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坐在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身邊,守了很久,突然在心裡念叨了一聲岡日森格,這才站起來,過去牽上了自己的大黑馬。他四下裡看了看,不停地回望著漸漸冰涼的帕巴仁青,朝著鹿目天女谷敞開的谷口急速而去。
沒走多遠,就隱隱聽到一陣吼叫,是岡日森格的聲音,發自鹿目天女谷的深處。西結古騎手和領地狗都有點吃驚:獒王岡日森格什麼時候跑到裡頭去了?岡日森格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切緊張起來。父親牽著大黑馬,帶著美旺雄怒,走進了谷口,回頭一看,班瑪多吉和所有西結古騎手都沒有動。他們懼怕被鹿目天女拘禁在溝谷裡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祇,看到父親無所顧忌地走進了谷口,一個個吃驚地瞪歪了眼睛。但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群是不害怕的,它們在雪獒各姿各雅的帶領下隨著父親的喊叫跑了過去,又比父親更快地跑向了山谷深處的獒王岡日森格。
緊跟父親身後的是上阿媽騎手,然後是東結古騎手。
西結古騎手的頭班瑪多吉一看這樣,便問自己的騎手:「我們怎麼辦,是不是應該唱起格薩爾了?」他覺得既然「巴仲藝人」一說唱格薩爾,鹿目天女谷裡的凶神惡煞就會逃之夭夭,騎手們唱起來恐怕也會收到同樣的效果。騎手們沉默著,看班瑪多吉一再地揮著手,便壯著膽子唱起來:「嶺國的雄獅大王格薩爾,要降伏害人的黑妖魔;我要放出利箭如霹靂,射中魔頭把血喝;我要斬斷惡魔的命根子,搭救眾生出魔窟。」
班瑪多吉帶領西結古騎手,快步走進了獰厲恐怖的鹿目天女谷。
丹增活佛回到西結古寺,在嘛呢石經牆前碰到了麥書記。
就像父親後來說的,果然傳說就是歷史,在那些悲涼痛苦、激烈動盪的日子裡,關於丹增活佛把麥書記和藏巴拉索羅密藏在西結古寺的傳說,最後都一一得到了驗證。丹增活佛把麥書記藏進了大經堂。大經堂裡有十六根裹著五妙欲供圖、生死流轉圖、佛本生故事和蓮花生入藏等刺繡唐卡和貼花唐卡的松木柱子。每個柱子都有兩人抱粗,其中一根繪著格薩爾降伏魔國圖的柱子是空心的,正好可以讓麥書記待著。
這會兒,丹增活佛拉著麥書記回到了空無一僧的大經堂。兩個人坐下,相伴著沿牆四周數千尊銅質的半尺三世佛和幾十溜兒打坐唸經的卡墊,麥書記說:「我怎麼可以一直躲在這裡呢?」
丹增活佛說:「你聽我說,你還沒到投胎轉世的時候,你不能出去。」
麥書記說:「你是擔心他們會殺了我?」
丹增活佛說:「在我們佛教裡,不會有比死亡更輕鬆的事,可惜你還死不了,輕鬆的因緣還沒有聚合,而活著的痛苦卻從四面八方朝你跑來。你的皮肉不是藏獒的皮肉,骨頭也不是藏獒的骨頭,是經不起踢打的。茫茫世界,浩大無邊,卻沒有你的去處,只有西結古寺對你是安全的,也只有佛菩薩才能保佑你。」
麥書記說:「這場革命對每個人都是一次洗禮,就讓我去接受洗禮吧。」
丹增活佛把腿盤起來,雙手合十說:「啊,洗禮,每一個人的洗禮,也包括我嗎?」
麥書記說:「當然,包括所有的活佛和喇嘛。」
丹增活佛說:「洗禮之後呢,是升天堂,還是下地獄?」
麥書記說:「不升天堂,也不下地獄,而是要更加徹底地為人民服務。」
丹增活佛說:「我知道你們的為人民服務是什麼,就是我們的藏巴拉索羅,意思一樣,說法不一樣,都代表了權力、地位、尊貴、榮譽以及和平、吉祥、幸福、圓滿。」
麥書記點著頭說:「我把格薩爾寶劍還給你們了,一定要保存好。」
丹增活佛說:「其實沒有什麼格薩爾寶劍,只是名字叫格薩爾寶劍,也沒有什麼藏巴拉索羅,只是名字叫藏巴拉索羅,包括你,其實沒有什麼麥書記,只是名字叫麥書記。既然沒有麥書記,你還去幹什麼?既然只是名字叫麥書記,那就讓名字代替你去吧。」
麥書記說:「名字怎麼去?」
丹增活佛說:「我帶著名字去,告訴他們,大回轉的咒語已經毀滅了藏巴拉索羅,哪裡來的藏巴拉索羅回到哪裡去了。」
麥書記說:「不行,誰代替我去,誰就會倒霉,還是我自己去吧,這種時候,我不能放棄責任。再說這揪斗依我看也就是過關,現在不過,以後也得過,萬一拖久了,連走資派也做不成了怎麼辦?考驗嘛,是要經得起的。」
丹增活佛沉默了片刻說:「如果你非要去,那也得看燈的意思,燈的啟示就是在天之佛的啟示。一個小時不滅,說明這裡是吉祥的,你就必須留下;一個小時滅了,說明外面是吉祥的,你就可以去了。」
丹增活佛起身過去,在他的本尊佛威武秘密主和大威德怖畏金剛的供案上點起了三盞酥油燈,用鐘鳴般的聲音念了一遍芳香剛健的大威德九尊咒:「嗡詩敕唯知達哪哪吽哌。」回身坐到卡墊上,盤腿念起了經。
他們靜靜等待著,一個小時眼看就要過去了,燈不僅沒有滅的意思,反而更加熠亮了。麥書記站起來,走到跟前,「噗噗噗」一口氣吹滅了三盞燈。
丹增活佛看著麥書記,長歎一聲,站起來說:「我知道你會這樣,看來你是不會聽我的了,那就讓我陪你去吧。」
麥書記說:「不麻煩你了佛爺,我自己能對付。」
丹增活佛苦澀地一笑說:「既然你還叫我佛爺,我就更應該去了。這個時候不去,什麼時候去?害人的麻風來了,真正的修行開始了。
兩個人走出大經堂。鐵棒喇嘛藏扎西和許多喇嘛已經等在門口,他們都想跟去保護丹增活佛和麥書記。丹增活佛說:「我們面對的不是狼群,去的人越多越不好。你們留下來保護西結古寺吧,這裡佛寶萬千,是草原和國家的財富,一定不能出事。我們已經沒有寺院狗了,就得靠喇嘛來守衛。」
麥書記說:「是啊,出了事就麻煩了,牧民們會怪罪你們的。」
丹增活佛說:「人的怪罪是不怕的,怕的是心的怪罪,心的怪罪就是佛的怪罪。」
麥書記說:「你說的是你會怪罪你自己吧?你是真佛,是草原的心,你說過的,佛就是心,佛教就是心教。」
丹增活佛慘然一笑說:「是真佛又能怎麼樣?當佛心還不是眾生之心的時候,即使是通往天堂的橋樑,也不可能是幸福的彩虹,而只能是災難的烏雲。」
麥書記說:「是啊是啊,即使真佛也不能免除人的所有痛苦。」
丹增活佛說:「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麥書記說:「因為人活著就是痛苦,世界是一片痛苦的海洋,一切的源泉都是痛苦。」
丹增活佛半晌不說話,突然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麥書記一眼,搖了搖頭說:「不對不對,佛不能免除痛苦的原因是,根本就沒有痛苦。沒有你,沒有我,沒有人,沒有佛,沒有世界,沒有天地,自然也就沒有痛苦。我空,人空,佛空,法空,連『空』也是空的,那就是『空空』。一切都空了,連空氣也空了,哪裡來的痛苦啊?就像你們漢和尚說過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麥書記似有所悟地唉歎了一聲,小聲自語道:「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丹增活佛又說:「再給你說一個故事吧,當初釋迦牟尼作為忍辱仙人時,有個叫割利王的人割掉了他的耳朵、鼻子、兩手、兩足。釋迦佛不僅一點兒瞋恨怨懟都沒有,還笑著說,你割吧,想割哪兒就割哪兒吧。為什麼會這樣呢?釋迦佛是這樣解釋的:『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也就是說消除了『我』,消除了『人』,消除了『有情眾生』,也消除了『生命長存』,把什麼都看空了,精神和肉體都沒有了,痛又是誰痛呢?痛都不存在了,煩惱也就不見了,你又從哪裡生起瞋恨怨懟呢?」
麥書記說:「別說了,丹增活佛,我知道你是怕我受不了,我不會受不了的。」
丹增活佛說:「我是佩服你的麥書記,你會挺過去的。」
兩個人走出西結古寺,走下碉房山,來到了原野上。
丹增活佛指了指遠處堆滿了坎芭拉草的行刑台說:「走吧,我們到那裡去,那裡是你應該去的地方,你是逃不脫了,連我也保護不了你。該來的都會來,該走的就要走了。」說罷,蒼涼而聲調悠長地唱起了六字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