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帶我來到傅集,是為了在世上找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生下弟弟。父親卻隨同省城的學校,提前去了南陽。弟弟來到世上只有十八天,省城開封和豫東大平原上的每一座縣城都已淪入日寇之手。黃鸝鳥在天上看到了遍地硝煙,就躲在村莊擎起的綠陰下聲聲啼叫,催我母親快快啟程。
我們離開傅集,開始了漫長的逃亡。
在逃亡者的驛站上,我時常聽到人們用神秘的口氣傳遞大舅的消息。所有的消息都使我感到不安,因為我總是聞到焚燒秸稈、火燎雞毛的焦糊味和斷手殘肢上的血腥氣,看到一個從不回頭的背影映著流血的殘陽遠去。
最早的消息裡,常常出現一個奇怪的名字:麻雀。聽的多了,才知道麻雀是一個年輕浪漫的共產黨員。在大舅擔任校務主任的學校裡,他曾得到過大舅的保護,大舅還特意把一台油印機交給他管理使用。他便以「麻雀」為筆名,在地下縣委的油印小報上發表文章,要他的同志們向麻雀學習,以「忽聚忽散」的方式舉行抗議示威活動,進行「麻雀戰」。當他得知軍警和流氓打手要來破壞集會的時候,卻又撇下自己的同志,像麻雀一樣飛走了。「麻雀」就成了他的代號。大舅瞧不起麻雀的為人。齊楚剛剛回來時,大舅還看見麻雀與齊楚熱烈握手後,轉臉就對他的同志們說:「哈哈,現在國共合作抗日了,說不定國民黨會讓齊楚當個專員,咱們也要弄個縣長幹幹了!」
大舅出任副司令以後,鑒於上次戰鬥中一群書生「辟里啪啦」亂放槍的教訓,建議起用有實戰經驗的老兵擔任班、排長。但他立即發現了自己的魯莽,因為現任班、排長雖然都是沒有實戰經驗的書生,卻都是壯懷激烈的共產黨員;有實戰經驗的多是原「看家隊」裡收容的直系、奉系軍隊中身懷絕技的老兵。「看家隊」隊長虎子還當過奉系一個將軍的貼身保鏢。大舅的建議受到了理所當然的否決。只有那位被他稱為「紅軍哥」的王副司令一聲不響。
當了政治幹事的麻雀卻揪住大舅的建議不放,說:「孟副司令,你乾脆明說,你是不是要用你們孟家的『看家隊』,自下而上地奪取游擊隊的領導權?」話一出口,全場皆驚。大舅拍案而起,正要反駁,齊楚急忙站起來,連連扇著芭蕉扇說:「消消氣,消消氣!」又責備麻雀:「你怎能這樣懷疑同志呢?孟副司令只是求勝心切,怪我沒有來得及就起用舊軍人有可能改變游擊隊性質的問題跟他交換意見。」又向我大舅扇著芭蕉扇,「坐下說,坐下說。」大舅強壓怒火說:「請不要誤會,我所以提出這個建議,首先想到的就是我自己不懂軍事,只是一介書生,不是一個合格的副司令,甚至不是一個合格的游擊隊員。但我必須說明,孟家的『看家隊』已經成為歷史,現在是我們三支隊的特務隊,我現在就交出特務隊的指揮權。」麻雀說:「現在不是誰來指揮特務隊的問題,而是特務隊要不要取消建制、化整為零的問題。」大舅說:「好,我把特務隊的指揮權放在這裡,至於是不是取消建制,請黨內開會決定。」說罷,坦然走出會場。齊楚和紅軍哥一起追出來喊叫:「大孟,你回來!」大舅說:「你們開會吧,黨內先統一認識嘛。我這個國民黨早已不要的國民黨員,從我決定與你們共事的那一天起,就懂得要尊重共產黨的規矩。」
特務隊前途未卜。麻雀卻得到一個情報:鐵桿漢奸張老五派其主要兵力出巢活動,土圍子內部空虛。豫東特委決定:三支隊乘虛而入,摧毀土圍子,消滅張老五。紅軍哥認為情況不明,不可魯莽求戰。在指揮部內佔有絕對優勢的革命書生們一致拒絕了他的意見,強調不可貽誤戰機。紅軍哥苦口相爭時,列席會議的麻雀也要求發言,冷冷地拋出一句話:「當前的主要危險是右傾投降主義。」
戰鬥在能見度十分良好的白天打響了。七月的陽光明媚地照耀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在土圍子的炮樓上,張老五的目光更加明媚地俯視著一覽無餘的開闊地。紅軍哥與我大舅親率游擊隊向土圍子發起強攻,卻遇到了意外猛烈的火力阻擊。游擊隊在沒有任何隱蔽物的開闊地上死打硬衝。土圍子裡的兩座炮樓用機槍組成交叉火力,向開闊地上猛掃。火網裡倒下了十多個戰士,紅軍哥的腹部也受了重傷。張老五的外出兵力又火速回援,游擊隊腹背受敵。紅軍哥與大舅率戰士隱蔽在寨牆下進退不得。在萬分危急的時刻,側後方喊殺聲起,虎子率待命改編的特務隊火速趕到,揮動四十多把大刀,突入回援匪兵中奮力截殺,匪兵留下十多具屍體,四散潰逃。特務隊又奪了兩挺重機槍,集中火力封鎖了炮樓。紅軍哥含淚高呼:「殺得好!」急把流出來的腸子塞回腹中,讓我大舅用綁腿帶幫他緊緊裹住腹部,率隊撤出戰鬥。當夜,虎子又率特務隊在夜色掩護下潛回戰場,在敵人的眼皮底下背回了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月亮升起了,豫東大平原上一片死寂,只有蛐蛐兒藏在宿營地的草叢裡「吱兒吱兒」地拉鋸,用細小而銳利的鋸齒啃嚙著大舅心頭的悲傷。躺在擔架上的紅軍哥說:「大孟,給我弄點兒酒喝。」他喝了幾口酒,就說:「不疼了,不疼了,酒是麻藥。」大舅守著擔架,無言地流著說不明白的眼淚。紅軍哥說:「大孟,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哭個啥子嘛?」大舅說:「是哭我自己。這一仗雖是特委決定,可也怪我不懂軍事,沒能挺身而出,反對這個決定。你太孤獨、太委屈了!」紅軍哥說:「大孟啊,你能和我一起衝鋒陷陣,我還有啥子話說哩!我正想跟你說幾句悄悄話,你應該與你投奔延安的三姐妹比比覺悟,考慮你加入組織的問題了。」大舅說:「我心裡堵得慌,不是談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怎麼也弄不明白,你作為游擊隊惟一懂得軍事的指揮員,為什麼要為你壓根兒不同意進行的一場戰鬥毫無怨言乃至於身先士卒地付出血的代價?如果我是你,對於不懂軍事而又一意孤行的特委領導、包括我這個貴黨的同路人,都必須送上軍事法庭。對於拿著政治帽子喳喳叫著壓人嚇人的,乾脆叫他去當敢死隊!這可能是我的劣根性,我永遠學不會無條件服從,這是我一直不敢讓自己加入貴黨的一個原因。還有另一個原因……」紅軍哥說:「你講嘛!」大舅說:「不講了,那就扯遠了。」紅軍哥說:「我懂了,大孟,我們屬牛你屬馬,屬馬的套不上牛籠頭!」
好多年以後,我向母親問起了「另一個原因」。母親說,大舅有一個同窗好友是共產黨員,被國民黨作為嫌疑犯抓走了,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他都沒有哼一聲。我姥爺設法把他營救出來後,他骨瘦如柴,一身傷病,不聽我大舅的勸阻,又隻身去了蘇區,卻碰上蘇區打什麼「AB團」,把他審查了幾個月,又叫他刨坑,他很賣力地刨了一個坑,就被自己的同志埋到那個坑裡了。母親說,除了這個原因,就不會再有別的原因了。我大舅得知了好友的死訊,把他的遺照掛在書房裡,焚香痛哭,問我姥爺:「爹,這是怎麼了?還嫌國民黨殺共產黨殺得不夠,還要在自己的窩裡殺嗎?」我姥爺也流下眼淚說:「我也不懂,可能是共產黨裡出奸細了。」
我不能確定這是否是大舅不加入共產黨的另一個原因。但是我知道,在那個打了敗仗的夜晚,明月依舊升起,用清冷的月光照著他滾燙的眼淚。麻雀卻冷不丁兒地溜過來,驚訝地盯著他說:「怎麼?孟副司令,你怎麼在這裡流眼淚?影響不好吧!學打仗也要繳一點學費嘛,好好總結教訓就是了。」
大舅像一捆急需燃燒的乾柴被轟地一下點著了。「你還說什麼學費?」他霍地站起來,渾身哆嗦著,指著一拉溜兒十多個新起的墳頭,「繳了這樣的學費,你不覺得難過嗎?你這位可敬的職業革命家,怎麼能說出這樣沒有人性的鬼話!」
麻雀霍地一跳,說:「孟副司令,請你不要罵人!」
「我正要問你,」大舅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提起來,「你是從哪裡得到的假情報?你說!」
「那只是一個僅供參考的情報。」麻雀極力掙脫出來,「我並沒有決定戰鬥的權力。你是副司令,請你不要推卸責任。」
「我現在的責任就是要問你,出發時,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不是戰鬥人員,我搞油印機去了。」
「如果不是在就要投入戰鬥的時候,你決不會去搞什麼油印機;如果搞油印機的地方沒有你窮追不捨的一個女學生,你也決不會去!」
「那又怎麼了?我是包辦婚姻,革命給了我戀愛的自由!」
「你還有臉說什麼自由!」大舅的臉上唰地沒了血色,他急劇地喘息著,面部肌肉在扭曲痙攣,身上也開始了不可遏止的戰慄——姥爺和家人多次在他激怒的時候看到過這種可怕的戰慄和痙攣,曾為此找過醫生,醫生說這是「歇斯底里」的症兆。他性格上的長處和短處、心智上的機敏和昏招、語言上的雄辯和刻薄,都在他氣昏了腦瓜兒的時候傾巢而出,「今天,如果土圍子裡有英雄加美人兒的浪漫等待著你,如果你沒有預料到面臨著一場惡戰而只是去摘取一個唾手可得的勝利,你甚至可以煞有介事地參加決死隊而決不情願從你自己的血管裡繳納一點點學費。而且我知道,就在墳頭裡的這些好小伙子用生命繳了學費的時候,有人看見你十分自由地在西村小樹林裡坐在油印機的木箱子上抱著一個女學生大親其嘴。這邊炮火連天,血流成河,你還有心思在那邊充分自由地動手動腳,甚至……甚至於要扒下人家的褲頭。播種龍種的智者怎麼會如此不幸地收穫了你這個『小寫』的跳蚤!」大舅瘋了似的拔出手槍,「你這個跳蚤,我斃了你!」
麻雀拔腿就跑。大舅持槍緊追。紅軍哥躺在擔架上一邊為傷痛齜牙咧嘴,一邊抽搐著腮幫子緊咬著一個苦笑。聞聲而來的齊楚失去了一貫的從容,一把拉住我大舅,喊叫的聲音都發了岔:「放下,把槍放下!」紅軍哥躺在擔架上說:「你不要管他,他忘了,他的槍裡沒子彈,白天打完了。」
大舅持空槍攆得麻雀屁滾尿流的事件,給一場悲壯的犧牲蒙上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氣氛,同時也導致了兩個結果,一是大舅毅然提出了辭去副司令職務的請求,一是麻雀受到了黨內警告,他的諢號也從此變成了「跳蚤」。
大舅是在暴怒過後的懊惱、疲憊和冰冷如鐵的思考中決定辭職的,同時還提出了去軍校學習的要求。齊楚警覺地問:「你要上哪個軍校?」大舅說:「我聽你的,但它必須是明天就能教會我打游擊的軍校。」齊楚釋然說:「好,我介紹你去太原八路軍辦事處,找我們朱老總,那裡有延安抗大的一個分校。至於能不能明天就教會你打游擊,我不敢打保票。但你必須具有我們這支游擊隊副司令的資格,才能上這個軍校。」大舅說:「好吧,你送給我一個收回辭職請求的理由,我收下了。」
戰地的醫療條件挽救不了紅軍哥的生命。他因失血過多,傷口感染,生命正在昏迷中遠去,卻又像丟失了什麼東西,從遠去的路上返回,放大的瞳孔又在努力聚焦,望著齊楚和我大舅說:「我忘了說明一下……我原來是一個……舊軍人,是紅軍的俘虜,腦瓜兒裡換了……一個小馬達,又參加了……紅軍。」他喘著氣,用盡最後的力氣說:「虎子那樣的……舊軍人,勝過……一百個跳蚤。」
次日,堂舅奉命去中原根據地竹溝接受任務,臨走時,看見我大舅眼窩深陷,面色鐵青,脫了軍帽,向一個新起的墳頭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就變成了一個穿柞綢長衫的商人,踏上了遠去的行程。虎子帶著幾個原「看家隊」隊員跑來送他。他大發脾氣說:「不要送我。你們已經是革命軍人,有更重要的事情,以後,要聽從支隊領導的命令。」
堂舅說,那是他與我大舅的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