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打鬥,勒格紅衛和地獄食肉魔真是太累了,他們躺在草地上歇息,歇著歇著就睡著了。他們身後,被拴在草墩子上的尼瑪和達娃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它們望著緊跟而來的大黑獒果日,掙扎著想過去,幾次都被馬肚帶拽了回來。
大黑獒果日見了,奔跑過來,一心要咬斷馬肚帶,把尼瑪和達娃救出來。勒格紅衛突然站了起來,老練地甩出了套馬索,把大黑獒果日套翻在地。大黑獒果日哪裡受過這樣的侮辱,翻身起來,暴跳如雷,隨著套馬索的迅速拉緊,撲向了勒格紅衛。就見地獄食肉魔狂吼著撲過來,擋在大黑獒果日前面,用肩膀狠狠一扛,扛得對方翻倒在地,然後又用堅如磐石的前肢死死摁住了對方。勒格紅衛滿意地哼了一聲,指著大黑獒果日對地獄食肉魔說:「外婆,它是你的外婆。」
大黑獒果日被綁起來馱在了馬背上,許多牛皮繩纏繞在它身上,把它和赤騮馬連成了一體。他們繼續往前走,沒多久就看到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頂黑色的牛毛帳房。地獄食肉魔和勒格紅衛亢奮地跑了過去,卻什麼也沒有看到,沒有主人,更沒有藏獒,只有青花母馬和桑傑康珠。桑傑康珠從帳房裡走了出來,慶幸地說:「你們撲空了,這裡沒有你們要殺要咬的。」原來她並沒有離開,她是想既然自己無力阻攔暴行,與其跟在後面,不如繞到前面來告訴牧人和藏獒躲避。勒格紅衛仇恨地望著桑傑康珠,把牙齒咬得嘎崩嘎崩響。
他陰沉沉地說:「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和我過不去?」
桑傑康珠說:「現在該你來問我為什麼了,不知道。」
勒格紅衛沒有問她,他盤腿打坐,目不斜視,就盯著草地自言自語,好像聽他說話的是穿行在草葉之間的螞蟻,而不是桑傑康珠。桑傑康珠站在他的身後,忽然聽見,他說的正是她一直追問的。她大感驚奇,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口,難道他陰冷表情下隱藏著一顆柔弱的心?
勒格紅衛聲音很低沉,言詞不連貫,有時還會結巴。不是因為激動和憤怒。很久以來,他都沉默面對高山草原,他惟一的說話對象就是地獄食肉魔。這是多少年來他的第一次傾訴,他不知道為什麼選擇了對他恨之入骨的桑傑康珠為對象,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口就停不住。
他說他在索朗旺堆生產隊放羊的時候,就是一個病人,去西結古寺做了喇嘛後,病就更重了,渾身上下彷彿有許多小蟲子在爬動,有時奇癢,有時奇痛。藏醫喇嘛尕宇陀的藥治不好他的病,丹增活佛的經咒也無法使他平靜。他請求丹增活佛允許他去礱寶雪山避世修行,因為在寧瑪派和噶舉派的普通教法裡,避世修行是一種把病痛轉換為佛法的方便之門。丹增活佛同意了,並給他親授了尊勝白度母的長壽儀軌和六臂大黑天的三種隨許法,叮囑他堅忍,精進,不得懶惰,也不得逾越。
他這時已經當了三年喇嘛,他丟開上師關於「不得逾越」的教誡,開始秘密修煉講究男女合修、證悟明空大樂的「大遍入」法門。他知道這種不是先顯宗後密宗而是直接進入密宗修煉的做法,在主宰著西結古寺的大圓滿法門和大手印法門裡,是決不允許的,它很可能帶來及其危險的後果:聚毒成魔,或者暴死於身內毒焰。但他覺得自己是上根利器,只要修出正果,允許不允許又有什麼要緊呢?
「大遍入」法門的修煉需要伴侶,他不僅給自己找了一個明妃(修法女伴),還私養了一隻就認他而不認任何別的喇嘛的小藏獒。而在西結古寺數百年的傳統是,只能有公共的寺院狗,不能有專屬於活佛喇嘛個人的藏獒。他把這隻小藏獒和一匹狼崽圈養在一起,小藏獒是牧民給他的,狼崽是拜託獵人抓來的。他修行了兩年,用一種被丹增活佛說成是「棄佛反佛」的法門圈養了兩年,結果是藏獒變成了狼,狼變成了藏獒。那只藏獒見羊就咬,往死裡咬,咬死了光喝血不吃肉;那匹狼見人就跟,見狗就套近乎,不吃羊,專咬狼,不咬死不罷休。
有一天丹增活佛帶著藏醫喇嘛尕宇陀去礱寶雪山探望他,看到這匹狼和這只藏獒之後,臉色陡然大變,立刻念起了《猛厲火經咒》。丹增活佛說:「走火入魔的人啊,修煉出來的不是智慧,不是佛,不是一顆光明安詳、利樂眾生的心,而是比一般人熾盛一百倍的貪瞋癡慢妒,他調換了藏獒與狼的本性,說明他顛倒了佛與魔鬼、美善與醜惡、光明與黑暗的位置,靠近的是『大遍入』法門的邪道而不是正道,他是害人的麻風,害人的麻風。」
後來,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咬死了那只變成狼的藏獒和那匹變成藏獒的狼。他悲痛地埋葬了自己的藏獒和狼,從礱寶雪山的修行地回到西結古寺,想問問活佛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沒想到更大的不幸接踵而至。丹增活佛對他說:「你的業障現在是難以消除了,你還是離開我們吉祥的寺院吧,不徹底覺悟就不要回來。真正的『大遍入』法門不是你現在就能證悟的。走吧,快走吧,你留在寺裡只能是禍害。」他給丹增活佛跪下了,乞求活佛留下他。他說:「我修煉『大遍入』就是為了解除病痛,現在病痛已經沒有了,我可以一心念佛了。」丹增活佛斷然拒絕,吩咐下去,不給他分配僧捨和僧糧,也不讓他參加任何法事。他待在大經堂的廊簷下,化緣為食,說什麼也不離開,丹增活佛讓鐵棒喇嘛藏扎西帶人把他抬到了碉房山下。他說:「只要不把我抬進『地獄』,我就屬於『天堂』。」幾天後他果然又回來了。丹增活佛縱狗驅趕他。他憤怒而無助,只好逃之夭夭。
勒格紅衛沉浸在往事之中,桑傑康珠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是不是佈滿了悲慼。只聽見他喃喃說道:「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鵬血神死了!」
桑傑康珠輕聲說:「大鵬血神是哪裡的神,是你的本尊嗎?我給你請一個。」
勒格紅衛垂頭說:「『大遍入』壇城的中心大神,請不來啦。」
桑傑康珠說:「請不來就不請了,你的明妃我來做,我做過的,我可不在乎什麼大鵬血神。」
桑傑康珠說著,跪著朝前挪了挪,又警惕地看了一眼五步之外的地獄食肉魔。地獄食肉魔趴臥在赤騮馬的前面默默無聲,赤騮馬和馬背上的大黑獒果日以及草地上的尼瑪和達娃也是默默無聲,似乎都睡著了,沒有一隻眼睛是盯著她的。她假裝脫衣解帶,悄悄抽出了藏刀。
現在,她離勒格紅衛只有不到一米,身子朝前一伸,就可以把藏刀插進他的喉嚨了。
刺殺發生了,但卻不是刺向勒格紅衛的喉嚨,而是刺向了地獄食肉魔的喉嚨。出刀的瞬間,桑傑康珠心中一軟,藏刀改變了方向。
桑傑康珠不應該把藏刀刺向地獄食肉魔。對地獄食肉魔來說,睡著和醒著都一樣。藏刀從它的鬣毛之間唰然而過同時,它就一口咬住了桑傑康珠的脖子。
然而,地獄食肉魔忽然發現,它咬住的不是桑傑康珠的脖子,而是勒格紅衛的脖子。地獄食肉魔趕緊鬆口,當它再次撲向桑傑康珠的時候,碩大的獒頭卻被勒格紅衛滿懷抱住了。
勒格紅衛喊一聲:「它會咬死你。」
桑傑康珠說:「我不怕死。」
勒格紅衛說:「『大遍入』的法門不允許我害人,也不允許我親自動手殺死藏獒。我發了誓,如果違背誓言,『大遍入』法門給我的出路有兩條,一條是讓仇人殺死我的一個親人,一條是自己了斷和世界、和『大遍入』本尊神的關係,也就是自殺。如果我不能選擇其一,我就會墮入苦海,永永遠遠不得脫離地獄、餓鬼、畜生三惡途。你走吧。」
桑傑康珠看著暴怒的地獄食肉魔就要掙脫勒格紅衛的摟抱,轉身跑向拴在帳房後面的青花母馬,飛身而上,打馬就跑。她知道已經沒有必要跟著他們了,她已經心軟,已經有了同情,再也不可能把藏刀刺向勒格紅衛,更何況還有地獄食肉魔的憤怒和警惕。好在她已經搞清了對方屠殺西結古藏獒的原因,還知道了大鵬血神對勒格紅衛的重要。她想,既然大鵬血神尊崇到可以成為一座壇城的中心大神,它就不會真正的死去,就應該有無量之變來顯示它的法威。丹增活佛為什麼不能舉行一個祈佛降神的儀式,還給勒格紅衛一個大鵬血神呢?
桑傑康珠奔馳而去。勒格紅衛站起來,抓起尼瑪和達娃,牽上赤騮馬,吆喝著地獄食肉魔,匆匆走向了下一個屠殺目標。走著走著,他又停下了,回望桑傑康珠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