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目天女谷口,西結古出戰的當然是雪獒各姿各雅,上阿媽的巴俄秋珠安排出陣的是獒王帕巴仁青。巴俄秋珠對帕巴仁青說:“你還是我們的獒王,拿出你以前的威風來,給我上。”上阿媽獒王帕巴仁聽而不聞,神情淡漠地注視著他。巴俄秋珠舉起馬鞭抽它,都抽在它沒有痊愈的傷口上。巴俄秋珠說:“哪有上阿媽草原的獒王不聽上阿媽騎手的,你不上,那就讓你兒子替你上。”
巴俄秋珠來到小巴扎跟前,指了指雪獒各姿各雅,做了個撲咬的手勢說:“獒多吉,獒多吉,你要是不咬死它,就不要回來,我們不要你了。”小巴扎畢竟是小孩子,想不了那麼多,一看主人讓它上陣,跳起來就撲了過去。
一直在前面靜靜觀察著的雪獒各姿各雅早有防備,小巴扎一到跟前,它就躲開了。它連躲五次,惹得小巴扎急躁難忍,叫了起來。它一叫撲咬的速度就慢了,而且把頭揚了起來,一揚頭就給各姿各雅亮出了喉嚨,更糟糕的是,它為了叫得響亮,眼睛朝向了天空。就在這個眼睛望著天空而不是平視對手的瞬間,各姿各雅發動了第一次反擊,理所當然一口咬住了小巴扎的喉嚨。
當各姿各雅猛然甩頭離開時,它小巴扎就已經站立不穩,頭重腳輕了。片刻,它倒在了地上,打了一個滾,把頭朝向阿爸帕巴仁青,撲騰撲騰忽閃著眼皮,期待地看著:阿爸,阿爸,我不行了,快來為我報仇啊。
帕巴仁青走了過去,淚眼朦朧地望著自己的孩子,舔哪,舔哪,在血流不止的喉嚨上無望地舔著,一邊舔,一邊把眼淚糊在了孩子的傷口上。小巴扎也哭著,那是對世間的留戀,是無聲的告別,當最後一滴眼淚變成珍珠滾落而下時,它的氣息也就隨之消失了,只有血是活躍的,還在旺盛而急切地流動。帕巴仁青嗚嗚地號啕起來。
巴俄秋珠走了過來,看了看小巴扎說:“好啊,好啊,要麼你咬死敵人,要麼被敵人咬死,你是藏獒你就得這樣。”然後又對帕巴仁青說,“你要是早上,你兒子就不會死了。現在你該上了吧?快去給兒子報仇啊,咬死這只雪獒!”他看帕巴仁青還是無動於衷,再次揮動馬鞭,使勁抽打著,“給我上,快給我上,你不上我們就進不了鹿目天女谷,就得不到麥書記和藏巴拉索羅,就換不來梅朵拉姆你知道嗎?求求你了,快給我上。”
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揚頭迎受著鞭打,痛苦地望著自己的主人,發出一聲長叫,仿佛在乞求主人放棄。回答帕巴仁青的依然是鞭子。帕巴仁青吼叫起來,算是一聲長歎,然後撲向了前面。前面是一塊堅硬的石頭,它把石頭咬住了,牢牢地咬住了,它用最大的力氣咬合在石頭上,只聽嘎巴一聲響,一顆虎牙倏然崩裂,又是嘎巴一聲響,另一顆虎牙也是倏然崩裂。悲壯而剛烈的自殘讓它滿嘴是血,它疼痛得渾身抖顫,朝著巴俄秋珠張大了嘴,吐長了舌頭,哈著紅艷艷的腥氣,撲簌簌地流著淚。他告訴自己的主人:我沒有牙齒了,我不能打斗了。巴俄秋珠愣了一下,氣得渾身發抖,像狼一樣咆哮起來:“沒有牙齒也得咬,只要你不死你就得咬,你是上阿媽獒王,你活著就是咬。”
巴俄秋珠的馬鞭以前所未有的猛烈,落在了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身上。帕巴仁青跳起來了,終於跳起來了。這只黃色多於黑色的巨型鐵包金公獒終於服從了主人的意志,它的眼淚嘩嘩而下,它在眼淚嘩嘩而下的時候,張著斷裂了兩顆虎牙的血嘴,撲向了西結古的雪獒各姿各雅。雙方的騎手都吆喝起來:“咬死它,咬死它。”
雪獒各姿各雅一看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來勢凶猛,不可抵擋,便朝後一擺,回身就跑,它想帶著對方兜圈子,兜著兜著再尋找撕咬的機會。但帕巴仁青不跟它兜圈子,看一下子沒撲著它,就又撲到別的地方去了。帕巴仁青撲向了另一只藏獒,那是西結古的一只母獒。母獒哪裡會想到對方會攻擊自己,愣怔了一下,來不及躲閃,就被對方咬住了喉嚨,只覺得渾身一陣冰涼的刺痛,鮮血頓時滋了出來。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都驚呆了:公獒絕對不會、從來不會撕咬母獒,不管它是己方的還是敵方的母獒,這是藏獒的鐵律,是遠古的祖先注射在生命血脈中的法則。難道它不是藏獒?或者,它瘋了。
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用斷牙咬死一只西結古母獒,又撲向了另一只小藏獒,也是一口咬死。這只出生還不到三個月的西結古小藏獒,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人和藏獒都是一片驚叫。驚叫還沒落地,就見帕巴仁青已經朝著西結古騎手撲去,它張著斷裂了兩顆虎牙的血嘴,撲到騎手的身上,咬了一口,又撲向騎手的坐騎,一口咬破了馬肚子,然後轉身就跑。
帕巴仁青跑向了上阿媽的陣營,驚愣著的上阿媽領地狗群突然意識到它們的獒王得勝歸來了,趕快搖著尾巴湊上去迎接,沒想到迎接到的卻是獒王所向無敵的斷牙。斷牙所指,立刻就有了驚訝的喊叫,有刺破鼻子的,有咬爛肩膀的,還有眼睛幾乎被刺瞎的。領地狗們趕緊躲開,這一躲就躲出了一條夾道,夾道是通往上阿媽騎手的頭巴俄秋珠的。
巴俄秋珠愣怔地看著帕巴仁青從夾道中朝自己跑來,忽地舉起馬鞭,恐怖地喊道:“魔鬼,魔鬼,你要干什麼?”喊著,使勁揮舞著鞭子。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迎著馬鞭撲了過去,一口咬在了巴俄秋珠的胳膊上,幾乎把他的胳膊咬斷,然後再次跳起來,撲向了另一個騎手。巴俄秋珠喊起來:“瘋了,瘋了,它瘋了。”
是的,它瘋了,上阿媽草原的獒王帕巴仁青瘋了。它已經不知道誰是主人、誰是同伴、誰是對手了。瘋狗帕巴仁青撲向了所有能夠撲到的目標,包括人,也包括藏獒,包括西結古的人和藏獒,也包括上阿媽的人和藏獒。上阿媽騎手和領地狗群亂了,西結古騎手和領地狗群也亂了。雙方暫時放棄了互相的對抗,都把對抗的目標鎖定在了瘋狗帕巴仁青身上。瘋狗帕巴仁青張著斷裂了兩顆虎牙的血嘴,忽東忽西地追逐撕咬著,好像它是不知疲倦的,只要它不死,就一直會這樣殘暴乖張地撕咬下去。
西結古的班瑪多吉指揮著自己的騎手和領地狗群躲避。而在上阿媽騎手這邊,在一陣緊張忙亂的逃跑躲閃之後,巴俄秋珠和所有帶槍的騎手都從背上取下了槍。十五桿叉子槍瞄准了他們的獒王瘋狗帕巴仁青,但帕巴仁青快速奔跑在混亂人群狗群裡,他們無法開槍。巴俄秋珠氣得臉都紫了,不停地說:“丟臉啊,我們的獒王真是丟臉啊。”
終於一個機會出現了。當瘋狗帕巴仁青再次撲向西結古領地狗群,眼看就要咬住班瑪多吉時,雪獒各姿各雅斜沖過去,一頭撞開了帕巴仁青。帕巴仁青丟開班瑪多吉,朝著各姿各雅撲去。各姿各雅轉身就跑,用一種能讓對方隨時撲到自己的危險的速度,帶著帕巴仁青離開西結古騎手和領地狗群,朝著開闊的那扎草地跑去。瘋狗帕巴仁青緊追不捨。上阿媽騎手的頭巴俄秋珠縱馬跟了過去,雙腿夾緊馬肚,兩手端槍,在奔跑中瞄准了瘋狗帕巴仁青。
大家都知道,只要槍響,喪失理智的帕巴仁青就會平靜,是徹底的平靜、永遠的平靜。
突然傳來一陣呼喚:“帕巴仁青,帕巴仁青,你怎麼了帕巴仁青?”這聲音緊張裡透著柔和,嚴厲中藏著關切,好像帕巴仁青真正的主人來到了這裡,讓所有的上阿媽騎手和上阿媽領地狗都愣了一下。他們循聲望去,只見那個曾經出現在藏巴拉索羅神宮前的寄宿學校的漢扎西老師,從那扎草地那邊騎馬跑來了。
西結古的陣營裡,班瑪多吉喊了一聲:“別過去,漢扎西,上阿媽獒王瘋了。”父親跳下馬,詢問地望了望班瑪多吉,丟開大黑馬的韁繩跑起來,呼喚的聲音更加關切更加憂急了:“帕巴仁青,你瘋了嗎?你怎麼瘋了?你還認得我嗎?”瘋狗帕巴仁青看到所有的人和狗都在躲避它,只有一個人正在快速接近它,便暴吼著撲過去。
人們驚叫起來,藏獒們也驚叫起來,但誰也無法阻攔父親,更無法阻攔瘋狗,就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和瘋狗相互跑近。瘋狗是六親不認的,瘋狗咬傷他的結果是狂犬病,可怕得勝過了鼠疫、麻風和虎狼之害。父親不管不顧,他在一片人和狗的驚叫聲中張開了雙臂,做出了擁抱帕巴仁青的樣子,就像他曾經多少次擁抱岡日森格、多吉來吧、美旺雄怒、大格列那樣。瘋狗帕巴仁青撲過去了,張開血盆大口,齜出依然不失鋒利的斷牙,在摁倒父親的同時,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
但是沒有血,瘋狗帕巴仁青咬住了父親的喉嚨,卻沒有咬出血來。父親的皮太厚了,喉嚨太硬了,就像裹了一層鐵。人們當時都這麼想。而父親自己卻什麼也沒想,當瘋狗的大嘴咬住他的喉嚨時,他並不認為這是仇恨的撕咬,他覺得他跟所有藏獒的肉體接觸都是擁抱和玩耍,所以他現在跟帕巴仁青也是情不自禁的擁抱。他用蠕蠕而動的喉嚨感覺著被斷牙刺激的疼痛,依然在呼喚:“帕巴仁青,你瘋了嗎?你是一只好藏獒,你怎麼瘋了?”這呼喚是那麼親切,氣息是那麼熟悉,一瞬間瘋狗帕巴仁青愣住了,似乎也清醒了。它從小就是上阿媽草原的領地狗,沒有誰像家庭成員那樣豢養過它,它的主人是所有上阿媽人,聽著上阿媽人的呵斥,服從他們的意志,成了它的使命。既然如此,它的感情就是粗放的、整體的、職業的。來到西結古草原後,它的感情突然細致了、具象了、個性化了。父親,這個在藏巴拉索羅神宮前救了它的命的恩人,這個在寄宿學校的草地上傾注所有的力量和感情照顧過它的恩人,這個不怕被它咬死而深情地跑來想再次挽救它的恩人,突然抓住了它那已經麻木成冰的神經,輕輕一拽,便拽出了一天的晴朗。所有的堅硬,包括最最堅硬的瘋狗之心,驀然之間冰融似的柔軟了。
帕巴仁青趴在父親身上一動不動,在瘋魔般席卷了幾個小時後,終於靜靜地不動了。不動的還有嘴,嘴就那麼大張著噙住了父親的喉嚨,用清亮而火燙的唾液濕潤著父親黑紅色的皮膚。眼淚,嘩啦啦的,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的眼淚嘩啦啦地流在了父親的臉上,讓父親深深的眼窩變成了兩片透澈清瑩的鹹水湖。父親後來說,草原上的藏獒啊,就是這樣的,只要你對它付出感情,哪怕是瘋狗,也會被感動,也會平靜下來跟你心貼著心。
父親推著帕巴仁青說:“你都壓扁我了,你還是讓我起來吧。”
帕巴仁青明白了,把大嘴從父親喉嚨上取下來,沉重的身子離開父親半米,臥了下來。父親輕輕撫摸著它,用衣袖揩拭它嘴上身上的血,站起來說:“你跟著我吧,你不要呆在這裡了,這裡的人都是魔鬼。”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仰頭望著父親,看父親朝前走去,便毅然跟上了他。它跟得很緊,生怕被父親甩掉似的。西結古騎手的頭班瑪多吉余悸未消地站在遠處,大聲問道:“喂,瘋狗怎麼不咬你啊?”父親說:“我又不是藏獒,我怎麼知道,你還是問它自己吧。”
這時有人喊了一聲:“站住。”父親站住了,就像又一次看到了藏獒的死亡,呆愣的表情上,懸掛著無盡的憤怒、悲傷和茫然不解。
前面,十步遠的地方,上阿媽騎手的頭巴俄秋珠正騎在馬上,把槍端起來,瞄准著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父親“啊”了一聲說:“巴俄秋珠你要干什麼?求求你不要這樣。”巴俄秋珠屏住呼吸一聲不吭。父親說:“我知道為什麼你要這樣,你要打就打死我吧。”巴俄秋珠還是不吭聲。父親又說:“難道你不相信報應嗎?打死藏獒是要遭報應的。你沒有好的來世了,你會進入畜生、餓鬼、地獄的輪回你知道嗎?”
槍響了。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在父親的乞求和警告聲中,槍居然響了。槍聲伴隨著巴俄秋珠的咬牙切齒,嘎崩嘎崩的,就像嫉妒變成了鋼鐵,又變成了火藥。帕巴仁青以無比清醒的頭腦望著巴俄秋珠和黑洞洞的槍口,哭了。上阿媽草原的獒王、這只黃色多於黑色的巨型鐵包金公獒,閃爍著深藏在長毛裡的紅瑪瑙石一樣的眼睛,哭了。它知道主人要打死它,知道自己已經中了致命的槍彈,它淚如泉湧,打濕了土地,打濕了人和狗的心。它張大了嘴,裸露著兩顆斷裂的虎牙,極度悲傷著,沒有撲向巴俄秋珠,盡管它還有能力撲上去阻止他繼續實施暴行。它不再瘋了,清醒如初的時候,它服從了主人要它死的意志。它搖晃著,搖晃著,告別著人間,告別著救命恩人西結古的漢扎西。
槍響了,是第二聲槍響。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應聲倒地。
父親撲了過去,撲向了巴俄秋珠,伸手把他從馬上拽下來,然後又撲向了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已經沒有用處了,父親只能捶胸頓足:慢了,慢了,我的動作太慢了,我怎麼就沒有擋住他的子彈呢?帕巴仁青,都是因為我啊,我要是不讓你跟著我走,上阿媽人也不會把你當叛徒。
誰也無法理解父親這時候的心情,他憤怒得要死,又無奈得要死。他不理解巴俄秋珠——昔日那個可愛的“光脊梁的孩子”為什麼要對一只情重如山的藏獒開槍——就算你是為了得到藏巴拉索羅最終得到你的愛情你的梅朵拉姆,就算你的動機是美好的、高尚的,但美好和高尚怎麼能如此讓人痛心地結出瘋狂甚至邪惡的果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