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巴吉正受著腳痛之苦。他的兩隻腳好沉重,而且過度腫脹,連腳跟凹陷的部分都不見了。他只能穿著鞋帶寬鬆的大鞋,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時間去醫治。
他越是坐在辦公桌前,腫痛的情形就越是嚴重,然而國事之繁忙卻不容許他休憩或缺席。
他的妻子奈蒂婉拒了法老分配給首相的大別墅官邸,巴吉他同意她的做法,因為他喜歡都市勝過於鄉村。於是他們便佳在孟裴斯市中心一棟簡樸的屋子裡,日夜有警衛看守。埃及的首相向來是安全無事的,自從埃及創建以來,就從來沒有首相被謀殺或襲擊過。
巴吉雖然位極人臣,卻並末因而變得富有。他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生活倒是其次。奈蒂一直無法適應丈夫的加官晉爵。由於她的五官不突出、身材嬌孝體重又屢升不降,因此她從不參加社交活動,也不出席任何官方舉辦的宴會。她好懷念從前當巴吉還是個小職員、工作壓力不大的日了。那時候,他總是早早就回家,而且會幫她做飯、照顧小孩。
前往皇宮的路上,首相想起了自己的一雙兒女。他的兒子原本是手工藝匠,但工匠師傅發現他經常偷懶。首相知道這件事後,便讓工坊把兒子開除,然後讓兒子去當製造生磚的庸工。法老卻責備首相處事不公,認為他對自己家人過於苛求。雖然首相必須注意不能讓家人享有特權,但是過度的嚴厲卻也應該受到譴責(曾經有一個首相因為怕被指為構私偏袒而對自己的寡人過於嚴格不公,結果因此被革職)。於是巴吉的兒子升了一等,負責鑒定熟磚的工作。其實,他的兒子毫無野心,唯一熱衰的就是和年齡相仿的男孩玩跳棋。至於女兒,就讓他欣慰多了,儘管其貌不揚,她做事的態度卻非常認真,並希望將來能進入神廟當織布工。她一點也沒有接受父親的幫忙,之所以能成功,完全是靠她自己努力得來的。
首相坐得累了,便拿開椅子,坐到一個由魚刺繩製成、中心略凹的座位上。
每天面見國王之前,他都要先看過各部會上呈的報告。此時的他弓著身子,忍著腳痛,努力地集中精神。
正當他看報告時,特別助理突然前來說:「很抱歉,打擾你一下。」
「什麼事?」
「一位亞洲軍團的傳令兵來報。」
「簡單說一下。」
助理於是簡報了前方的軍情。「亞捨將軍率領的精英部隊與主力軍之間的聯繫,已經被切斷了。」
「是叛亂嗎?」
「是利比亞的埃達飛、兩個亞洲小國還有一些貝都英人。」
「又是他們!我們的秘密組織也被襲擊了。」巴吉憤憤然說道。
「我們要派軍支援嗎?」
「我馬上去請示國王。」
拉美西斯又派出兩個兵團前往亞洲,並下令主力軍加速前進。國王很重視這次的出征,亞捨若未戰亡,就必須肅清所有的叛賊。
自從頒布了那份令朝中上下為之震驚的聖旨之後,首相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執行法老的命令了。由於他管理嚴格精確,因此埃及國庫與各神存糧的清點只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但是他的密使卻還要詢問各神廟的負責人與各省省長,撰寫為數可觀的報告並剔除其中所有因作業不精確而導致的謬誤。國王的這些苛求引起不少人心裡的反感,而巴吉既然被視為這次行政調查工作的總負責人,便不得不盡力安撫眾多要臣的情緒、排解他們的怒氣。
傍晚時,巴吉確定命令都已經完全遵照辦理了,翌日,他將加派雙倍的軍力,前往駐守一直處於備戰狀態的王牆。
在營地裡,夜晚顯得特別陰森可怕。明天,埃及士兵就要進攻叛軍的小堡壘,以突破孤立的情勢,並企圖與亞捨將軍聯絡上。這次的突擊行動相當困難,恐怕有很多人就要在此喪命,回不了家了。
蘇提和部隊裡年紀最大的士兵一起用餐,他是孟斐斯人,性喜戰鬥,明天他將負責操控活動攻城塔。
「再過六個月我就要退休了。」他對蘇提說,「孩子,這是我在亞洲的最後一次戰役。來,吃點蒜頭,這可以清除你體內的雜質,讓你不受風寒。」
「配點香菜和玫瑰酒會好一些。」
「大餐,戰勝以後再享用吧!通常部隊裡面的伙食是很不錯的,常常吃得到牛肉和糕餅,蔬菜也還算新鮮,啤酒更是多得不得了。以前,士兵的手腳不太乾淨,後來拉美西斯嚴令禁止偷竊,還把偷東西的人趕出軍隊。我可從來沒偷過東西。退伍以後,他們會給我一棟鄉下的房子、一塊地和一個女傭。我不用繳很多稅,而且想把財產給誰就可以給誰。你來當兵就沒錯啦,孩子,未來可就穩當了。」老兵對軍中生活確實相當滿意。
「那也得活著離開這個虎穴才行。」蘇提倒是沒有忘記眼前的危機。
「我們一定能攻下這座小堡壘的。你要特別注意左手邊,男人的死神都從左手邊來,女人的則從右邊來。」
「敵人那邊沒有女人嗎?」
「有,而且還勇敢得很呢!」蘇提不會忘記注意左邊,也不會忘記右邊,他還會記得留意背後,這是戰車尉留給他的教訓。
埃及的士兵開始瘋狂地跳起舞來,手上的武器在頭頂上不停旋轉,並向天高舉,以祈求好運與至死方休的作戰勇氣。根據各國之間的協定,天亮後一個小時才開始打仗;只有卑鄙的貝都英人才會偷襲。
年老的士兵在蘇提的黑髮上插了一根羽毛,說道:「這是慣例,神箭手都要這麼做。
這根羽毛代表了瑪特女神,她會保佑你心志專一、百發百中。「步兵們扛著梯子,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個從前當海盜的士兵。蘇提爬上了攻城塔,跟那名老兵在一起。十幾個軍人把他們往小堡壘的方向推。工兵勉勉強強整理出了一條砂土路。讓活動木輪行進起來不會太困難。「左轉。」老兵下令道。
此時地勢變平了。堡壘高處,敵人的弓箭手開始放箭。有兩名埃及人被殺,還有一支箭從蘇提的頭旁邊掠了過去。「該你上場了,孩子。」
蘇提拉開了有角質護層的弓把。若以拋物線方式射出,箭可飛至兩百公尺遠。
弓弦已經拉到了極至,他集中精神,直到鬆手射出了箭才吐了一口氣。
一名貝都英人心口被箭射中,從雉蝶上摔了下去。這一擊使得步兵們信心大增,立刻邁開大步衝向敵人。在距離目標百餘公尺處,蘇提換了另一把弓。這把金合歡木製的弓可以射得更準,拿起來也輕便得多,保管他每射必中,很快就能清除半數雉蝶上的敵兵。不久,埃及士兵也就可以搭梯子了。
當攻城塔距離目標只有二十公尺時,操控的老兵被箭射中了腹部,倒了下來。
活動塔的速度跟著加快,撞上了小堡壘的圍牆。當夥伴們跳上牆頭,攻人堡內之際,蘇提則忙著照料老兵。
傷口太深了。
「你一定會光榮退伍的,孩子,你等著瞧……我只是運氣不好而已。」
話才說完,老兵的頭就垂下去了。
埃及士兵扛著羊頭撞錘用力地撞,那名當過海盜的士兵也用斧頭猛砍,終於攻破了城門。敵軍驚慌地四下逃竄。當地的小國王跳上馬背,還驅馬踩踏喝令他投降的軍士。
埃及士兵看在眼裡不禁勃然大怒,自然饒他不得。堡壘被大火吞噬的同時,有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敵兵。逃過了埃及士兵的警戒,直奔向樹林裡去。蘇提再度逮到了他,扯住滿是補丁的長袍時,由於用力過猛,給撕破了。
原來竟是個年輕、力氣又大的女孩,而且就是偷了他所有配備的那個野女孩。
女孩赤裸著身子繼續跑。在同胞們的笑聲和鼓動聲下,蘇提終於把她緊緊地接在地上。
她驚嚇不已,掙扎了好久。最後,蘇提扶她站起來,綁住她的雙手,再為她披上那件破舊的衣服。
「她是你的了。」一名步兵鹼道。
有幾名生還者用雙手抱著頭,他們的弓、盾、鞍子和木棍都丟了。用埃及人慣用的字眼來形容的話,就會說他們丟了靈魂、沒了姓名、精液全洩光了。戰勝者奪走了銅製的餐具,還有牛、驢、羊,並燒了營區、傢俱和布料。堡壘裡,只剩下一堆破碎焦黑的石塊。
當過海盜的士兵走向蘇提。「長官死了,操縱攻城塔的人也死了。現在你是我們之中最英勇的一個,又是神箭手,就由你來指揮吧。」
「可是我毫無經驗。」
「你是英雄啊,我們每個人都能作證。沒有你,我們一定會失敗的。帶領我們往北前進吧。」
最後,蘇提接受了袍澤們的請托。他要求大家不可虐待囚犯。經過快速的審問後,他們確定了唆使這次叛變的埃達飛並不在這座堡壘中。
蘇提手握著弓,走在隊伍最前方。他的右手邊,便是那名女俘虜。
「你叫什麼名字?」
「豹子。」
她的美令蘇提著迷,一副野性難馴的模樣、金黃的頭髮、炯炯發光的雙眼、身材玲成有致、嘴唇性感迷人。她還有著熱切而吸引人的聲音。
「你從哪兒來的?」
「利比亞。我父親是個活死人。」
「什麼意思?」
「有一次埃及人掠奪我們的村子,他的腦袋被刀子刺中。他本來應該要死的,可是他成了戰俘,在三角洲地區開墾農地。到後來他竟然忘了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同胞,變成了埃及人。我恨他,所以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我重新投入了戰爭。」
「你對我們有什麼不滿?」
他的問題讓豹子吃了一驚,高聲喊道:「兩千年來我們就一直是敵人了!」
「現在不正是休戰的最好時機嗎?」
「不可能。」
「我會說服你的。」
蘇提的魅力畢竟不可忽視,豹子終於抬起頭來看他。
「我會成為你的奴隸嗎?」
「在埃及是沒有奴隸的。」
忽然有一名士兵大叫了一聲,所有的人都跳到地面上來。
山丘頂上的矮樹叢中,似乎有東西在移動。大家定定地注視了一會兒,卻見到一群狼從樹叢中鑽出。狼群上下打量士兵之後,便跑開了。士兵們鬆了一口氣,感謝眾神的保佑。
「有人會來救我的。」豹子肯定地說。
「一切只能靠自己,別太依賴別人。」
「一有機會,我就會背棄你。」
「誠實是難得的美德。我開始欣賞你了。」
她為了賭氣,不肯再說一句話。
他們在滿佈石子的地面上走了兩個小時,然後走上了激流乾涸後的河床。蘇提兩眼緊盯著兩岸陡峭的巖壁,密切留意著任何一點風吹草動。而當十多名埃及弓箭手擋住他們的去路時,他們知道自己獲救了。
帕札爾十一點左右到辦公室時,大門還關著。
「替我去把亞洛找來。」他生氣地命令凱姆。
「帶著狒狒去?」
「帶著狒狒去。」
「他如果生病呢?」
「不管他現在怎麼樣,馬上帶他來見我。」
凱姆不敢再多問,連忙便去找人了。
亞洛臉色發紅、眼皮腫脹,一邊呻吟一邊解釋道:「我因為消化不良,所以在家休息。我在牛奶裡加了枯著子,可是還是想改。醫生要我喝刺柏茶,還讓我請兩天假。」
「你為什麼不斷地讓底比斯的警局傳話給我?」帕札爾沒好氣地問。
「有兩件急事。」
帕札爾一聽,怒氣稍減,「快說。」
「第一件急事:我們沒有草莎紙了。第二件事:穀倉存糧的盤點需要你出面查核。
根據專業部門清算的結果,主要儲藏塔內的小麥存量少了一半。「亞洛接著放低了聲音說:「這一旦爆發出來,可是條大新聞。」
祭司將最初收成的稻穀獻給豐收女神奧塞利斯,並為女神奉上麵包後,一長列的搬運工便扛著一籃一籃的珍貴糧食往儲藏塔走,一面還唱著:「又是美好的一天……」他們走進方形或圓控形的穀倉,爬上通往倉頂的樓梯,再從一個以小活門開關的天窗,將背上的珍貴糧食倒入。還有一個門,是散糧的時候用的。
穀倉總管迎接觸札爾時,態度顯得異常冷漠。「國王下旨命令我查核穀倉存糧的清點。」
「已經有專業人員幫你查對過了。」
「結果呢?」
「他沒有向我報告,只有你才有權知道。」
「在主要穀倉正面架一面大梯子。」帕札爾直接下令。
「還要我再說一遍嗎?專業人員已經查對過了。」總管對法官的要求極為不耐煩。
「你想違抗法令?」
法令這字眼一搬出來,總管立刻變得和顏悅色。「我是為你的安全著想啊,帕札爾法官。爬那麼高是很危險的,你又沒什麼經驗。」
「你難道不知道你有一半的谷糧不見了?」
總管似乎驚愕不已:「太可怕了。」
「可以解釋嗎?」
「一定是谷蟲作祟。」
「防蟲不正是你的主要任務嗎?」面對法官的質問,總管倒是把責任推得一千二淨:「我都交給衛生單位全權負責了,要怪也要怪他們。」
「一半的存糧,這可不是小數目。」
「可是一旦有了蛀蟲……」
他話還沒說完,帕札爾便打斷他說:「架梯子吧。」
「真的沒有用的。這也不是你法官該做的事。」
「我要是在公文上蓋了章,你就得負法律責任了。」
於是總管讓兩名僱員搬來了大梯子,架靠在儲藏塔的牆面上。帕札爾攀著梯階往上爬,心下忐忑不安:木梯條嘎嘎響得厲害,看起來也不太穩。爬到一半時,他的身子晃了起來,不由得急得大叫:「下面穩住!」
總管往身後看了一眼,似乎打算逃跑。凱姆便走上前去,將手搭在他肩上,狒狒也靠到他的腳旁。
「聽法官的話。」凱姆冷冷地說,「你該不會是想讓他出意外吧?」
於是他們一起平衡住了梯子,帕札爾才又安心地往上爬。
待爬到了離地八公尺高的頂端,他推了一下插栓,打開了一扇天窗。儲藏塔裡滿滿的都是稻穀。
「真奇怪!一定是查核員騙了你。」總管對帕札爾說。
「還有一個可能:你也是同謀。」帕札爾想了想說道。
「你要知道,我也被騙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
狒狒低低咆叫了一聲,露出了潦牙。
「它最恨說謊的人了。」凱姆解釋道。
「約柬一下這隻野獸。」
「要是有證人惹惱了它,我也控制不了。」
總管只好低下頭說:「他說只要我為他的專業作擔保,他就會給我豐厚的報酬。
我們原本打算把報失的谷糧賣掉,這應該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不過既然沒有實行,我還能不能保住我的工作?「這一夜,帕札爾工作得很晚。他簽了總管的撤職令,並條列出撤職理由。他還翻遍了公務員名單,卻找不到該查核員的名字。他用的一定是假名。盜用谷糧的情形並不罕見,但是如此龐大的數量,這還是頭一遭。這只是發生在孟斐斯某個儲藏塔的個案,或者是官員普遍腐敗的現象?若是後者,那麼法老之所以頒布如此聳聽的聖旨,原因也就不難理解了。他不正是希望趁此機會重建公理,為扭曲變形的公義重新樹立新風範嗎?無論職位高低,只要每個人的行為都不偏不倚,紀律風氣很快就能匡正了。
熾熱的燈火中,他又見到了奈菲莉的臉、她的眼、她的唇。這麼晚了,她應該睡了吧。
她是否也想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