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於設想,如果大舅在抗大分校畢業後聽從朱老總的安排,留在學校當政治教官,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聽說朱老總十分欣賞大舅的性格和才華,甚至對他持空槍追趕「跳蚤」的故事也讚不絕口。但是,大舅說,他必須到前線去,他來此學習的惟一目的就是為了到前線去。朱老總說:「哦,我想起來了,你還給土肥原留著一顆子彈哩,要得,我不能攔你。」就送給他一塊懷表,說:「這是戰利品,請你帶上它,一路走好。再過一些年頭,我們再走到一起相會時,你和這塊表都要走得『噌噌』的。」
大舅模仿著四川口音,繪形繪聲地向我三姥爺敘述了他與朱老總的會見。他說朱老總大智若愚,是一位富有人情味的仁厚長者。他還說他能穿過橫七豎八的日偽封鎖線,全靠形形色色的「地下交通員」:有趕大車的車把式,有敵後武工隊隊員,有藥材行的夥計,有鐵道線上的巡道員,有十五六歲的放羊娃,還有在大浪滔天的黃河上把舵行船的老艄公。他說,共產黨叫他看到了民眾,是他從未看見過的「大寫」的民眾。三姥爺靜靜地聽著,最後只說了一句話:「好,你以後就給朱德將軍『對表』吧,不要錯過了時辰。」
那時候,齊楚已經把游擊隊拉到了豫皖蘇抗日根據地,與彭雪楓將軍會合,併入新四軍四師。睢杞太抗日游擊根據地正在經受著日偽軍頻繁、殘酷的大「掃蕩」。三姥爺擔任了共產黨領導的民眾武裝——睢杞太抗敵自衛總團團長,而擔任副總團長的共產黨員與中共睢杞太特委書記都已在日偽軍的「掃蕩」中壯烈犧牲。大舅一時找不到共產黨,就把朱老總送給他的懷表放在耳邊,傾聽著「噌噌」的響聲,說:「三伯,我跟朱老總『對表』了,表說,你要打『新四軍』的旗號。」三姥爺說:「你知道嗎?剛剛發生了『皖南事變』,蔣介石已宣佈取消新四軍的番號了。」大舅說:「我就是衝著這個同室操戈無所不用其極的蔣某人,偏要打新四軍的旗號。」三姥爺說:「好小子,我就喜歡聽你這個話!」遂把三個鄉的自衛分團交給我大舅指揮,又賣了一百多畝地,購買了第三批槍支彈藥,組建了一支擁有三百多人、三百多條槍的抗日武裝,號稱「新四軍睢杞太抗日第二大隊」。第一仗就一窩端了一個區公所,擊斃漢奸區長、區隊長,生俘「狗子兵」三十多人。第二仗又摧毀了一個土圍子,殲滅了一支投靠鬼子、積極參加大「掃蕩」的土匪武裝。新到任的中共睢杞太特委書記韓達生聞訊大喜,「哎呀,新四軍派部隊來了!」跑來一看,卻是我大舅。韓達生也是「新私塾」出來的學生,與我大舅從小就是朋友。大舅說:「對不起,我未經許可,就為你招兵買馬了。」韓達生說:「我感謝還來不及呢!鬼子正在掃蕩,國民黨也在猖狂反共,除了你孟大公子,誰肯打出新四軍的旗號?」
這支游擊隊又被列入新四軍游擊支隊獨立團建制,編為二營,由大舅任營長。他主動要求增派共產黨員來二營擔任教導員和連指導員,與他們結下了生死之交。大舅頗有一些寬慰地對我三姥爺說:「三伯,我這匹烈性馬,給自己戴上牛籠頭了!」
三姥爺說:「是嗎?我的右眼皮還跳著呢!」
大舅碰上了一雙眼睛。獨立團黃團長兼政委正在唆唆地盯視著他。教導員和連指導員與大舅的親密往來也引起了黃團長的革命警惕,他特意提醒他的同志們務必記住斯大林同志的教導:「堡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的。」三營營長是共產黨員王其梅,他後來成了將軍,曾任西藏軍區司令員。王將軍回憶說,我聽得出黃團長話中有話,就對他講,你過分高漲的革命警惕性已經發展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了!孟營長是個一眼就能看透的人,一個典型的「黨外布爾什維克」嘛!黃團長說,幼稚!難道有哪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要留在黨外嗎?王其梅說,那又怎麼樣?他能拉起隊伍主動找黨,打日本鬼子,你還要挑剔什麼!你這樣疑神疑鬼,不覺得累嗎?黃團長說,我就是要疑神疑鬼,項英同志見鬼不疑,才有了「皖南事變」,才犧牲了我們數千名好同志,包括他自己,你不覺得他死得冤枉嗎?
大舅不會想到,同一個「皖南事變」,卻十分合理地造就了截然相反的兩種心態。
一九四一年春,獨立團正在進行軍事訓練,鬼子和皇協軍數百人突乘十多輛汽車包抄過來,情況十分危急。黃團長命令我大舅率二營四連掩護全團撤離。大舅以河堤為屏障,阻擊數倍於我的敵人。戰鬥異常慘烈,一個排的戰士英勇犧牲。眼看鬼子兵在河堤上衝開了一個缺口,舉著「膏藥旗」蜂擁而上。大舅赤膊率戰士與鬼子白刃格鬥,將鬼子趕下河堤,劈殺鬼子旗手,奪了「膏藥旗」,倒掛在河堤柳樹上。眾皆歡呼。大舅的鎖骨被子彈洞穿,血染征衣而渾然不覺,仍手拿指揮旗,奔騰跳躍於槍林彈雨中。全團順利撤離後,大舅率隊在夜色中撤出戰鬥。黃團長送我大舅離隊到傅集養傷,久久望著離去的擔架,嘖嘖稱讚說:「果真是一條好漢!」轉身又對身邊人說:「這樣的人留在我們隊伍裡,而且讓他帶兵,是十分危險的!」
歷史及時地提供了一個解除這個危險的機會。
大舅養傷期間,獨立團奉命東進豫皖蘇邊區與新四軍四師會合。黃團長卻對我大舅封鎖消息,逕自帶獨立團悄然離去。大舅的警衛員猴子聞訊告訴了大舅。大舅急帶猴子追至永城一個村莊才追上了部隊,壓下滿腔怒火向黃團長報到。黃團長十分親切地告訴他,二營已任命了新營長,讓他好好休息。這時,齊楚遠在新四軍四師師部任政治部主任。大舅求見齊楚重新分配工作,苦不得見。只是有人捎話,齊楚認為處置不當,又給了大舅一個副團長的名義,卻從此失去了指揮作戰的權力。團部開會從來沒有通知過他。
警衛員猴子陪著我大舅度過了一段十分困窘的日子。猴子原來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叫花子。三姥爺碰見他手拿彈弓打了一串麻雀,用泥巴糊住麻雀,拾了一堆柴火,在野地裡燒麻雀吃。三姥爺就領走了他,對虎子說,這個孩子有「材料」,把他放在「看家隊」,給你當個「小跑腿兒的」,好好調教,會有出息的。「看家隊」改編時,嫌他年紀小,把他「漏編」了。大舅從山西回來後,他就當了大舅的警衛員。
猴子說,我大舅住在遠離團部的一個磨坊裡,天天圍著一個磨盤打轉,他剛剛趨於平和的脾氣又變得十分暴躁,甚至不能容忍烏鴉。烏鴉在一顆老榆樹上「呱呱」叫了兩聲,他也要勃然大怒,說:「這是怎麼搞的,世上怎麼有這麼多的烏鴉!」猴子還記得那塊懷表。大舅整晌地坐在磨盤上,臉上毫無表情,把胳膊撐在磨扇上,手裡攥著懷表,耳朵貼上去,聽懷表「噌噌」走動的聲音,閉著眼,一動不動。猴子站在門外看天,手裡拿著一塊土坷垃,隨時提防著烏鴉。
猴子說,虎子所在團隊就在鄰村駐防,聽說我大舅來了,就約了原「看家隊」幾個隊員跑來看他。「看家隊」編成的特務隊早已撤銷了建制,隊員們被拆散編入了各個連隊。大家說了幾句懷舊的話,話題就轉向了虎子。虎子多次立下戰功,在一次戰鬥中擊斃鬼子少佐一名、擒拿鬼子軍曹一名,受到師部的通令嘉獎。軍曹被虎子押回後仍不服輸,要跟虎子再摔一跤以定輸贏。虎子欣然應允,當即拉開了場子。軍曹怒目、哈腰、炸膀、搖臂、踢腳,「嘿」的一聲衝上來,虎子趁勢擰住軍曹一隻胳膊,扼腕、轉身、別腿、甩胯、抖肩,來了個「倒背布袋」的把式,把軍曹臉朝天摔了個「響脆瓜」。全場大笑。虎子示意再來一次,軍曹伸出大拇指,卻又搖著腦袋說:「你的,大大的,狡猾狡猾的!」彭師長聞訊大喜,說:「這樣的英雄怎麼連個班長也不是啊?」虎子就從一名普通戰士一蹦當上了副排長。大舅高興地說:「猴子,快打酒來,我要為虎子慶功,為彭師長慧眼識英才慶賀!」
猴子出門就撞上黃團長和跳蚤急急走來。跳蚤現在是四師政治幹事,他走進門來,並不跟我大舅搭話,滿屋子掃了一眼,故作驚訝說:「孟副團長,你和『看家隊』在召開什麼重要會議?」虎子接腔說:「哪有什麼會?我們不過是來看看三支隊的老上司,你摸摸,磨盤還沒有坐熱呢!」黃團長拉下臉說:「孟副團長,請你不要忘了你是革命軍人,不要與舊部拉拉扯扯、亂串門子!」
「什麼?你說什麼?」大舅的臉色又唰地由紅變白,那是一種病態的蒼白,面部又在扭曲痙攣,身子又在難以扼止地戰慄,嘴唇也打著哆嗦,接著,臉色又由白變紅,血液通過支支汊汊的血管疾速向大腦洶湧匯聚,眼睛如同浸在血裡的彈丸,「歇斯底里」的「瘋話」又像衝開閘門的洪水破口而出:「請問政委閣下,難道革命軍人就不可以有一點人情往來了嗎?他們是新四軍的英勇戰士,虎子是受到通令嘉獎的英雄,你們有什麼權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與你們共赴國難的同志?如果你能把你一半的戒備和算計用在抗日上,就不至於在鬼子『掃蕩』中被動挨打,甚至可以打幾個像樣的漂亮仗了!如果你把你一半的真情和信任交給虎子這樣的熱血男兒,他們就可以再擊斃比一個少佐還要大一點兒、多一點兒的鬼子,甚至可以再把幾個軍曹裝在布袋裡背回來寫進你的戰報。你卻要把我裝在你的布袋裡讓我大養其傷!你總是擺出一副革命權威的樣子審視一切,卻又在骨子裡疑神疑鬼、戰戰兢兢,少了點兒革命者應有的光明磊落和自尊自信。」
黃團長亦即黃政委的權威受到了排炮轟擊而巋然不動,微笑說:「孟副團長,我終於看到,你在發少爺脾氣了!」
「那麼,你是什麼?」大舅毫不示弱地逼視著他,「你怎麼像一個大亨,一個壟斷了全部真理的革命大亨!我弄不明白,你作為團長兼政委,在部隊開拔時竟然會丟下一個營長於不顧,當他追上隊伍向你請纓時,你卻給了他一個本該屬於驢子的磨坊!你的狹隘、偏執、多疑和蠻橫,與貴黨的主義和宣言毫無共同之處,它只能使一個恥於當什麼少爺、本來可以成為你的戰友的人為貴黨有了你們這樣的不肖子孫而揪心、痛心、再加上如入冰窖的寒心!」大舅的「歇斯底里」由於得到了痛快一時的發洩而露出明亮的微笑,用不無溫存的語氣小聲問道:「你知道嗎?閣下,在你把一切貴黨之外的抗日誌士視為異己、拒之門外這一點上,應該得到鬼子發給的勳章!」
黃團長一驚一乍地聽完了大舅的「演講」,才忽地拔出了手槍。
大舅依舊溫文爾雅地笑著,抽出了一根磨槓。
跳蚤跳到黃團長的背後,也霍地拔出了手槍。
猴子用身體護住了大舅,也唰地拔出了雙槍。
大舅拉開了猴子,像敬獻哈達似的,雙手托舉著硬邦邦的磨槓,把它不輕不重地放在黃團長臉前的磨道上,「感謝你沒有扣動扳機,而這位政治幹事卻錯誤地估計了這根磨槓的嚴重性。我不過是要把政委閣下分配給我的磨槓交還給驢子,向閣下道一聲再見,而且向你通報,我要再去給新四軍拉一支抗日的隊伍,但是,我的上司絕不是你黃團長!」
我聽說,大舅的朋友都喜歡聽他「歇斯底里」大發作時脫口而出、滔滔不絕、怒不可遏的「演說」,說他在這樣的時刻總是表現出一種病態的勇猛和超常的見地。對於黃團長的這一篇「演說」就是大家津津樂道的範例之一。
大舅發表了「演說」,就撞開磨坊的破門,向田野上大步走去。猴子、虎子和原「看家隊」的隊員團團簇擁著他。跳蚤卻躲在黃團長背後,駭然變色地注視著後來被稱為「策動舊部嘩變」的一個場面。幸而大舅還保留著最後一點理智,推開大家說:「請你們各回各的連隊,到戰場上叫他們二位看看,誰是頂呱呱的抗日軍人!」
大家都站住了。只有猴子伴著大舅,走向荒野上的夕陽。
黃團長緊握手槍,堅如磐石地望著大舅遠去,牙縫裡照舊緊咬著一個冰冷堅硬的微笑。後來有人說,如果不是齊楚事先打過招呼,說大孟和他的家族不是一般的「統戰對像」,不可魯莽從事,大舅絕對走不出狹小的磨坊。在早些時候的鄂豫皖蘇區,黃團長曾經是著名的「肅反委員會」的成員,外號「黃一升」。他在紅軍內部處決的「反革命」難以計數,幹掉一個就從屍體上拽下來一個扣子,扔在量糧食的升子裡。有一天,他的牙齒就咬著這樣一個冰冷堅硬的微笑,上繳了滿滿一升扣子。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義,表現著獨特的英勇。
黃團長、黃政委亦即黃一升讓我大舅多走了一百多里的冤枉路。當大舅和猴子走到鹿邑縣境內的一個橋頭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曠野上渺無人蹤,只有天邊殘留著血色的夕陽。猴子跳下橋頭,到河邊往水壺裡灌水,忽聽馬蹄聲疾,三匹戰馬從身後飛奔而來。
「是孟副團長麼?」一個騎馬人問。
大舅回頭說:「我是孟誠。」
「黃團長請你回去。」
「請回話,我不與此人共事。」
接著是炸豆一般的槍聲。大舅只「哼」了一聲,就渾身打著哆嗦,從橋上一個跟頭栽下去,翻滾到橋下的草叢裡。馬蹄聲又向來路馳去,大地一片死寂。
嚇出了「魔症」的猴子跑回傅集說:「三爺,我摸摸誠叔的鼻子,沒氣兒了,只摸了一手血。他的心還『噌噌』地跳著,是鋼音兒!」
不幾日,虎子也跑回來說:「黃團長說,大公子策動舊部嘩變,離隊叛逃,說服無效,於叛逃途中擊斃。跳蚤把我囚起來,要我坦白揭發。到了夜裡,我就在屋頂上捅了個窟窿……」三姥爺問:「齊楚知道嗎?」
虎子說:「跳蚤說,向齊楚報告了,你們不要有幻想了!」
三姥爺仰天長歎說:「啊,我的眼皮不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