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的特點是,無論他在中國作為艾蓮,還是在美國作為賽斯.沃勒;除非你把矛頭指向他的生活,否則他就不會主動提起。然而在國外生活的這些年,假如只以「泡在研究室輔助導師工作」來一筆帶過、粉飾太平,又未免太難使人信服了。人類的某種習慣是,當他從國外回來,總要把外邊的生活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要興頭十足地在那些尚未領略過異國風情的同胞面前大大的炫耀一番。所以,為了避免劉隊生疑,他還是即興編造了一些謊言,不過如果細細品味,仍能發現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自己的工作,往往總在提一些生活上的趣聞。
「美國人是不吃各種動物內臟的,」他這樣說,「我曾經請一位朋友來家裡做客,親自下廚給他做了一盤『火爆雞胗』。那位美國朋友,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把那些雞胗全都吃掉了,然後感歎這是老天賜予的食物。一周之後,我們再次相遇,他向我請教那次炒的究竟是什麼東西,說是也要讓他的朋友做來嘗嘗。我便告訴他那是雞胗,是雞用來消化食物的器官。他聽了以後,居然蹲在一邊吐了出來……是不是很可笑……還有一次,我去海邊玩兒,撈到了很多螃蟹,每一隻光是身體就有巴掌大小。我把這些螃蟹帶回賓館,請廚師幫我弄一下,然後回到自己房間沖了個澡。等到開飯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餐桌上並沒有螃蟹。我找到那位廚師詢問,他指著桌上一個大盤子說道,『這就是您要的東西!』原來他把螃蟹肢解了,切成了細細的碎塊,倒上了魚子醬、番茄醬什麼的,又用土豆和花椰菜作為輔料,弄在一支大鍋裡,不停地翻翻炒炒,等到端上桌子,早就面目全非了……」
既然話題被引向了飲食文化,接下來劉隊就問他午飯想吃些什麼。艾蓮剛剛回到國內,可吃的東西實在太多:熱氣騰騰的火鍋、鮮活的醉蟹、馮家爆肚……反正都是他在外面吃不到的。艾蓮選擇了火鍋,因為這時候的螃蟹並不肥美,而自己又剛下飛機,不想由於雜碎鬧了肚子。兩人商量定了,車子調了頭,不大工夫,停在一家過去經常光顧的飯館門口。
二人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劉隊用不著客氣,拿起菜單,點過之後,再交給艾蓮。後者補充了幾樣涼菜,小姐記好就退下了。午飯的鐘點已過,餐館裡顯得冷冷清清,這倒也挺符合他們的要求。兩人攀談一陣,熱騰騰的火鍋端了上來。
兩人邊吃邊聊,艾蓮注意到劉隊看著煮好的魚頭發呆,就問道:「劉叔叔,怎麼不動筷子啊,原來你不是最喜歡吃這鍋子嗎?」
「現在不太想,」劉隊歎了口氣,「前幾天看過了水煮人頭。」
「是麼?」艾蓮沒太理會,「這可不像您,不是早就習慣了嗎?」
「嗯,是夠多了……呵,記得二十年前,去鄉村辦案子。到那兒的時候,老鄉們跟我們倆都奇怪,這牲口怎麼都不喝井裡的水啊?它們不喝,我們總不能不喝吧。三天以後,打井裡撈出來我們要找的那具屍體。哼,當時差不多把腸子都吐清了,」劉隊把煙架在煙缸上,食指用力地磕了磕,又說道,「可後來呢,看得多了,唉,也就不覺得了。呵,也就是跟你吃飯能說說這事兒,換在家裡,老婆又要為我這張嘴吵架了。」
艾蓮微微一笑,「可不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嘛。對了,那人怎麼死的?不會直接被人煮了吧?」
「是被人勒死的。」
勒死……艾蓮一怔,右手不自主地伸到桌下,捏了捏左手套裡暗藏的「凱斯拉」強化尼龍索。
這個動作似乎沒能逃過劉隊的眼睛,他的神色變得很微妙,「你?」
艾蓮已不能中途改變動作,他乾脆用指頭在手心撓了撓,「有點兒癢癢,怎麼了?」
「不,我不是說這個!」劉隊的表情很古怪,似乎透著難以置信的內心,「你……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我們一起辦過案子,你、我、老雷、還有麥濤,我們辦完事就一起跑到小館子去吃羊雜湯。可是等端上來之後,麥濤第一個罵了出來『操,香菜!』,老雷則對著碗裡的醬豆腐直皺眉,你拿起筷子,靜悄悄地把芝麻醬都扒拉到一邊。我當時就笑了,說,『那太好了,你們都有忌口,我一個人全包了,』這事兒,你還記得嗎?」
「那怎麼了?到最後不是你也沒能得逞麼?我們……」艾蓮說不下去了,低頭直愣愣地盯著自己那碗已經吃掉了大半的黃褐色的芝麻醬……
「喂,艾蓮,這次期末考試,你沒問題吧,我可夠嗆!」麥濤興沖沖地跑進宿舍,一面扒拉著自己新燙的頭髮,「不過也沒關係,大不了重修就是了!瞧,聽你的建議去燙了頭髮,好看嗎?」
房間裡亂七八糟的,椅子東倒西歪,書本丟得桌子上、地面上倒處都是。朋友剛走後的那番場面:瓜子皮、煙頭兒遍地全是,偶爾還會有幾隻不甘寂寞的小蟑螂來回穿梭。最裡面那張床的下鋪,艾蓮靠著牆壁,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游離散亂的目光先是飄向麥濤,而後又低頭看看自己,一支香煙早已燃盡,煙灰弄得滿身全是,他忙不迭伸手撣了起來。
「喂,喂,看看,怎麼樣啊?」麥濤把幾本書扔到另一張床上,剛想坐下,又發覺椅子挺髒,趕緊抽了張報紙墊上。
「不好意思,我剛才睡著了。」艾蓮猛眨了眨眼,這會兒算是清醒了,「嗯,我看看,啊,不錯,挺好的。」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都聽習慣了。來嘗嘗這個,買著玩兒的,巧克力味兒的。」麥濤從口袋裡拿出一包黑色的香煙。
「嗯。」艾蓮接過來,撕開包裝紙,遞給對方一根,自己也叼上一根。很快地,屋子裡瀰漫了濃濃的巧克力香味。
「晚上我請客,去吃什麼?」
「隨便。」
「你喜歡抽什麼牌的煙?」
「這個無所謂吧,習慣抽駱駝了。」
「上次那個女孩兒,跟你說什麼啦?」
「啊?說要交個朋友唄。」
「你把呼機號碼給她啦?那姑娘長得可不好看。」
「嗯,還湊活吧。」
「艾蓮……」麥濤忽而一本正經地說,「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對勁兒麼?」
「為什麼啊?」艾蓮莫名其妙。
「你喜歡哪種煙,或是討厭哪種煙麼?沒有!你常常抽駱駝,是因為你習慣了。對女孩子呢?你也無所謂,別人會談論起自己喜歡什麼樣女孩子,誰誰比誰誰長得更漂亮,可話一到你嘴裡,永遠都是『差不多、還行吧』。至於飲食,你也是這樣——沒有你不愛吃的東西,換句話就是沒有你不能吃的。不像我,聞到香菜味兒就會噁心!土豆碰也不去碰!艾蓮,咱們多年的兄弟了,你今天跟我說句實話,到底是故意裝成這樣子,還是你真就無所謂?!」麥濤緊緊瞪著艾蓮,好半天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艾蓮的神色也跟著緊張起來,「我……真的就無所謂。」
「那就奇怪了。每個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偏好,可你無論對什麼人,對什麼事都似乎一視同仁。說句離譜的話,你看起來正常得有些變態。」
正常到了變態……麥濤這句話也許沒有說錯……
那天下午,密不透風的宿舍房間裡,兩個人在屋裡竊竊私語。半小時之後,一份清單開列出來。在麥濤看來,這多半是出於好玩兒;而在艾蓮眼裡,也不失為保守秘密的一種方法。
在那張標誌了哪些事情將是禁忌的清單上,有一條是這樣的:任何時候都不能再吃芝麻醬,理由是吃了會引起嘔吐。這樣的忌口,將會作為一件非常醒目的特點被人們記住,因而,也標誌著艾蓮在表面上,距離正常人又接近了一步……
六年前的那次午飯,麥濤盯著雜碎湯十分誇張地叫道:「我操,有香菜!」同時悄悄地瞥向艾蓮。後者則不動聲色地用小勺將芝麻醬舀出來。
不易察覺地偷笑,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美國的這些年年,因為接觸不到芝麻醬,他,就忘記了。
也許他沒有為了個人利益故意說出過一句謊話,然而,他卻常常不得不面對別人言不由衷。越來越多的謊言,造成了愈發強大的壓力,因為害怕有一天會被自己忘掉。
遊戲的規則越是複雜,人們也就越容易出錯……
「幹嘛這樣愁眉苦臉的,」劉隊轉而開朗地笑了,「這也沒什麼的嘛,以前看你不蘸調料吃火鍋,我心裡還總覺得變扭呢!人在國外生活得久了,家鄉的東西就變得特別有吸引力啦。『月是故鄉明』嘛!」
劉隊是不是故意放自己一馬?過敏體質可能隨著環境而改變嗎?月亮是不是故鄉的更明亮,艾蓮不知道,只是覺得由於空氣更清新些,因為折射的原理,外國的月亮倒是比國內顯得大些……
鈴聲響起,下午的第二節課總算是過去了。麥濤清清嗓子,說了聲「下課」,學生們就魚貫而出。剩下幾個愛問問題的,圍著他又耽擱了一段時間。
麥濤合上教案,揉搓著自己發僵的臉頰,然後信步走出教室。疲倦,越是忙碌就越是疲倦,事情好像總喜歡往一處湊。一小時前,他不得不對自己腦袋上纏著的繃帶做出解釋。而學生們似乎對這個話題的興奮程度遠遠大過期末考試。當然了,他們也在對老師表達最真摯關心的同時,不忘了加上由此而希望得到的回報——期末考試的範圍能不能畫得再具體一點兒?
麥濤因為前天的案子理不出個頭緒,下了課心事重重地低頭疾行,不小心正撞在一個人身上。他正想道歉,卻看到一隻嬌巧的小手在鼻尖晃了晃,耳朵裡又聽到那女孩清脆的話語。
「老師!」那女孩兒笑著說,「我等了好半天,你總算是出來了。」
果然是劉隊的女兒劉穎,麥濤近乎無奈地歪歪嘴,「找我有事嗎?」他勉強擠出個笑臉,有氣無力地說。
「老師晚上有時間嗎?」她今天換了件無袖短衫,下面穿了短裙,兩條腿筆直勻稱,倒是挺好看。
「今天晚上不行,要出去的。」
「那麼現在呢?」
麥濤很想編造個理由搪塞過去,可那女孩抓住他的胳膊。
麥濤四下看看,發現路過的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都含笑不語,只好答應下來,「好吧,好吧,你先鬆手,反正我也跑不。」
女孩兒見狀偷笑不止,領著——或者說牽著麥濤走出教學樓。
如果被劉隊撞見,還不拆了我的骨頭?麥濤硬著頭皮,叫苦不迭……
然而麥濤的擔心,至少在今天是多餘的。劉隊和艾蓮用餐已畢,空酒瓶撤下去換成了菊花茶。芝麻醬的故事,終於了案件的探討。儘管劉隊口口聲聲地說「你剛剛回來,要好好休息,我們不說案子」。可他畢竟是個刑警,三句話離不了本行。與其他的職業不同,乒乓球運動員閒暇的時間決不會再打乒乓球取樂,而刑警的私生活,除去偶爾回家陪著老婆孩子吃飯的那點兒短得不像話的時間之外,滿腦子裡充斥著的還是案件。他會翻動堆積如山的卷宗,不停地被一個個電話呼來喚去,要不然就是坐在辦公室,一邊抽煙一邊思考。這是長年累月形成的生活所不可獲缺的組成部分,還將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你老到幹不動的那一天為止。
除去水煮人頭這個細節之外,艾蓮對最近發生的案子並沒顯示出太大興趣。既然他還沒有去過現場,只是聽了劉隊的敘述,也就不願意發表什麼評論。有一件事,他倒是十分關注,那個兇手,為什麼會把被害人的血液盛在杯子裡。而杯子的邊緣又有一個不屬於被害人的唇音,難道是他打算把那些血喝掉嗎?葉琳氏症(註:葉琳氏症,一種十分罕見的基因突變病症,至今無法治癒。患者缺乏造血功能,不得不依靠食取動物的內臟來獲取生存所必需的養分。其中的一些人甚至會去獵食人類而成為可怕的罪犯。在現實中,他們是數量微乎其微的最接近吸血鬼的生物。令人驚訝的是,這種疾病似乎是在成年以後才突然形成的,而且不會遺傳——因為罹患此症的病人喪失了生育能力,所以,世界上並不存在得了葉琳氏症的小孩子。)他倒是有個耳聞,可那種病人也並不會直接去喝人類的血液。這是模仿嗎?
因為艾蓮不願意隨便發表看法,這個話題也戛然而止。劉隊想等他休息幾天之後,再帶他去看看現場。同時,他也注意到,至少在某個層面上,艾蓮和麥濤的觀點完全一致:兇手不會就此罷休,當他再次有所行動的時候,現場會更加恐怖。
這天下午快到四點鐘的時候,劉隊結了帳,突然說:「對了,你住哪兒,賓館?要是方便的話,不妨去我家吧,我老伴總是念叨你。」
「改天我再去拜訪吧,您忘了嗎?雖然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美國人,可原來的房子也沒被沒收啊,算是我的海外房產吧,托一個朋友幫忙照看。上次回來到現在才兩年時間,鑰匙應該還沒換,先去看看再說。」
「嗯,那也好,我送你過去。」
「不用啦,您忙您的,」艾蓮笑了笑,右手抓起行李,左手推開車門,「我想看看現在的北京。」
說完後,他告辭了劉隊,下車漫步街頭,一路好奇地打量路邊新修的高樓,像個孩子似的,對故土日新月異的變革感到興奮和新奇。
然而他的心底,卻對劉隊充滿了歉意,他不願意到他家去住其實另有原因:他不能叫別人再看出自己的秘密,特別是現在從事的職業——殺手,任何人都不該知道。
為了保護一些東西,他不得不打碎另一些。也許正像他襲擊黑幫老大巴拉德分部時說過的:「那傢伙,像一條狗!」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比別人更像一條狗:對生活敏銳的嗅覺和時刻體現出來的那份小心謹慎;幫助警察辦案時超乎尋常的觀察力;以及他面對獵物果斷出擊的態度和殘酷血腥的手段;這些都使他比其他人更像一條狗,或許,算得上是頭出色的獵犬。
1999年,這個夏天,在中國,艾蓮,也即賽斯.沃勒,不得不打碎曾經美好的回憶,體驗著前所未有的絕望。而這一切的根源,都出於這宗恐怖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