」
「門殿長老好像並不欣賞你。」
「他一直都很喜歡考驗年輕的法官。」,美鋒誠懇地看著他。「在我困難的時候你幫過我,現在我也希望有所回潰讓我替你還清罰款吧。」
「我不能答應。」
「不然算我借你的,怎麼樣?當然了,是不用利息的。總不至於要我貪朋友這點小便宜吧?」
「我怎麼還你呢?」
「借助你的專業。我剛剛當上穀倉總財務官,以後會經常借重你的專業知識。
你自己算算兩袋稻穀和一頭肥牛相當於幾次的咨詢費用。「美鋒回答得很爽快。
「那麼以後我們會常見面唆。」
「這是你的財物所有權證明。」
美鋒與帕札爾於是達成了協議。
門殿長老正在準備明天審查的案子:偷鞋賊、遺產糾紛、意外事故的賠償……都是一些簡單而容易解決的案子。這時候來了一個令他好奇的訪客。「帕札爾!你是換了職業,或者是來付罰款的?」
帕札爾開玩笑地說:「第二個答案正是正確答案。」說完自己也笑了。
長老愉快地看著相當冷靜的帕札爾。「很好,你還有點幽默感。這份工作不適合你,以後你就會感激我的嚴厲。回到你的村子去吧,在鄉下找個女孩子結婚,跟她生兩個孩子,把法官、司法這些事全忘了。這個世界太複雜了。我是很懂人心的,帕札爾。」
「那麼我應該恭喜你。」
「你終於理性一點了!」
「這是我要給你的。」
長老看了財物證明,不禁啞然。
「我已經將兩袋稻穀放在你的門口,肥牛也安置在稅務局的牛欄中。你還滿意嗎?」
看孟莫西就知道他情緒不好:腦袋瓜子發紅,五官糾在一起,加上濃濃的鼻音,煩躁不耐的神色表露無遺。「帕札爾,我今天見你完全是出於禮貌。你要知道,你現在只不過是個市井小民。」
「如果真是這樣,我也不敢來打攪你。」
孟莫西不由得抬起頭來,疑惑地問道:「什麼意思?」
「這是門殿長老簽字的文件。我欠稅務局的稅款已經清償了。他甚至認為我的那頭肥牛比一般的牛大得多,因此把一部分算入我明年的預付稅當中。」
「你怎麼……」
「我希望你能盡快將我大門上的封條拆除,我將感激不荊」孟莫西態度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賠著笑臉說:「當然了,法官大人,當然沒問題!其實發生這次不幸的事件,我也為你說了不少好話。」
「我絕對相信。」
「我們將來的合作……」
「我們一定能合作無間的。還有一件小事:關於那些被挪用的谷糧,事情都已經解決了。我也知道了整個來龍去脈,只不過你知道得比我早。」
帕札爾復職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他也立刻搭上了快船前往底比斯。凱姆陪著他一起。狒狒在有如搖籃般的小船上枕著一個小包袱睡得正香甜呢。
「你太讓我驚訝了。」凱姆向上司說,「你竟逃過了石將和石磨的考驗,通常,就算再堅強的人也難免粉身碎骨的。」
「運氣吧。」
「應該說是一種冀望。這種強烈的冀望使得所有的人、事、物都不得不向你低頭。」
凱姆佩服地說。
「你太高估我的能力了。」
順著河流而下,他們離奈菲莉越來越近。御醫長奈巴蒙很快就要跟她算賬了,而她卻不會縮減行醫的範圍,看來衝突是免不了的了。
船在傍晚時分抵達了底比斯。帕札爾避開人群,獨自坐在河堤邊上。太陽緩緩西落,染紅了西山;原野上,牧童吹起了淒清的笛音,趕著牲畜回家。
搭乘最後一班渡船的乘客不多。凱姆和狒狒坐在船尾,帕札爾則靠到梢公身邊去。
他戴了一頂古式的假髮,遮去了半邊臉。
「搖船搖慢一點。」帕札爾對梢公說。
梢公的頭還是斜靠在船舵上。
「我有話跟你說,在這裡你很安全。回答的時候不要看我。」誰會注意到一個梢公呢?每個人都急著趕到對岸,有些人交談,有些人作作夢,沒有人會向掌舵的船夫看上一眼。他一個人需要的並不多,很容易便可滿足,又能離群索居。
「你就是第五名退役軍人,斯芬克斯榮譽守衛隊惟一的生還者。」
梢公沒有否認。
「我是帕札爾法官,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的四個夥伴死了,很可能是遭到謀殺,所以你才躲起來。如此可怕的屠殺背後,必然大有隱情。」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害我?」梢公終於開口了。「我要是想殺人滅口,你早就死了。相信我吧。」
「對你來說,當然簡單……」
「實際上並非如此。你究竟看到了什麼殘酷的事實?」
「我們當時有五個人……五個退役軍人,負責斯芬克斯夜晚的守護工作。這完全只是我們退休前的一項榮譽職務,毫無危險。我和另一名同伴坐在圍繞著名獅的圍牆外側。
那天,我們又和平常一樣睡著了。他聽到聲音而驚醒,但是我想睡覺,便安撫他說沒事。
他還是擔心,堅持要去看看,於是我們走到圍牆內,不料竟在石像右側發現了一具同伴的屍首,然後又在另一側發現了第二具。「他喉頭一緊,說不下去,中斷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接著是一陣呻吟的聲音…由…到現在那聲音還常常出現在我的耳邊!是衛士長,他倒在斯芬克斯兩爪之間已經奄奄一息。血從他的嘴裡流出來,他還是用力地想說話。「「他說了什麼?」
「說有人攻擊他,他也盡力抵抗了。」
「是誰?」
「一個裸體的女人和幾個男人。『夜裡怪異的話語』,他最後只說了這幾個字。
我和我的同伴嚇壞了。為什麼這麼殘暴……要不要通知負責監督的士兵?我的同伴不贊成去通知,否則以後會有麻煩,說不定我們自己還會惹禍上身。另外三個退役軍人死了……我們最好什麼也別說,就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當天一亮,早班的衛兵來接班時,發現了被殘殺的屍體,我們倆便也假裝驚慌失措。「「你們被處罰了嗎?」
「完全沒有。我們便正式退休,返回家鄉的村子。我的同伴當起了麵包師傅,而我也打算修車維生。他被暗殺了以後,我也只好躲起來了。」
「暗殺?」帕札爾注意到了他特殊的措詞。
「他一向非常小心,尤其是對火爐。我確信他是被推進去的。我們仍舊逃不過斯芬克斯的慘劇。他們不相信我們。他們覺得我們知道得太多了。」梢公越說越是害怕。
「在吉薩,是誰訊問你們的?」
「一個高階軍官。」
「亞捨將軍和你們接觸過嗎?」
「沒有。」
「開庭時,你的證詞將具有決定性的關鍵作用。」
「開什麼庭?」梢公懷疑地問。
「將軍簽了一份文件,證明你和你的四名同伴都在一次意外當中身亡了。」
這個消息倒是讓梢公鬆了一口氣。「那樣最好,我這個人就再也不存在了。」
「我能找到你,他們一樣可以。你只有出庭作證,才能重獲自由。」
渡船靠岸了。
「我……我不知道。別再煩我了。」
帕札爾還是盡力想說服他:「這是惟一的辦法了,為了你死去同伴的名聲,也為了你自己。」
梢公想了想才說:「明天早上第一班渡船出發時,我再答覆你。」
梢公跳上岸,把繩索繞在木樁上,帕札爾、凱姆和狒狒則漸漸走遠。
「今天晚上要好好監視這個人。」帕札爾吩咐凱姆。
「那你呢?」
「我會在最近的村子裡過夜,天亮時再過來。」
凱姆猶豫了。他不喜歡這個命令,要是梢公向法官透露了些什麼,那麼法官本身也有危險,而他卻無法兼顧兩人的安全。
最後凱姆選擇了帕札爾。
暗影吞噬者也在夕陽西下時播上了同一班渡船。凱姆坐在船尾,帕札爾則姚了梢公旁邊的位置。
奇怪,他們兩人肩並肩看著河的對岸。可是船上乘客並不多,每個人都有寬敞舒適的空間,他為什麼要靠梢公這麼近?除非是想和他說話。
梢公……這是最明顯卻也最不引人注目的職業。
暗影吞噬者縱身跳入河中,隨波逐流地渡過尼羅河。到了另一岸時,他在蘆葦叢中躲了許久,並暗中觀察周圍的動靜。梢公就睡在一間木板拼成的小屋裡。
附近既沒有凱姆也沒有拂拂的蹤跡,他又耐心等了一下,確定了小木屋確實沒有人監視。於是他迅速地溜進屋內,拿著一條皮帶往梢公的脖子上一套,梢公立刻驚醒了。
「你要是再動一下,就會馬上沒命。」
梢公無力抵抗,便舉起右手示意投降。暗影吞噬者也稍微鬆了手,問道:「你是什麼人?」
「我是……梢公。」
「哪支部隊?」
「亞洲軍團。」
「最後一項任務是什麼?」
「斯芬克斯的榮譽守衛。」
「你為什麼要躲起來?」
「我害怕。」
「怕什麼?」梢公頓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有什麼秘密?」
「沒有!」
脖子上的皮帶又再度勒緊。梢公不得不老實說:「在吉薩,有人襲擊……屠殺事件……有人侵入斯芬克斯,殺了我的同伴。」
「是什麼人?」
「我什麼都沒看到。」
「法官詢問你了嗎?」
「是的。」
「問了些什麼?」
「和你一樣的問題。」
「你怎麼回答的?」
「他用法庭威脅我,可是我什麼也沒說。我不想有法律上的麻煩。」
「你都跟他說了什麼?」
梢公這回扯謊道:「說我是船夫,不是退役軍人。」
「好極了。」
皮帶終於鬆開了。退役軍人正自撫摩著隱隱作痛的脖子喘息時,卻又被暗影吞噬者在太陽穴上打了一拳而昏死過去。殺手將船夫拉出小屋,拖到河邊,然後把船夫的頭按在水中許久,最後才讓屍體漂浮在渡船旁。
單純的溺水事件,誰說不是呢?
奈菲莉又為莎芭布配了一劑處方。由於莎芭布非常小心地照顧自己,因此病體復原得很快。她又再度覺得活力十足,也不再因關節炎感到灼痛難忍,便要求醫生讓她和酒店的門房做愛,那個年輕人是努比亞人,身體相當健壯。
「我可以打擾你一下嗎?」帕札爾問道。
「我的工作也差不多結束了。」
奈菲莉顯得疲憊不堪。
「你工作量太大了。」帕札爾憐惜地說。
「只是一時的疲勞罷了。有奈巴蒙的消息嗎?」
「他還沒有表態。」
「不過是暫時的平靜。」
「恐怕是的。」
「你的調查如何?」
「跨進了一大步,雖然我被門殿長老給停職了。」
「怎麼回事?」她一邊洗手,一邊聽著帕札爾述說事情的經過,然後以羨慕的口吻對他說:「你有許多好朋友,像我們的老師布拉尼、蘇提、美鋒……運氣真是好。」
「你難道覺得孤單嗎?」
「村民雖然會幫我,可是當我有困難時卻找不到人詢問意見。有時候壓力好大。」
他們一塊兒坐在蓆子上,面對著大片的棕桐樹林。
「你好像很高興。」
「我剛剛找到一個重要的人證。我第一個就想告訴你。」
奈菲莉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在她的眼裡,他看見了一種關注,也或許是愛。
「你可能會受到阻撓,不是嗎?」
「我不在乎。我相信司法,就如同你相信醫藥一樣。」
他們的肩膀無意間碰在一起。帕札爾抽動了一下,緊張地連氣也不敢喘。奈菲莉則似乎沒有感覺,身子也沒有移開。
「為了追求真理,你會犧牲生命嗎?」她眼睛看著遠方問道。
「如果必要的話,我絕不猶豫。」
「你還會想我嗎?」
「每分每秒。」
他的手拂過奈菲莉的手,然後輕輕地摟著她,輕得幾乎感覺不到。只聽奈菲莉輕輕地說:「每當我覺得疲倦的時候,就會想到你。無論發生什麼事,似乎總是打不倒你,你總是會繼續走你該走的路。」
「這只是表象而已,我心中常常有疑問。蘇提就常說我太天真了。對他來說,冒險犯難才是最重要的。一旦可能落入習慣的巢臼時,他什麼瘋狂的事都做得出來。」
「你也害怕習慣嗎?」
「習慣和我不犯沖」。
「感情可能持續多年嗎?」
帕札爾以一種誠懇無比的聲調說:「如果不只是感情,而是整個人的投入、是人間的天堂、是晨曦與夕陽見證的結合,那麼甚至可以持續一輩子。會退色的愛情只能說是一種戰利品。」
奈菲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秀髮輕掠過他的臉頰,好像夢囈般地說:「你擁有一股好奇怪的力量啊,帕札爾。」
這只是一場夢,就像底比斯夜裡的黃螢轉瞬即逝,然而那微弱的光卻照亮了生命。
帕札爾平躺著,雙眼盯著繁墾,他就這樣在棕擱樹林內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
他希望能趁奈菲莉心情還十分輕鬆,還沒有攆他走並重新關上心門之前,好好把握這短暫的時刻。她是否已經對他產生了愛意,或者只純粹是疲倦?他一想到她願意接受他的存在與感情,整個人便輕飄飄地有如春天的雲,又激動地好似初漲的潮水。
幾步外,拂拂警察剛吃了幾顆棗子,正在吐棗核。
「是你?怎麼……快點!」
狒狒背後響起了凱姆的聲音:「我決定保護你的安全。」
「到河邊去,快點!」天亮了,河岸邊聚集了一大群人。
「讓開!」帕札爾大聲喊道。
梢公的屍體隨河水飄走後,已經被一名漁夫帶回來了。
「他可能不會游泳。」
身旁的人七嘴八舌,帕札爾卻只是自顧自地檢查屍體。
「這是謀殺。」他宣佈道,「他脖子上有細繩的勒痕,右邊太陽穴上有被猛烈撞擊的痕跡。他是充被入勒過並打昏之後,才推入水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