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擊隊有了武器以後,大舅的戎馬生涯就有了一個喜劇式的開場。
游擊隊打的第一仗是奇襲鬼子搶糧隊。這是鬼子侵佔杞地以來受到的第一次打擊。游擊隊員一個個摩拳擦掌,一個個臨陣發慌,一個個一看見鬼子就「辟哩啪啦」亂放槍,還有人在洋鐵桶裡放炮仗。鬼子不知虛實,丟下搶到手的東西奪路而逃。懂得一點軍事知識的縣委軍事部長說,本來是一個打殲滅戰的絕佳機會,由於過早地暴露目標,只取得了一次擊潰戰的有限勝利。保留至今的戰報中說:「此役擊傷鬼子兵三人,擊傷並俘獲東洋馬一匹,繳獲『三八大蓋』一支、鋼盔十頂、飯盒十個,奪回糧食兩千餘斤、鋼珠馬車兩輛、騾子六匹、豬兩頭、雞十隻。游擊隊無一傷亡。」
那匹東洋馬是大舅親手擊傷而後抓獲的第一個日本俘虜。大舅說他屏止呼吸,嚴格按照「三點成一線」的射擊原理,舉槍瞄準了一個騎馬欲逃的鬼子,射出去的子彈卻在「第三點」上擊中了鬼子的戰馬。戰馬豎起前腿,打了個立稜,把鬼子撂倒在路溝裡。鬼子一骨碌爬起來,鑽到小樹林裡拚命逃跑。大舅一邊持槍緊追,一邊用日語喊話:「好樣的,不要跑,你的『大和魂』哪裡去了?」鬼子一邊逃跑,一邊回話:「你的日本話講得很好,你的槍法不好。」大舅氣急,舉槍欲射,鬼子卻繞著樹跑,忽隱忽現,不易捕捉目標。大舅緊追著大喊:「站住,把你的槍拿出來,我和你再比試一次!」鬼子緊跑著回話:「我的槍丟了,我喜歡柔道。」大舅說:「很好,我跟你較量中國式摔跤。」鬼子卻沒有停下來。大舅咬牙緊追,距離越來越近,眼看著一場中國式摔跤與日本式柔道之間的較量就要開始,另一個鬼子卻從樹林那邊拍馬而來,這個鬼子躥出樹林,倏地躍上馬背,兩個小鬼子伏身騎在一匹東洋馬上,怪笑而去。大舅連擊數槍,彈皆虛發,又用日語喊叫:「叫你們土肥原來,我為他留下了一顆子彈!」看家隊長虎子急急跑過來說:「好一個孟大公子,你怎能離開隊列,孤身窮追呢?」大舅卻急頭怪腦地問:「咋搞的?我的槍老是在『第三點』上發生問題!」
被大舅擊傷的東洋馬沒有傷筋動骨,牽到三姥爺的馬廄裡養好了傷,就對中國游擊隊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從此背叛了日本天皇,後來成了新四軍四師師長彭雪楓將軍的坐騎。但是,虎子直到老死還保留著一個疑問:「他媽的!那匹東洋馬說不定是個假投降的奸細,彭將軍中流彈犧牲以前,就是騎在這匹馬上的!」
我看見過這匹威武高大的東洋馬。在燥熱的陽光下,一個年邁的馬牽著它在花園裡溜躂。馬身上的毛色猶如棗紅的錦緞,湧動著耀眼的波紋。一群孩子圍著它向它喊叫:「小日本兒,你想你媽不?」東洋馬就噴著鼻息,搖響了腦袋上的鈴鐺。馬用手指梳理著馬鬃,呵斥孩子們:「我正哄著它叫它留在咱中國,你們老叫它想媽是咋著?都給我爬回去,找你們的媽去!」我遠遠地跟著東洋馬走。我知道,它是大舅從鬼子手裡奪回來的一匹好馬。那是我幼年時代產生的第一個「民族驕傲」。
在襲擊鬼子搶糧隊以後,客房院又發生了一件載入《地方志》史冊的重大事件:共產黨領導的睢縣、太康縣兩支以教師、學生為主體的游擊隊,來到客房院與杞地游擊隊會合。齊楚以中共豫東特委書記的身份,在客房院秘密召開中共豫東中心縣委會議,宣告了「豫東抗日游擊第三支隊」的誕生。會議決定,由齊楚任司令,我大舅和一位剛剛派來的經歷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紅軍營長任副司令。
大舅的悲劇性結局就源於他當上了這個始料不及的副司令。
半個世紀以後,《地方志》透露了永遠不會為我大舅和三姥爺所知曉的一些史實,比如,任命我大舅擔任副司令的決定,曾在客房院秘密會議上受到強烈的反對。有人說,儘管他是一個沒有爭議的愛國進步人士而且衝鋒在前乃至於向侵華日軍司令長官土肥原叫板挑戰,但他又是一個連國民黨也不能給他套上籠頭的國民黨員和頗有一些大少爺脾氣的世家子弟,如果讓他擔任這一職務,怎能保證黨對這支抗日武裝的絕對領導呢?爭論在激烈進行的時候,那個「頗有些大少爺脾氣的世家子弟」卻率領著「看家隊」,擔負了這次秘密會議的警衛任務,保證了這場爭論的順利進行。三姥爺也在秘密會議期間再次賣了一百多畝地,為剛剛合編的游擊隊購買了第二批槍支彈藥。堂舅也在為秘密會議的參加者們操辦伙食。一種名叫「紅薯泥」的杞地名吃,出現在同志們難得一聚的餐桌上。也許正是擺在眼前和餐桌上的事實,加上孟家在杞地的影響,幫助齊楚說服了自己的同志,同時也埋下了日後的禍根。
母親說,那些天,三姥爺總感到心神不定,要發生一點什麼事情的直覺在他右眼皮上霍霍地跳個不停。會議結束後,三姥爺一聽說我大舅被任命為這支紅色武裝的副司令,就覺得心裡一震,從天邊滾過了沉悶的雷聲。三姥爺說,共產黨的隊伍怎能在它的指揮機構裡容納一個桀驁不馴、不受黨紀約束的人呢?大舅卻以「士為知己者死」的決心,扯下了國民黨第二戰區「民運指導員」的徽章,讓大妗在他的袖子上縫了一綹二寸寬的布條,上邊蓋有「游擊支隊」的條戳和屬於他的「03」編號。三姥爺望著布條上的編號,眼皮上依舊霍霍地跳個不停。大舅死後,姑姥姥說,怎麼攤上了那個號,「03」?都盼著他囫圇個兒地回來,怎麼隊伍還沒開拔,就叫人「零散」了呢?三姥爺倒沒有往「零散」上想,他說這個編號太靠上,「高處不勝寒」。
游擊隊就要出發時,三姥爺把我大舅和齊楚叫到身邊,說:「殿章,你誠弟是一匹烈性馬,年輕氣盛、難以駕馭。你就是他的兄長,要給他套上籠頭,我把這個大侄子托付給你了。」齊楚說:「三老師,誠弟憂國憂民,有膽有識。我與誠弟同心同德,共赴國難。」他說著,就動了感情,又改口叫了一聲「三伯」,說:「我和誠弟都是您三位老人家從小看大的,您就放心吧!」三姥爺眼圈一紅,又對我大舅說:「誠,你殿章哥老成持重,深謀遠慮,可補你的不足,遇事勿急勿躁,多跟你殿章哥商量。」大舅說:「請三伯放心,大敵當前,容不得我率性而為。殿章哥,以後,你要對我多提醒啊!」大舅和齊楚並肩退出時,三姥爺又說:「等等,你們把『看家隊』也帶走吧,好好打鬼子去!」齊楚說:「現在兵荒馬亂的,你身邊沒有幾個人怎行!」三姥爺不容置疑地揮了揮手,合上眼說:「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我站在旗桿墩上,目送大舅和游擊隊高歌遠去。
在游擊隊的行列裡,我也看到了堂舅。游擊隊出發前,堂舅脫了長衫,換上國民黨潰兵留下的一件軍裝,把一支二八盒子別在自己的腰上,儼然以軍人姿態向我三姥爺行了一個蹩腳的軍禮,就把客房院一大串鑰匙撂在了桌子上,「爹,我也要走了。」三姥爺揮了揮手,說:「我知道你要走了,別以為你爹是個老糊塗,我早知道你也是躲在你爹身邊的共產黨!」
我久久地望著天邊。大舅和堂舅的身影隨著長長的蟻群向天邊蠕動,消失在天地相連的地方。我的鼻子有些發酸,眼淚辣辣地掛在臉上。
母親說,大舅和堂舅是離開這個大家族的最後兩個身影。在他倆之前,我姥爺、二姥爺和他們老哥仨的十五個子女都已離開了家鄉的土地。和大舅一起離去的堂舅是三姥爺最小的兒子,他們的兄弟姐妹在省城完成各自的學業以後都沒有回來。只有三姥爺和他的老伴守候在老姥爺留下的莊園裡,為一個行將崩潰的大家族養老送終。一天夜晚,三姥爺獨自走進大同花園紀念堂,望著我老姥爺的遺像說:「父親,您有一群自立自強的子孫,他們都是這個家族的叛逆者和掘墓人。我卻必須留下來,為您老人家守墓,直到天亮時刻,燈殘油盡。您難過嗎?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