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在悠遠的歎息聲裡看見一群群潰散的士兵,如被掀翻了老巢的蟻群惶惶地爬動在豫東大平原上。當黑夜籠罩了無邊的原野,漆黑的夜幕上就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篝火,空氣裡飄散著焚燒秸稈和棉花柴的焦糊氣味,時有冰冷嘎崩的槍聲竄上天空。
大舅也來到了客房院。他已經接受了國民黨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將軍的委任狀,花了十塊現大洋買了一套黃軍裝穿在身上,胸前佩戴上了「民運指導員」的徽章,從縣城拉來一支學生游擊隊住進了客房院。杞地的《地方志》告訴我,那是杞地第一支抗日游擊隊,共產黨杞地中心縣委書記和縣委委員都隱蔽在這支游擊隊裡。《地方志》也饋贈給我大舅幾個公正而不乏熱情的標記:世家子弟、進步知識分子、富有正義感的國民黨員。於是,隱蔽在游擊隊裡的共產黨杞地中心縣委就得到了一個國民黨員同時又是「民運指導員」和他的家族的庇護。三姥爺從「看家隊」拿了一支手槍給了我大舅。他一轉身,就把它別在了共產黨地下中心縣委書記的腰帶上,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空槍套,塞進去一支木頭槍。他把右手按在空槍套上來去如風,儼然是一位面臨決戰的將軍。
在緊挨客房院的大同花園裡,游擊隊員們也在用木槍操練。喊殺聲躥到楊樹葉兒上,受驚的幼蟬就發出一聲刺耳的鳴叫,扯出一條響亮的弧線,飄飄悠悠落在我身邊的一棵白楊樹上。
那是一棵高大挺直的白楊樹。風從樹梢上掠過,樹葉兒颯颯地拍著巴掌。我總是站在白楊樹下尋找大舅的身影。六十年以後,我又在一位將軍的「回憶錄」裡找到了他。他正奔走在兵荒馬亂的大平原上,尋找另一支下落不明的紅色武裝。將軍當時是共產黨杞地中心縣委的軍事部長,拉起了一支只有十二個農民、四條槍的游擊隊,卻與中心縣委失去了聯絡,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大舅找到這支游擊隊時,游擊隊卻遭到國民黨保安團的襲擊,剛剛被解除武裝。身穿國民黨軍裝的大舅,把右手按在空槍套上,親率游擊隊闖進了國民黨流亡縣衙,指著縣長的鼻子說:「你是日本人的漢奸,還是中國人的縣長?」縣長說:「孟大公子,有話好好講,不要亂扣漢奸帽子!」大舅拍著空槍套說:「我不是公子是武夫。你若不是漢奸,為什麼要解除抗日武裝?」縣長說:「我有可靠情報,他們是赤色分子。」大舅說:「現在國共合作抗日,他們就是赤色分子,你又能把他們怎麼樣?」縣長翻臉說:「現在,土匪都打著抗日旗號招兵買馬,一下子冒出了幾十個司令,你能分清楚誰是真正的抗日武裝?」大舅指著胸前的徽章說:「我奉第一戰區長官司令部的命令招兵買馬,這支游擊隊就是我剛剛組建的抗日武裝。」大舅又拍了一下空槍套,「請你跟我去長官司令部走一趟?」縣長慌忙改口說:「誤會,誤會!」立即發還了游擊隊的全部武器。將軍回憶說,游擊隊還趁機多要了二百多發子彈。大舅的槍套卻因為他接連不斷地拍打而張開嘴來,赫然露出了假冒偽劣的木頭槍。剛從流亡縣衙裡出來,將軍就慌忙替他合上了槍套。大舅埋怨說:「你怎不早點提醒我?我就說保安團搶了我的勃朗寧,讓他加倍賠償,再掂走他那挺重機槍!」
大舅剛剛把這支農民游擊隊帶到客房院與學生游擊隊會合,齊楚就戴著一頂筒形草帽、穿著教書先生的藍布長衫,罩住他中共豫東特委書記的身份,隻身一人,來到他闊別十一年之久的客房院。大舅拍著巴掌叫他的小名:「殿章哥,我總算把你盼來了!你看,你的同志都在客房院等你哩!」三姥爺也高興地說:「小殿章,你赤手空拳地回來,不怕鬼子啊?」齊楚說:「三老師不怕,我就不怕。」又叫著我大舅的小名說,「誠弟不怕,我就不怕。我是來請教三老師,建立豫東的抗日武裝。」三姥爺說:「好,我這客房院裡又要有新故事了!」
齊楚無論是作為豫東農民暴動的領軍人物和豫東特委書記,還是作為新中國建立以後的H省省長、中共H省委第一書記、中共中央委員,始終是一個令人驚歎、也令人惶悚、伴隨著懸念、也產生著激烈爭議的人物。這個出生在杞地一個鄉村醫生之家、一九二五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的造反者,以他學究式忠厚謙恭的微笑和他遊俠般波詭雲譎的身影籠罩著姥爺和他老哥仨的整個家族。
一九五六年,在齊楚當選為中共中央委員以前向黨中央所寫的《自傳》裡,特意提到了我姥爺、二姥爺的「新私塾」,說他是在這個「新私塾」裡接受了共產主義的啟蒙。我姥爺不勝惶恐地對我說:「哪裡哪裡?我和你二姥爺只是在各種『主義』之間,為小殿章他們提供了進行選擇的可能性罷了。歸根結底,小殿章是潤之先生的好學生,我知道的。」姥爺總是在私下談話裡稱毛主席為「潤之先生」,這個稱呼開始於一九二六年小殿章亦即後來的齊楚從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第六期學成歸來之後。他對我姥爺說,潤之先生問他:「你這個杞人,憂天傾麼?」齊楚用杞地口音說:「咋能不憂哩?夜不能寐。」潤之先生說:「天要塌,是扶不起來的。杞人勿憂,回去改天換地就是了。」臨別時,潤之先生又吟詠江淹的《別賦》與弟子話別。姥爺隔窗遠望,拈鬚吟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又眼含淚光,向我批講說:「這就是說,神情極度悲傷以至於靈魂消散的,只有離愁別緒呀!由此可見,潤之先生與其弟子之間的情感有多麼深厚了!」
姥爺說,一九二七年,齊楚又去武漢開會,聽了潤之先生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才毅然回到杞地發動了農民暴動,一舉拿下了杞地縣城,接著又去陳留縣與奉系縣長朱建中談判,只帶著隨員王復興和四五個起義軍士卒進了陳留縣衙。朱建中接到密令,要借談判之機,捕殺齊楚於縣衙大堂。齊楚進了縣衙,偌大一個院子裡寂無人蹤,卻看到偏廈裡刀光閃爍,肅殺之氣森森然撲面而來。王復興示意速逃,縣衙大門卻在身後關閉,幾個冷面槍手驀地堵住了後路。齊楚不動聲色,一邊與王復興含笑低語,一邊搖著芭蕉扇直入大堂。朱建中將手伸過來虛意寒暄,齊楚接住他的手緊握不放,王復興也死死抓住朱建中一條胳膊,用刀刃抵住了他的咽喉。朱建中大驚失色。齊楚說:「對不起,你以談判為名,要我引頸受戮,不夠朋友,只好讓你『引頸』送我,請喝退你的槍手。」起義軍士卒緊緊裹脅著朱建中出了大堂。暗中埋伏的槍手紛紛躍出。朱建中急忙喊叫:「不要開槍,千萬不要開槍!」王復興用刀尖逼著朱建中,起義軍士卒護著齊楚直奔後門。朱建中奮力掙脫,翻牆欲逃,被王復興一刀刺死在牆頭上。縣衙內一片混亂。齊楚隨士卒越城而出,隱入青紗帳中。姥爺叫了我一聲「小!」歎息說:「從此,對小殿章就不可以書生視之了!」
姥爺還問過我:「小,你知道那個寫了《別賦》的江淹是哪裡人麼?」我搖了搖頭。姥爺說:「他就是杞地的近鄰考城縣人,考城現在與蘭封合併為蘭考縣了。說來也巧,齊楚領導農民暴動後,受到通緝,在我這裡隱蔽了數月,又跑到江淹的家鄉考城縣隱蔽下來,當了高小校長。沒多久,他又跑到省城找我。我看他愁眉苦臉,問他,怎麼,江郎才盡了麼?他說,不妙,跟他一起隱蔽在學校裡的四位同志叫縣長一窩抓了,聽說就要貼殺人告示,請老師設法營救。我說,事不宜遲!但我還要考一考你的國學底子,你以我律師名義,寫一份辯護詞如何?他熬了一個晚上,寫好了一篇絕妙文章,開頭就是:『嗚呼!竇娥之冤將重現於考城矣!』痛陳此案是考城地方派別爭權奪利加上多角戀愛之宗派兼男女之爭,四位仗義執言的教師遂成祭品。我說,好了,我給你九十分,剩下十分,就看省法院給不給面子了。省法院院長是我在北京高等政法學堂同窗,他收下辯護狀,急把案子調到省法院審理,未出半月,『考城竇娥』得以昭雪。齊楚偕同四位男『竇娥』,急匆匆逃往豫西造反去了。」姥爺拈鬚大笑,「那年大旱,我說,小殿章休逃,你欠了我一場『六月雪』,何時還我?他鞠了一躬說,冬天,冬天!」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姥爺撫鬚自問,「我怎麼與共產主義結下了不解之緣呢?一刀刺死了朱縣長的王復興,也是『新私塾』裡的好學生,生性靦腆,卻沒有想到他也加入了共產黨,亂軍陣中取縣長首級如探囊取物,我真的不敢以弟子視之了!我不過讓他們讀一讀馬克思的共產學說,看一看太史公的《遊俠列傳》、《刺客列傳》罷了。」姥爺又搖頭歎息說,暴動失敗後,王復興慘遭劣紳殺害,他的妻女流落開封街頭。女兒小名白妮,品貌兼優,是杞地的美人兒。姥爺看她娘兒倆衣食無著,又見時任河南省財政廳廳長的南漢宸清正廉潔且風度翩翩。姥爺就安排白妮與南漢宸相識。他倆一見鍾情、二見傾心、三見而定了終身。齊楚見了我姥爺鞠躬便拜,說:「多謝四老師!」姥爺說:「為何謝我?」齊楚說:「多虧四老師作伐,讓烈士的女兒嫁給了烈士信得過的同志。」姥爺才知道南漢宸也是中共地下黨員,就是建國以後出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的南漢宸。姥爺感歎說:「時也,命也!既然我和你二姥爺把『共產幽靈』請到了杞國,命中注定我要為它的弟子們玉成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