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驛站 卷首篇 胡同裡的開封 2.老姥爺中舉
    遠方的炮聲把我們趕到了傅集。

    傅集是杞國屬地。我對傅集的第一個記憶,是豎在大門兩邊的兩根旗桿。我騎在旗桿的石座上向天上看,巨大的雲朵如雪白的羊群從旗桿頂上蜂擁而去。我和旗桿也拔地而起,鑽進了茫茫雲海。一隻身高腿長的大鬥雞冷不丁兒地踅過來,在我鼻子上啄了一下,我又一個跟頭從雲朵上栽了下來。看門老人說,這是我年幼的過錯,不該以那樣不敬的姿勢騎在旗桿礅上。舉人的宅第門前才能豎旗桿,那塊寫著「文魁」兩個大字的匾額,也只能懸掛在舉人宅第的門楣上,是由天上的文曲星照看著的。

    姥爺的父親——我的老姥爺是清末舉人。他老人家在我來看望他的十多年以前已經故去。他給這個家族留下了一個拔貢、兩個秀才,後來都上了清末創辦的第一批高等學堂,得到了國學與西學的雙學歷。他們是我的姥爺和他的兩位兄長。這是一個富有而和睦的知識家族。母親說,這個家族最興旺的時候,每天吃飯,都要有一百多個來自景德鎮的瓷器湊熱鬧,歡躍的脆響如擊磬之聲。

    老姥爺還留下了一大片莊園。在一個被大樹籠罩著、高牆包圍著的大院子裡,又套著十四個參差錯落的小院子。我一不小心,就會從這一座院子落入另一座院子的圈套。我鑽進了迷宮,高大墩實的老屋把我包圍在走不出去的陰影裡。屋脊上爬著奇形怪狀的「走獸」。屋角上的鈴鐺在風中叮咚作響。落在房坡上的鴿子優雅而懶散地「咕咕」叫著,撲閃著瓦藍色的翅膀。雕花門窗卻沉聲不響地緊閉著。一個窗子裡傳出了新生嬰兒的啼哭。大妗說,我的母親給我添了一個體重七斤六兩的弟弟。弟弟是在夜裡出生的,迎接他的是炮聲在遠方的轟鳴,好像有一個年邁的夜遊神「吭吭」咳嗽著在原野上遊蕩。窗欞簌簌地打著哆嗦,窗紙也發出琴弦般的顫音。

    我在一個極不相宜的時刻開始傾聽老姥爺的故事。在這個空曠而神秘的莊園裡,老姥爺無處不在。老姥爺是一部很厚的線裝書。直到今天,我還時常聽見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青春年少的老姥爺帶著紫檀木和樟腦丸的氣息從書中飄然而出,邁著秀才的方步,步行一百多華里,去省城開封的貢院參加「鄉試」。

    老姥爺是提著一個柳條編織的「考籃」來到貢院的。「考籃」上佈滿了孔眼,可以讓搜查官對籃子裡的東西一覽無餘。農曆八月初八,是舅父和姨媽們一再提起的日子。三年一度的鄉試總是在這一天開始。天不亮,老姥爺已經提著「考籃」,跟杞地和豫省各地的「考籃」們一起,列隊出現在貢院門外的關卡上。搜查官晃著雪亮的馬燈,把我老姥爺的「考籃」翻弄得亂七八糟,搜查「文房四寶」的時候,甚至沒有放過一個小小的銅頭筆帽。十個手指又在一條土布夾被上十分靈動地觸摸,又伸出鼻子在一疊蔥花油餅上聞了又聞,終於拖長聲音發出了唱歌兒般的詠歎:「放行!」

    一個屢試不第的秀才在搜查官翻看了「考籃」之後仍在篩糠似地發抖。搜查官又把他從頭到腳掃了一眼,發現他把手掌捂在罩衫的布扣樑上,就讓他一一解開了扣梁,掀開了他的罩衫,用馬燈在他身上照來照去,卻沒有發現任何「夾帶」,只是看見他貼身穿的白綾小衫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斑點,脫口叫了一聲:「虱子!」秀才就膝蓋一軟,通地跪在地上。搜查官又用放大鏡細瞧,斑點都變成了米粒大的小字,那是事先作好的各種文章。搜查官拋出了他的「考籃」,高聲詠唱:「不准虱子入場!」

    這樣的考場故事常引得姨媽們哄堂大笑。

    老姥爺卻不敢發笑。通過了搜查的生員還不到發笑的時候。他們依次過了關卡,又都收斂聲息,望著「貢院」緊閉的大門,還有鎮壓在「貢院」牆頭上的刺棵。那是特意從豫西山區採集來的野生酸棗刺棵,還掛著紅瑪瑙般沒有風乾的酸棗。歷史悠久的科舉制度沒能得到電網和工業文明的保護,富於田園詩意的酸棗刺棵就成了防止考場內外越牆作弊的屏障。因此,「鄉試」也被稱作「棘闈」。

    老姥爺和所有應試生員還必須經受另一種「精神測驗」。

    當譙樓上敲響了五更的梆子,貢院大門洞開。兩排彩旗簇擁著監考官蜂擁而出。監考官仰臉向天,拱手而拜:「請各地城隍老爺登場!」凡人肉眼看不見的城隍老爺就在一排排呼呼生風的彩旗下率先步入考場。接下來又跳出兩個身材高大、短裝打扮的漢子,舉紅、黑狼牙旗。舉紅旗的扯嗓叫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統統要報!」舉黑旗的接腔喊叫:「冤魂厲鬼們聽著,報仇雪恨的時刻到了!有冤的伸冤,有仇的報仇,都上考場清賬去啊!」狼牙旗當空翻捲,若隱若現的冤魂鬼影如妖妖嬈嬈的藍煙兒溜進了貢院。當監考官大聲宣告「應試生員進場」的時候,有人早已面無人色,驚悚不前;有人口吐白沫,一頭栽倒在地上。

    老姥爺想不起自己在世上或陰間有什麼恩怨,就款步走進「貢院」,在一拉溜兒鴿籠般的「號房」中找到了自己的「號房」。那是一個狹小的木屋,三尺寬、六尺長,架起一塊木板,可坐可寫;抽下木板,可作寢床。老姥爺行將在這裡經歷為時八天的三場考試,權且把「號房」當成書房,擺下「文房四寶」,打開首場考卷一看,要寫以「四書」命題的八股文五篇。老姥爺對題沉吟,全忘了城隍老爺正領著冤魂厲鬼在考場上四處遊蕩。

    來自禹州的李姓生員忽地殺豬般嚎叫起來:「城隍老爺呀,饒了我吧,我招供,我招供!」眾生員受到驚擾,紛紛來到李姓生員的「號房」前,只見他鋪開考卷,邊哭邊寫邊叫,歷數自己逼死佃戶、誣告恩師等多條罪狀,又殺豬般哭喊:「別打了,我招!我十八年前還欠下孫寡婦三斤豆腐錢。」他雙手扼住自己的脖子,腦袋向「號房」木柱上猛撞。號官匆匆趕來,急讓大家把他的雙手掰開。他仍在尖聲號啕,脖子上已經被自己掐出血來。此時貢院大門緊閉,考試期間不准開鎖。號官就讓人抬來一根兩丈多高的吊桿,把李姓生員縛在吊桿上打了個忽悠,從牆頭的酸棗刺棵上吊出牆外去了。

    考場裡亂作一團。老姥爺猶自筆舞龍蛇,渾然不覺其亂。

    第二場考試是以「五經」為題,再作八股文五篇。老姥爺忽覺得筆尖上紫煙繚繞,散發出烤白薯和陳年老酒的味道,直寫到暮色低垂,伏案酣然入夢。到了深夜,又聽得一聲驚叫:「娥子呀,你饒了我吧!」汝州一楊姓考生赤腳跳出了「號房」,忽作女兒態,出女兒聲,淒然長歎:「天哪,奴好苦哇!」又摹仿旦角身段,邊舞邊唱:「楊二爺呀,你蛇蠍心,仗勢霸佔俺女兒身。我含羞忍辱樑上掛,七尺白綾鎖冤魂哪……」老姥爺從夢中驚醒,坐在「號房」裡發話:「娥子,你暫且回去,等我出了考場,替你寫狀子告他。」號官又慌忙跑來說:「他哪裡是什麼娥子?他就是娥子要他抵命的楊二爺!」吊桿再次豎起,又把楊姓考生從牆頭上「忽悠」了出去。

    吊桿「忽悠」了兩次以後,考場上一片死寂。

    第三場考試是「策問」三篇。這一天已經到了農曆八月十四,秋風送涼,下起了綿綿細雨。老姥爺還剩下一篇文章未寫,卻受了風寒,發了高燒,倒在「號房」裡昏睡不醒。一位監考官看了他寫好的兩篇文章,說了聲:「可惜了!」示意號官拿來一床被子給他蓋上。次日正午,雨過天晴,一對小燕子在他「號房」前盤旋翻飛,啁啾鳴叫,把他從昏睡中叫醒。故事在這裡出現了爭議:小姨媽說,沒有聽說過這對小燕子呀?四姨媽說,怎麼沒有?這是一對飛來報恩的小燕子。一年春天,大燕子在咱家屋樑上啣泥壘窩,孵出了一窩小燕子。鄰家小子手狂,拿竹竿捅下了燕窩,沒長大的小燕子跌下屋樑,張開嫩嘴殼聲聲啼叫。祖父那年才十二三歲,正在窗前讀書,聽見小燕子叫得可憐,急忙趕走了鄰家小子,脫下帽殼,在帽殼裡墊了柔軟的谷草,又把小燕子放在帽殼裡,把帽殼釘在屋樑上當了燕窩。多虧了祖父,要不,這窩小燕子就成了鄰家壞小子的手下冤魂了不是!

    我寧願信奉四姨媽的「燕子」說。正是這一窩小燕子的後代飛進考場,啁啾不已地叫醒了老姥爺。老姥爺才搖搖晃晃出了「號房」入廁,碰見了鄰號的應試生員,忙問,今天是「幾」了?那生員說,今天是八月十五,天黑就要淨場了。老姥爺吃了一驚,又問,怎麼少了一天?那生員說,你怎麼忘了八月十五是中秋節,按照歷來的規矩,無論考官、生員都要回家團圓。這第三場考試要減去一天,八月十四,日落淨場,不可「繼燭」,就是說,不可點燈延續時間。

    老姥爺一聽,驚出了一身大汗,重感冒霍然痊癒。他急忙回到「號房」,眼看太陽西斜,料想剩下的一篇文章怎麼也寫不完了,功名利祿之心頓時化為泡影。老姥爺轉念又想,與其在這裡袖手呆坐,困守苦城,何不順遂天意,能寫多少是多少呢?不求功名得失,無愧於十年寒窗之苦也就是了。老姥爺這樣一想,忽覺得心靜如水,世事如煙,文思如清泉涓涓出。到了淨場時刻,文章只差一個結尾。這時天色昏黑,已經看不清考卷。老姥爺想,好了,我已盡心盡力,問心無愧了。一位監考官背剪著雙手緩步走來。老姥爺從容擱筆,整襟而坐,準備繳卷。監考官卻在他案前款款坐下,捧起一個水煙袋,用火鐮子打著火石,點著了黃糙紙折疊的火媒子,「吩」地吹起了亮光,兀自吸起煙來,照得案前一亮。老姥爺急忙重新提筆,借光收尾。監考官用了三個火媒,吸了六袋水煙。老姥爺恰好完卷,匍匐下跪說:「請恩師再吸一袋煙!」監考官說:「為何?」老姥爺說:「弟子只顧得借惠光以完殘卷,未能一睹恩師容顏。」監考官向肩上掛了水煙袋,背剪著雙手揚長去,說:「一臉枯皺皮有啥好『睹』的!到了發榜之日,向貢院牆頭上『睹』吧。」

    農曆八月底是發榜之期。那一天,貢院全體考官齊聚「致公堂」上,將中試考卷取出,共八十一份,當眾將密碼加封的姓名揭開,叫做「揭曉」。由最末一名揭起,高呼中試者姓名,當即寫在榜上,依次寫到第一名。貢院有一個來自杞地的僕役,在我老姥爺的私塾裡當過書僮。他躲在「致公堂」窗外偷聽揭曉姓名,暗自在心中記數,記到第八十一名,沒有聽到我老姥爺的姓名,就急急出了貢院,讓一個從傅集來省城賣梨的老鄉親回去向我老姥爺捎信勸慰。

    那天,老姥爺正給弟子們開講《論語?子罕篇》:「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老姥爺口誦了原文,正要開講,賣梨的忽在窗外喊叫:「夫子呀,我給你捎來個不老好的口信兒,怪你時運不濟,這一回省城『鄉試』,你榜上無名了。等下回吧,不要難過啊!」

    老姥爺聽了,面色平靜如初,向窗外拱手說:「多謝了!」又若無其事,向弟子們開講:「達巷地方有人說,博大呀,孔子!他有廣博的學問,卻沒有讓自己成名的專長。孔子聽了,對他的弟子們說,我做什麼呢?趕車嗎?當射手嗎?我還是趕車吧。」老姥爺面帶自嘲的微笑,對他的弟子們說:「孔子尚且挑選了趕車的活計,那麼,我呢?我能做點兒什麼呢?我去為孔子牽驢,好嗎?」眾弟子含淚不語。只有一個弟子站起來說:「老師,您對這次『鄉試』,難道沒有一點遺憾嗎?」老姥爺嗟然歎息說:「豈能沒有?有的,我愧對三個火媒子,這樣的內疚是世人少有的啊!」

    接著,卻聽見鑼鼓聲由遠而近。原來,捎話的僕役偷聽「揭曉」時記錯了人數,他離去後,中試者才全部「揭曉」。老姥爺是倒數第八十一名,正數第一,是為「解元」。好一番熱鬧過後,老姥爺又喟然歎息說:「可惜,我寫不出好文章了!」有人問他何至於此?他說:「文章是遠離功名、心淨如水的時候才能寫好的呀!愧負『解元』之名,常存得失之心,就要意亂神濁、提筆惶悚了。」

    我不知道,老姥爺此後寫文章是否又寫出了烤白薯和陳年老酒的味道,只是聽說他不願做官而拒絕去京城參加「會試」,繼續在杞地辦私塾多年。慕名從學者容納不下,他就在門前貼了「人滿」的告示。有人對他說:「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聽聽,孔子說,只要『有人帶著乾肉來見我,我沒有不教的。』你能說『人滿』了麼?」說得老姥爺惶恐不已,慌忙揭了告示。自此,就有不少人找上門來,遞上門生帖,「自行束修以上」,趴下磕三個頭,出去就自稱孟解元的弟子。杞地知識界流傳著一個自我誇耀的俗語:「我的老師誰不知(杞地土音讀zhe),縣南哩,孟廣洛。」這位孟廣洛,就是我老姥爺。若干年後,姥爺向我批講說,孔子講的「束修」是十條乾肉,這是弟子交給孔子的一個學年的學費。我問,老姥爺要收多少「束修」?姥爺不知其詳,但知道舉人辦私塾所收「束修」是秀才的七八倍,那肯定是一個讓孔子羨慕不已的數字。老姥爺辦私塾數十年,親授弟子二百多人。加上老姥娘善理家政,家裡就有了一千畝良田。

    清光緒二十七年,即公元一九○一年,八國聯軍一把火燒了北京貢院。光緒二十九年的「會試」改在開封貢院舉行。開封貢院是老姥爺中舉的「吉地」。杞地和省城官員乃至老姥爺的同科舉子,都來鼓動他參加這次「會試」。老姥爺躲進文廟,避而不見。一天,有一個瘋老頭用枴杖擊門求見,自報姓名「火媒子」,字「水煙」。老姥爺一聽,急忙迎出門外,看見那老者一手執火媒,一手捧水煙袋,翹二郎腿,側身坐門檻上。老姥爺倒地便拜。老者穩坐受禮,說:「解元小子,皇上把『會試』送到了家門口,你為何畏怯不前?」老姥爺匍匐在地說:「京都貢院尚且不保,開封貢院豈可容弟子苟且偷安?縱有三百六十名新科進士及第,寫得上千篇八股文章,怎抵得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怎保我中華大好河山?」老者驚悚不語,仰天長歎而去。老姥爺慌忙爬起來,追在他身後說:「請留步,弟子惶悚中未敢仰視,容弟子看恩師一眼。」老者泣不回頭,說:「還看個啥話兒呀!我這張老臉沒處擱、一把老骨頭也要沒處埋啦!」

    老姥爺目送老者踉蹌去,終日無語。忽一日,老姥爺得了「魔症」,長髮披肩,赤腳奔跑於曠野之上,迎風呼號,泣問蒼天:「天耶!杞人憂天乎?非耶,天令杞人憂之!」又說:「女媧安在哉?請問何以補天?……」語未終,涕泣不能言。

    月餘,老姥爺病情稍減,又對三個兒子說:「我無病,國有沉痾,速找藥方去吧。要中藥,也要西藥。」我姥爺和他的兩位兄長分別進入京城和省城高等政法學堂尋找藥方,找到了孫中山先生的救國方略,此後都成了三民主義的信徒。三姥爺還秘密加入了同盟會。

    建立民國後,老姥爺病情大有好轉,出任杞地教諭,極力引進西學,創辦師範和農業、化工學校,提倡教育與實業救國。我姥爺和二姥爺也以國學、西學雙學歷繼承父業,在杞地創辦了一個兼容並包的「新私塾」,不唯講《四書》、《五經》、諸子百家,還要講三民主義、五權憲法,還為弟子們訂閱了陳獨秀先生主辦的《新青年》雜誌,傳播陳望道先生翻譯的《共產黨宣言》。據說,老姥爺和他的三個兒子在孔老夫子的「大同世界」、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馬克思的共產學說中找到了共同的理想。孫中山先生在廣州說:「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老姥爺和他的兒子們就在杞地翻開《共產黨宣言》第一頁,用硃筆圈點著第一句話,互作問答說:

    「共產幽靈可來杞國遊蕩乎?」

    「可也!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這個「新私塾」已載入中國共產黨杞地黨史,因為它的第一批弟子,日後成了杞地第一批共產黨員。

    一九二五年,老姥爺溘然長逝。眾弟子在傅集為他修建了一座「大同花園」,立碑詳述其生平事跡。為他樹碑立傳的弟子中,日後有舉矛造反的「赤匪」頭目,有興師鎮壓「赤匪」的顯貴高官,有出國留學的洋博士,有生產「雄雞牌」肥皂以取代日本「洋鹼」而振興中華實業的小老闆。老姥爺在發黃的照片上注視著色彩斑駁的弟子。沒有笑容,只有無言的沉思。

    關於老姥爺的最後一個故事,是看管大同花園的老人傳播開來的。老人說,每逢淒風苦雨的黃昏,或是明月高照的夜晚,花園紀念堂內時有無形無影的腳步聲來去匆匆,忽而怒呼長嘯,忽而談笑高歌;忽而緊鑼密鼓,忽而絲絃輕撥;忽而綿聲細語,忽而叫罵聲惡;忽而杯觥交響,忽而槍聲大作。雞啼時戛然而止,恍然可見幢幢人影悄然離散。之後,看管花園的老人走進紀念堂灑掃庭院,打開窗戶,放走滿屋的煙草、火藥味,也偶爾聞到蘭麝之芳香;掃去皮鞋、布鞋、草鞋留下的腳印,還撿起過幾個冒著青煙、灼熱燙手的子彈殼。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看守花園的老人望見老姥爺騎著一頭白眼窩毛驢兒,顛兒顛兒地離開了花園。他急忙追上去說:「哪兒去?不怕冷啊!」老姥爺鑽進大雪,仰天呼叫:「雪呀,好熱的雪呀!」毛驢兒四隻銀蹄刨起了朵朵雪花,雪花又化為血紅的雲縷繚繞遠去。雪野盡頭,大風又送來老姥爺漸去漸遠的呼喊:「火呀,好冷的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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