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驛站 卷首篇 胡同裡的開封 3.駱駝的歎息
    遠方的炮聲沒有停息。

    正在坐月子的母親把我交給了在客房院當差老人的老伴,我叫她周奶。

    管理客房院的是一位年輕的堂舅。他原來是水利工程師,蔣介石炸開花園口之後,黃河水沖走了他的水文站。三姥爺——他的父親就叫他回到傅集,當了客房院的臨時總管。我能住在姥爺家的客房院實在是我幼年的幸運。這使我有可能在兩鬢如霜時懷著幼年的好奇去尋找遺忘在客房院的歷史。客房院是一個創造歷史、產生傳奇的地方。

    據說,老姥爺在民國初年建立這座客房院時,只是為了給登門拜望的眾多門生和親朋好友提供一個居住和切磋學問的地方,日後又逐漸建起了與客房院相匹配的廚房院、柴火院和磨坊院,統稱客房院。廚房院除了五間「正廚」,還有四間只有屋頂、沒有前牆的廚房裸露著鍋灶。有人說,這是「夏廚」,不要前牆是為了夏季通風透涼。杞地的老鄉黨卻說,非也,蓋廚房時,孟老先生還叫管家的買回了四口殺豬褪毛用的大鍋。誰也弄不明白他老人家用意何在。廚房剛蓋起,孟老先生來不及留話就謝世走了。接著是災荒年,孟老先生的三兒子原來也是省議會住會議員,人稱三老師,回鄉當家主事。他站在「夏廚」前定睛一看,說,父親的心思我知道了,這廚房不要前牆是為了做「捨飯」賑災,沒有前牆遮攔,災民吃「捨飯」方便,要不,怎會買了這樣的大鍋,而且是四口。從那年開始,每逢災荒年景,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三老師就叫支起這四口大鍋,發放一個月的「捨飯」。那是用高粱面、玉米糝加上紅薯塊煮的稠糊塗。稠成啥樣?三老師發話,要用筷子挑得起,吃了頂饑。沒有遮攔的大鍋前邊排起了四條長龍,一天要「捨」出去十幾石糧食的「捨飯」,一個月就是四百多石。三老師連眼皮也沒眨巴一下。

    這位三老師就是我的三姥爺。一年春天,三姥爺在法政學堂的同窗好友劉鎮華就任安徽省政府主席,特意來傅集請他出任安徽省政府秘書長,就住在這個客房院裡。三姥爺正忙著發放「捨飯」,就指著「捨飯」鍋前的災民說:「你看看,我一走,這一大攤子就沒人管了。」劉鎮華說:「以學兄之才,管鄉里小事,不覺得委屈了自己麼?」

    三姥爺說:「民以食為天,這是天大的事情啊!」

    這時,管家先生前來告急:「倉儲都要吃盡了!」

    三姥爺說:「不急,糧食坊子裡囤積居奇,我賣一頃地,去換他的米。」

    劉鎮華說:「你這是哪一家的治家方略?」

    「是咱老孫家跟人家老馬家的。」

    「我咋沒聽說過這兩家?」

    「老孫就是孫中山,我用一用他的民生主義。」

    「老馬是哪個?」

    「德國人,大鬍子,我正在拜讀他的《共產黨宣言》。」

    「你是說馬克思?」

    「對,一年拿出幾百石糧食,搞搞『小共產』試試。」

    「把你們孟家的家產全『共產』了豈不更好?」

    「別急,等到打倒了軍閥,先平均了地權再說。」

    劉鎮華苦笑而去。

    那是一種膾炙人口的孟家「大鍋飯」。但也有一些游手好閒的鄉黨背著鋪蓋來排隊,吃了「捨飯」,就在胳肢窩裡夾著大碗,去到客房院大屋簷底下或是鑽到柴火院的秫秸垛裡,捉了棉襖上的虱子,一個個用牙咬了,再撅一根高粱稈,戳著後脊樑撓了癢癢,而後倒頭便睡。其中一位爭吃「大鍋飯」的佼佼者在夢中發笑說:「哈哈,共產啦!」一覺醒來,又早早地跑到「捨飯」鍋前打頭陣去了。還有一些村痞子隨時擠到隊裡「夾塞兒」,沒人敢攔,擠到這口鍋前吃了一份,又擠到那口鍋前帶走一份,就鑽到土地廟裡擲骰子去了。

    這兩種「小共產」的擁護者都使得「捨飯鍋」在道德上的崇高感大打折扣。三姥爺心裡窩火,為此進城與正在開辦「新私塾」的我姥爺、二姥爺面商對策。老哥仨共同溫習了「倉廩實,知禮儀」的先賢教導,異口同聲說,不要著急,怎能叫勞苦大眾餓著肚子學聖人呢?三姥爺回到傅集,就把先賢教導與時興主義一股腦兒地煮到了「捨飯」鍋裡。

    一九二六年,杞地「赤匪」頭目齊楚從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帶著毛潤之先生的教導回到杞地,跟另一個「赤匪」頭目張萃中,就是在這個客房院裡密謀,與「紅槍會」首領歃血為盟,發動了農民暴動。齊楚和張萃中都是我姥爺、二姥爺「新私塾」裡的得意門生,也是來客房院切磋學問的常客。他們離開私塾,去省城讀書以後,還常在假日裡回到客房院聚會,一邊翻著英漢詞典,一邊讀完了英文版兩卷本的《資本論》。有人說,他兩位常常用別人聽不懂的「鳥語」交談。密謀起義那一回,卻叫我三姥爺聽懂了,就送給他們五輛太平車——那是豫東平原上特有的裝著四個木轱轆的大車,再裝上五門土炮,套上膘肥體壯的大青騾子。齊楚就從客房院躍身上馬,馬卻打了個立稜把他從馬背上掀了下來。三姥爺拍了拍馬頭說:「老實點兒,造反的書生沒學會騎你,你給我放穩當點兒。」齊楚再次上馬,馬不顛不簸,狀如游龍,穩穩地馱著他到了秘密起事的何寨祠堂,率領農民起義軍攻打縣城去了。

    據說,三姥爺又用「鳥語」向土名老鴰、學名烏鴉的不祥之鳥發話說,仁義之師,不可不助。大約有一個師的老鴰給農民起義軍提供了空中支援,星夜飛往縣城,烏壓壓圍著縣衙盤旋翻飛,「呱呱」亂叫。老鴰翅膀掀起陣陣黑風,摧折了奉軍軍旗。爾後,腥臭粘稠的老鴰糞如彈雨自天而降,奉軍軍心大亂。奉系縣長與三大劣紳攜家小棄城而逃。清晨,農民起義軍用土炮轟開了東城門,守城奉軍不戰而降。二十一歲的齊楚當上了共產黨任命的杞地縣長。

    但他只幹了一個多月,坐鎮河南的馮玉祥將軍通電擁蔣反共,出兵鎮壓了農民起義軍,齊楚受到通緝,被缺席判處無期徒刑。他在客房院躲藏了數日,老鴰又飛來捎信說:「呀,呀,跑吧!」那時我姥爺已經到省城當了律師。齊楚又跑到我姥爺家躲藏起來,與我大舅一起鑽研日語,讀完了河上肇著的《經濟學大綱》,後來又化裝成教書先生,星夜逃出省城。這位齊楚,在新中國建立以後先後出任H省省長、中共H省委第一書記。

    一九三零年,蔣馮翻臉,逐鹿中原。馮玉祥把他的前敵指揮部設在了客房院。民間文學家說,蔣介石在商丘架起望遠鏡向西一瞧,只見數百里外一片青磚大瓦房雲遮霧罩,有一隻梅花鹿在雲霧中一蹦一跳、一隻蘆花大公雞站在屋脊上作「金雞獨立」狀對天啼叫。老蔣暗想,這不是馮玉祥的前敵總指揮鹿仲麟那隻鹿、副總指揮吉鴻昌又叫吉大膽的那隻雞麼?急令飛機轟炸。誰知那一片青磚瓦捨上罩著一塊鐵板樣硬邦邦的雲彩,飛機翅膀蹭到雲彩上,就「哧啦」一下蹭出了一串兒火花。飛機慌忙飛昇,扔下來一顆尖頭炸彈,在雲彩上鑽透了一個窟窿,眼看要落在蘆花大公雞的頭上,三老師坐在家宅裡看見了,對炸彈說,那是一隻好雞,不能傷他,你來我家宅裡作客吧。炸彈就把腦袋一歪,落在家宅上房的房坡上,「通」的一聲,卻沒有爆炸,又一個跟頭栽下去,像一隻大蘿蔔斜插在院子裡。吉鴻昌撤走時來家宅告辭,三老師閉門不出,吉鴻昌急了,就站在窗外喊叫:「三先生,還我炸彈!那炸彈明明是老蔣送給我吉大膽的,你咋像拔蘿蔔一樣把它給拔走了?」三老師在屋裡說:「我用它給你打了一把大刀,交給你的軍需官了。你有了這把大刀,以後就別再給別人當槍使了。」後來,吉鴻昌秘密參加了共產黨,在張家口組織察綏抗日同盟軍,赤膊率士卒衝鋒陷陣所揮舞的大刀,是不是三姥爺送他的那把大刀呢?待考。

    吉鴻昌離去時,也曾隔窗向我三姥爺撂話:「我也送給你一樣東西,把它拴在客房院牲口槽上,你去把它牽走吧,你跟它都該換換地方了。」三姥爺去客房院一看,牲口槽上拴著一匹威武高大的駱駝。三姥爺看駱駝身高體健、吃苦耐勞,就突發奇想,要試用駱駝代替耕牛犁地。牛把式剛把牛轡頭套在駝峰上,駱駝就搖頭噴鼻,仰天歎息。三姥爺向駱駝拱手說:「啊呀,對不起,怪我虧了你的材料。」就把駱駝送到牲口院跟幾頭年高德劭、已經退役的大老犍一起供養。大老犍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龐然大物,紛紛退縮到牆旮旯裡。駱駝環顧四周,不見同類,煢然一身,形影相吊,到了深夜,仰天長嘯不已。三姥爺怦然心動,說:「好一個吉大膽,你把我比成牲口槽上的駱駝了!」

    三姥爺費盡心思,要給駱駝安排一個合適的去處,讓它材有所用,豫東大平原上卻找不到駱駝的活計。駱駝閒得發慌,就在一天夜裡掙開韁繩跑了,在豫東大平原上留下一聲悠長的嘶鳴,如同向天邊飄逝的一聲歎息。有人說,後來在一個馬戲團裡看見過它,它老了,一隻神氣十足的猴子騎在駝峰上成了馭手。猴子揚起花鞭,駱駝就倉皇邁步,木然地在圓場上踱著圈子。它好像無意得到觀眾的賞識,所以表演成績不佳,比不上神氣的猴子,也比不上那只會鑽圈、還會給猴子拉車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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