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札爾在凱姆和拂拂的陪同下,搭上了快船前往三角洲地區最大的紙莎草種植區,在此墾植的是申請了皇家許可的美鋒紙廠。有須毛傘形花和三角柱形長莖的紙莎草,在泥漿和沼澤中,可以長到六公尺高度,形成一片濃密的草叢。這種珍貴的植物頂端,密密地長滿了形狀如傘的花,其他部位則各有不同的用途:木質根可製造傢俱;纖維與莖皮可編製草蓆、萎筐、綱袋、繩索、細線,甚至可以做成窮人穿的鞋子和纏腰布;至於莖皮下層豐富的粘稠汁液,經過適當程序處理之後,便可成為舉世聞名的紙莎草紙了。
紙莎草自然生長的量並不足以供應美鋒紙廠的需求,因此,紙廠又開墾了大片的土地,以增加紙莎草產量,一部分並用來外銷。對所有埃及人而言,紙莎草翠綠的莖代表了年輕活力。眾女神的權杖均為紙莎草的形狀,神廟裡也都是用石頭雕成的紙莎草柱。
草叢中開了一條大路,途中,帕札爾遇見一些赤身背著一大捆草柬的農民。
他們一邊嚼著嫩校,吸了汁液之後便把渣吐掉。隨後,他來到了乾燥的大倉庫,放在裡面的材料有的用木箱裝,有的用陶土瓶裝。倉庫前面有幾個專家正仔細地清理篩選過的纖維,然後才能鋪到蓆子或木板上。
製作草紙時,先截取長約四十公分的草莖,再切成長條片狀,然後將這些長條片以互相垂直的方式鋪成兩層。接著由另一組技師將這兩層莖條覆上一塊濕布,並以木褪敲打一段時間,莖條干了之後,便會自動緊密地粘合在一起,無須借助任何添加劑。
「很神奇吧?」
對帕札爾說話的男人矮矮壯壯,臉很圓,但沒有什麼皿色,烏黑的頭髮用發油抹得服服貼貼。他的手腳都很胖,骨架也粗,但看起來相當有活力,甚至有點過度急躁的感覺。
「你的到訪讓我倍感榮幸,帕札爾法官。我叫美鋒,是這個地方的主人。」
他拉拉纏腰布,整理了一下細亞麻布襯衫。雖然他衣服的布料都出自孟斐斯頂尖的紡織工之手,但是他穿起來卻不是太小就是太寬太大。
「我想跟你買一些紙。」帕札爾對他說。
「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最好的樣品紙。」
美鋒把帕札爾拉進他存放高級紙張的庫房,裡面堆滿了一卷一卷的草莎紙,每一卷都大概有二十張。美鋒攤開了其中一卷。「你仔細看看這紙的光澤,摸摸看這質地多麼細緻。還有紙張的顏色黃得多美。絕對沒有其他廠商能夠模仿得出來。日曬的時間長短是秘訣之一,當然還有其他重點我就不便透露了。」
帕札爾摸了摸紙卷的末端,讚道:「的確很好。」
美鋒掩不住內心的驕傲。「這種紙是專門供給那些抄寫與補充古代智慧書(代代相傳的格言集)的書記官用的。下個月,宮中的圖書館也訂了一打。而且我也供應陪葬用的『死者之書』的抄本。」
「你的生意好像很不錯。」
「如果日夜趕工的話,是不錯。不過我不覺得苦,因為我喜歡這份工作。供應紙張,記錄各種作品與象形文字,這不是很重要嗎?」
「我的經費有限,買不起這麼好的紙。」
「我還有品質差一點的,但也相當不錯。絕對耐用。」
這次看的紙很合用,但是帕札爾覺得還是太貴了。
美鋒尷尬地搔搔後腦,說道:「帕札爾法官,你對我很好,我也希望有所回報。
我重視法律,因為這是幸福的根源。是不是就請你接受我的饋贈呢?「「我很感激你的慷慨,但是我不能接受。」
「請你一定要收下。」
「無論任何形式的禮物都視同賄賂。如果你願意讓我遲一點付款,也必須正式通知,並加以記錄。」
帕札爾堅持不收贈禮,紙商也不便再勉強他。「既然這樣,好吧!我也聽說了,你對那些不守法的富商是毫不留情的。你真是勇氣可嘉。」
「職責所在罷了。」
「最近,孟斐斯的商人品行越來越差了。我想法老的聖旨應該可以遏阻這種令人遺憾的轉變吧。」
「我和我的同僚都會盡力的,雖然我並不十分瞭解孟斐斯人的習性。」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近幾年來,商人之間的競爭極為激烈,為了打擊對手,常常會不擇手段。」
見美鋒說得憤慨,帕札爾便問他:「你受到過打擊嗎?」
「大家都一樣,但是我會反擊。剛開始,我只是三角洲地區一個大地主家的助理會計,當時紙莎草種得並不多。由於薪水微薄,工作時數又長,我便向地主提出了一些改善措施,他不但接受了,還升我當會計。如果不是遇到那件不幸,我是可以平靜過日子的。」
他們兩人出了倉庫,走上一條兩旁長滿了花的小徑,小徑盡頭便是美鋒的住家。
「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嗎?這絕對不是行賄,我向你保證。」
帕札爾笑了笑。他感覺得到這位紙商還想說話,便助了他的興:「你說的不幸是什麼?」
「一次不甚光彩的遭遇。我娶了一個年紀比我大的妻子,她是愛利芬丁島的人。
雖然偶爾有些小摩擦,不過大致上我們處得還不錯。我回家回得晚,她也可以接受。
有一天下午,我覺得不太舒服,大概是太過操勞吧,便請同事送我回家。沒想到竟看到我妻子和園丁兩人躺在床上,我氣得想殺了她,後來又想告她通姦……可是懲罰實在太重了(通姦是非常嚴重的罪,因為婚姻原本是建立在夫妻彼此的誠信上,而通姦就等於背叛了自己的諾言)。結果我只是立刻宣佈和她離婚。
「「真是一次痛苦的經驗。」
美鋒又繼續說道:「我受傷很深,便借由加倍工作來忘記痛苦。後來地主給了我一塊沒有人要的地。我自己設計了一套灌溉系統,讓這塊地有了價值:第一次的收成就大豐收,加上價格公道,顧客也很滿意……最後還獲得宮廷的認同!
能成為皇宮的紙供應商,我真是太高興了。我還得到廠你剛才經過的那片沼澤地。」
「恭喜!」
「努力就會有收穫。你結婚了嗎?」美鋒話鋒一轉,脫口問道。
「還沒有。」
「我後來又冒了一次險,結果證明我是對的。」
美鋒吞下了一錠含有乳香、油莎草(乳香是一種樹脂,油莎草則是一種芳香的蘆葦)與排尼基蘆葦成分的圓片,以使口氣清香。
「我來為你介紹我的年輕妻子。」
西莉克斯夫人一心只擔心著險上出現皺紋,煩惱得不得了。
因此,她自己製造了具有光滑肌膚作用的胡蘆巴油。她先將豆莢與豆果分開,然後搗成糊狀再加熱,表面便會結成一滴一滴的油了。西莉克斯小心翼翼地敷上含有蜂蜜、紅色天然含水蘇打與北方鹽的面膜,還用雪花石膏粉按摩身體的其他部位。
多虧了奈巴蒙醫生的手術,她的臉和身形都按照她丈夫的意思變得優美了。
當然了,她還是覺得自己太重,也有點太胖,不過美鋒對於她圓滾滾的臀部卻不甚在意。在招呼丈夫享用豐盛的餐點前,她在嘴唇上塗了口紅,兩頰上抹了溫和的乳液,眼睛周圍也塗上綠色的眼影,然後又在頭皮上擦了消毒劑,其中的主要成分蜂蠟和樹脂可以預防白頭髮。
西莉克斯最後戴上了一頂用真發製成、而且每一根髮絲都散發著香氣的假髮,她十分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這頂寶貴的假髮是丈夫在他們的第二個小孩,也是第一個男孩出世的時候送給她的。
女僕進來通知她美鋒來了,還帶了一位客人。
西莉克斯驚慌失措地又拿起鏡子來。她打扮得夠不夠仔細?或者有什麼她沒注意到的小缺失?會不會受到批評?然而她也沒有時間再化妝或換衣服了。
她也就這麼冒冒失失地出了房門。
「西莉克斯,親愛的!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孟斐斯的帕札爾法官。」
年輕的妻子微微一笑,帶著一種得體的拘束與頒腆。
「我們接待過很多買主和技師,」美鋒接著又說,「但是你是我們第一個接待的法官。真是太榮幸了。」
這名紙莎草紙商的新別墅,總共有十來間房間,光線都不太強。西莉克斯夫人怕曬到太陽,因為膚色會變黑。
有一名女僕端了新鮮的啤酒進來,她身後跟著兩個小孩,女孩子一頭的紅髮,男孩子則像極了父親。他們向法官敬了個禮後,便笑著跑開了。
「唉,這兩個孩子啊!我們是很愛他們,可是有時候實在是累人。」
西莉克斯點點頭,也同意丈夫的話。很幸運地,她的兩次生產都很順利,加上產後長時間的調養,並沒有使身材走樣。為了掩飾身上幾處難以消除的贊肉,她穿了一件上等亞麻織成的寬鬆長袍,還點綴著一些小小的紅色流蘇邊。她戴的耳環是從努比亞進口的,小環上套了一塊象牙寶石。
主人請帕札爾坐上一張長形的紙莎草模。
「很特別吧?我喜歡有創意的東西。」美鋒解釋著說,「如果造型討人喜歡,我會大量製造銷售。」
帕札爾對於別墅的格局感到很驚訝,所有隔間都又長又低,而且沒有陽台。
「我頭有點暈。在屋子裡,比較不會熱。」
「你喜歡孟斐斯嗎?」西莉克斯問帕札爾。
「我比較喜歡我本來的村子,」
「你現在住哪裡?」
「我辦公室樓上。地方有點小,自從我就任以後,大小案件一件接著一件,檔案堆得到處都是。再過幾個月,可能就太窄了。」
「這個簡單。」美鋒說,「宮裡檔案室的管理員跟我關係很好。國家倉庫的場地就是由他決定安排的。」
「我不想享受特權。」
「這不是特權。他遲早都會傳喚你進宮會面,不過當然是越早越好。我把他的名字告訴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啤酒的滋味好極了,由於特別存放在一些大罈子裡,仍然十分新鮮清涼。
「今年夏天,」美鋒說,「我要在軍機庫附近開立一個紙莎草倉庫,這樣送貨到行政機關就快多了。」
「那裡剛好是我的管轄區。」
「好極了。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的監督一定會又嚴格又有效率,如此一來,我的名聲就會更穩固了。儘管現在有這樣的趨勢,但我實在不敢舞弊,因為總有一天會被抓到的。埃及人向來不喜歡作弊的人。就像諺語說的:謊言永遠找不到船渡河。」
帕札爾靈機一動,忽然問道:「你聽說過一起穀物走私的交易嗎?」
「這件醜聞一旦爆發,關係人一定會受到重罰。」
「可能牽涉到誰呢?」
「據說有幾個人打算侵佔一部分已經入倉的穀物。只是謠傳,不過大家都這麼說。」
「警方沒有調查嗎?」幀札爾追問道。
「調查了,沒有結果。留下來跟我們一起用餐好嗎?」美鋒這麼一問,便把剛開始的話題又結束了。
「我不想太打擾你們。」
「我和我太太都很歡迎你。」
西莉克斯輕輕點了一下頭,向帕札爾面露微笑,表示歡迎。
帕札爾於是和他們一起享用了美昧的餐點:有鵝肝醬、鮮嫩的蔬菜沙拉配上橄欖油、新鮮豆、石榴和甜點,此外還有拉美西斯大帝登基那年製造的三角洲紅酒。
孩子們坐在另一桌,但直嚷著要吃大人桌上的蛋糕。
「你打算建立家庭了嗎?」西莉克斯問道。
「我工作太忙了。」帕札爾答道。
「娶妻生子不才是人生的目的嗎?人生最大的滿足莫過於此了。」美鋒很肯定地說。
紅髮女孩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拿了一塊蛋糕。不料父親眼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罵道:「不許你出去玩,也不能去散步。」
女孩一聽放聲大哭,並直跺腳。
「你太誇張了。沒有這麼嚴重。」西莉克斯護著女兒說。
「什麼都不缺的人還偷東西,太叫人痛心了!」
「你小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
「我父母親很窮,可是我從來沒有偷過任何人的東西,我也不許我的女兒有這種行為。」
受懲罰的女孩哭得更大聲了。
「把她帶走好嗎?」西莉克斯照著丈夫的意思做了。
「教養兒女難免碰到這種情形。所幸眾神保佑,歡樂的時刻要比痛苦多得多了。」
美鋒歎了口氣,不知是惋惜還是滿足。
美鋒給帕札爾看了要給他的那批草莎紙,順便幫他加強紙的四邊,並多給了他幾卷顏色較白、質地較差的紙,可以用來打草稿。
兩人這才熱情地致意道別。
孟莫西光禿的頭頂泛紅,洩漏了他極力隱藏的憤怒。
「謠言,帕札爾法官,這全是謠言!」
「可是你也做了調查。」
「例行公事嘛。」
「沒有結果?」
「沒有。有誰敢侵佔儲藏在國家穀倉的穀物呢?太荒謬了。你為什麼要管這件事?」
「因為空虛穀倉位於我的管轄區內。」
警察總長尷尬地放低聲量說:「這倒是真的,我忘了。有什麼證據嗎?」
「有量好的證據:一份文書。」
孟莫西看了文件說:「查核員記錄有一半的存糧被取用……這有什麼不對嗎?」
「儲藏塔還是滿滿的,我親自看過了。」
孟莫西站了起來,背轉過身望向窗戶外頭。「這份文件簽了名了。」
「是假名。派任的查核員名單上沒有這個人。要找出這個奇怪的人物,由你負責應該最恰當不過了吧?」
孟莫西恨他如此直截了當不留情面,不免語帶譏諷:「我想你大概已經詢問過穀倉總管了,對吧?」
「他說他不知道和他談這筆交易的人叫什麼名字,而且他們只見過一次面。」
「你認為他說謊?」
「應該沒有。」
雖然當時狒狒也在場,但是總管沒有再說什麼,因此帕札爾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必定是陰謀!」總長言之鑿鑿。
「有可能。」帕札爾也同意。
「很明顯,總管就是主謀。」
「越明顯就越值得懷疑。」
「把這名盜匪交給我吧。帕札爾法官,我有辦法讓他實話實說。」
「絕對不行。」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孟莫西實在不明白這個年輕法官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
「暗中派人全天候監視儲藏塔。盜賊那一夥人來搬運谷糧時,就可以現行犯的罪名加以逮捕,也可以馬上知道所有罪犯的姓名了。」
「但是總管的失蹤會讓他們有所警惕。」
「所以要讓他繼續擔任原有的職務。」
「這個計劃太複雜也太冒險了。」孟莫西有點遲疑。
「不會呀。不過你若有更好的意見,可以聽你的。」
孟莫西果然提不出更好的做法,只好妥協。「好吧,我會做我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