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郾城,三姨給我留下了一支很好聽的兒歌:
喔喔喔,雞叫了,義勇軍來到了。
打紅旗,騎白馬,雪亮的大刀腰中挎。
你送飯,我燒茶,大家都來招待他。
母親到漯河勵行中學教書以後,我就把這支兒歌從郾城唱到了漯河。
漯河油坊胡同一號的孩子們不會唱這支兒歌。在那個狹窄的長條形院子裡,依次住著身份各異的房客——一邊拉風箱燒火做飯、一邊向他的弟子們講授「孟子曰」的私塾先生,無兒無女、全靠做針線活兒養活自己的寡婦,按時上班、風雨無阻、天上掉炸彈也一往無前的銀行職員,未向官方註冊而把太陽穴上的一小塊「俏皮膏藥」作為營業標誌的妓女。他們各自做著與那支兒歌毫不相干的事情。
一天黃昏,白胖胖的妓女照舊倚門而立,照舊用微紅的睡眠不足的眼睛斜乜著小巷裡的行人。巷子那邊有一個人影走過來,她就像上足了勁兒的發條扭動腰肢,胳膊交叉胸前托起了高聳的乳峰,但她很快又鬆了發條,乳峰像癟了氣的布袋耷拉下來。迎面走來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一隻腳上穿著張開嘴的破鞋,另一隻是沾滿泥巴的光腳丫子。
我正跟銀行職員的孩子比賽「撞鐘」——在迎壁牆上撞銅板,看誰的銅板撞得遠。我有一個傑出的銅板,在牆上「噹」地反彈出去,「叮叮咚咚」地滾出門樓、蹦下台階,繞著一隻沾滿泥垢的赤腳踅了一圈,躺在一個高傲的大拇腳趾頭旁邊不動了。我彎腰撿起銅板時,腳趾頭向我梗了一下,腳趾頭的上方有人叫著我的名字。我抬頭看見一張長滿了黑胡茬子的臉龐,黑亮的眼睛一閃,我就跳起來,叫了一聲:「姨父!」
我不知道姨父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樣子。大雜院裡的各色人等都骨碌著眼珠轉來轉去地瞅他,像瞅著一個沿途行乞的流浪漢或是發配天邊的囚徒。母親聽了他的低語就駭然變色,急忙讓我領著他抄小路翻過寨牆,到沙河裡洗了澡,換上了我父親留下的服裝,又特意請來一個剃頭挑子,把他一頭刺蝟般的亂髮變成了整齊的「寸頭」,滿臉黑胡茬子也一掃而光。母親急急去到離漯河不遠的郾城找姥爺去了。
從母親與小姨的低語裡,我知道發生了意外的不幸:一群拿槍的人抓走了三姨,正在追殺姨父。姨父讓我母親立即轉告姥爺,請他設法營救三姨,給母親留下一個密閉的信封,來不及考察我是否用彈弓消滅過老鼠或是否擊中過鬼子的飛機,又在我和大雜院沉入夢境的時候悄然離去。
二十六年以後,在「文化大革命」中,母親氣惱地說,「外調」人員怎麼沒完沒了地糾纏你姨父從南陽逃到漯河的事情?還給我拍桌子!
母親說,姨父是從南陽石橋的一所中學僥倖逃生的。他和我三姨從郾城潛逃到那裡,分別以教導主任和國文教師的身份隱蔽下來,卻與黨組織斷了聯繫。一個下著暴雨的夜晚,有人「咚咚」地敲門,接著又聽到雜沓的腳步「辟里啪啦」地踏著泥水急急跑開的聲音,感到情況異常,沒有開門。他們做對了。解放後,有兩個落網的特務供述說,國民黨諜報機關從豫西得到了情報,急來南陽石橋抓人,還下了死命令,抓不住活的要死的!雨夜敲門的就是這兩個特務。他們聽說我姨父是「雙槍將」,不敢貿然破門,就把一個班的軍警埋伏在門外的小巷裡,敲了門就跑,試圖把姨父和三姨誘出,在街巷裡抓捕。姨父和三姨沒有開門,卻被堵在屋子裡陷入絕境。在萬分危急的時刻,姨父的眼睛盯住了屋子的後牆。那是一面土牆,他看到牆上有一塊水濕的印漬,目光就霍地一亮。那是連陰雨泡濕了牆根腳的印漬。他急忙操起一把鐵鏟,在牆上捅了一個透明的窟窿,與三姨抱起不滿一歲的嬰兒穿牆而出。他們沒有吹燈,甚至沒有忘記從屋子裡拖過一個櫃子,堵住了牆上的窟窿,才悄沒聲兒地跑到一個菜園子的小草庵裡隱蔽下來。特務供述說,他們還在小巷兩邊埋伏著,「以逸待勞」呢!
姨父和三姨躲在菜園裡,卻聽不到學校裡有任何動靜。姨父想,如果並沒有發生變故,就這樣穿牆而逃,豈不暴露了自己?就把三姨留在菜園裡,隻身潛入學校看個究竟。他剛剛進了校門,正碰上一群特務闖進來,提著馬燈在學校裡四處亂竄。姨父遠遠地避開馬燈,在暗處與特務打轉,卻在黑暗中與一個工友撞了個滿懷。工友大驚失色說:「你趕緊跑吧!他們把你太太抓走了,用鞭子抽她,我聽見了!」姨父以為三姨在菜園裡遭到了不幸,急忙踩著工友的肩膀,越牆而逃。
那些天,姥爺家和我們家的人都在驚恐不安。「打紅旗、騎白馬」的兒歌沒完沒了地在我腦瓜兒裡盤旋。一天晚上,三姨卻抱著嬰兒令人大喜過望地來到了油坊胡同一號。她面黃肌瘦,披頭散髮,如風雨中的弱柳搖搖晃晃。當她得知姨父已經來過這裡,意外的驚喜使她身子一軟,歪在母親的懷裡。母親問,學校工友說,你不是怎樣怎樣了嗎?三姨說:「工友誤會了,那是特務拷打我們同院的一位老奶奶,追問我們的下落。我在菜園裡,一直等到下半夜,也不見他回來,倒以為是他出事了呢!」
母親說,三姨又經歷了一次「死裡逃生」。她抱著嬰兒逃出菜園,跑到從省城來石橋逃難的堂哥家裡,不料特務又接踵而至。三姨又抱著孩子從牆豁上跳出去,躲在寨牆底下的防空洞裡。特務也緊跟著鑽進了防空洞。三姨想,這次真是插翅難逃了!卻發現防空洞裡柩著幾口棺材,最裡邊是一口早已被盜賊掏空了的棺材。三姨抱著孩子鑽進棺材裡進行了假裝死人的體驗。一具比特務可愛一些的骷髏,不事聲張地接納了她。特務堵嚴了防空洞,舉起馬燈晃了幾下,大概聞到了腐屍的氣味,就罵罵咧咧地踏著爛泥呼嘯而去。三姨出了防空洞,從寨牆上吐嚕到了積水的寨壕裡。
三姨說,還有一個奇跡哩!她懷抱中的大毛正害「百日咳」,特務敲門以前,大毛還咳嗽不止,吃了一包「止咳靈」,此後在一連串地鑽窟窿、進菜園、翻牆頭、鑽棺材的危急時刻,這個可愛的小表弟竟在三姨的懷抱中酣然入夢。當三姨抱著他從寨牆上「吐嚕」到野外,終於逃出魔掌的時候,他才為長久失去發聲的自由進行報復,在黑夜籠罩的原野上放嗓咳嗽如連發的快槍。
母親和小姨都一驚一乍撫著心口說,天哪!天哪!
母親說,他們的生命是用一個個「偶然性」組成的奇跡。
「外調」人員合上本子說,你不要為他們歌功頌德了!
母親說,不僅是他們,許許多多革命者在奪取政權以前都有過與死神「失之交臂」的經歷。「外調」人員說,但是,我們知道,你是右派。
母親說,是的,是的,我得到這個稱呼,只是革命者取得政權以後的事情。
「外調」人員說,你還曾經是一個語文教師,你很會編造故事!
母親閉上眼睛說,那麼,你們何必找我聽故事呢?
母親沒有興趣再向「外調」人員說明,她曾把姨父留下的一個信封交給了三姨,而且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接近於、或者說是十足的傳奇。但是我記得,三姨撕開了那個信封以後,就和她懷抱裡的嬰兒倏地沒了蹤影。
解放後,三姨才對我母親說,當她和姨父受到追殺而走投無路的時候,姨父走了一步「險棋」,從漯河離開我家,就直奔國民黨諜報人員絕然不會想到的一個地方——鄭州警備司令部。姨父的堂兄賀石是那裡的少校機要參謀。當我追隨姨父回望歷史的時候,同時也追隨著一個令人怦然心跳的懸念——在勢不兩立的政治營壘裡,將怎樣容納兩兄弟的手足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