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裡那個女孩站在一個商店櫥窗前,拿著一個絨毛玩具舉在頭頂,對著鏡頭笑,她身後是服裝店放在門口的試衣鏡。
我把目光靜靜地移到她身上。
她也似想起來。
她現在身上穿著的正是當年的那天,在那家商店我給她買的衣服。
羞澀地低下頭。
我微微歎氣,摟過她。
她將額頭抵著我肩膀,不說話。
我們同時感受著這不平靜的平靜。
終於敗露了。
我心中明白,這大半年來的步步精心,步步驚心。
到此,竟有種大勢已去的塌實感。
心中竟還偷偷鬆了口氣。
我帶她進屋,坐在桌前,雙手半交叉握住,慢慢點著手指。
她知道我在想事情時,就是這副德性。
她不會傷害孩子。我抬頭道。
這是我第一個結論。
她點點頭,妻個性決不致做出那樣的事,這點我們都明白。
她會不會傷害自己?我抬頭望她。
她看著我。
突然靜靜地凝視我。
我呆呆看著她,突然明白過來,心猛地一抽。
我誰不好問,竟在問她。
猛然站起,穿上外套,拿起車鑰匙。走到她面前。
我送你回家,然後我去找。
其實我們都明白,等我找到,女兒的家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點點頭,我鬆開她。
扳過她腦袋,看著她的眼睛。
對不起。
她明白這對不起。
在妻與女兒之間,我終會放棄她。
我開著車,她悄然坐在副駕駛座上。
送到那棟小屋,她打開車門,回頭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什麼都沒說。
我咬緊牙關。
寶貝。我喚出聲來,她回頭。
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寶貝,在這裡,我第一次講出來,在以前,我是怎麼叫她的。
她叫我爸爸,我叫她寶貝。
幾年前的事了。
此後再也沒叫過。
再叫一遍。
寶貝。
再叫一遍。
寶貝……
我心抽搐得像要絞出水來。叫多少遍,不還是要放手嗎!
她笑了,放開我,打開車門走下車。
車燈照著她,長的影子,一個人走進門。
沒有回頭。
我一個人在車裡默默坐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捨離去,還是不知往下究竟往哪去。
我究竟往哪去找妻。
人生被自己弄得這樣糟糕。
突然,我怔怔看著前方。
是妻。
她從黑暗處慢慢走進車燈光。
被我車燈打得睜不開眼,還是強撐著眼睛,注視著我。
那時間,我真不知是把燈關掉好,還是怎麼。
她像舞台上的演員,在燈光下用奪目的眼神震懾著我。
沒有經過這種眼神的人,永遠無法明白,當一個人毫無表情,就是這樣似困惑,似探究,但如此執著地望著你時,雖然你在暗處,但你無所遁形。
她慢慢走過來,走到車門邊。
我打開車門。
開車吧。她說。
我似傀儡般,發動車子,也不知要開向哪裡。
妻一路沉默,我也一路沉默。
氣氛竟然形成氣壓,我不自覺伸手,打開音響。
傳來SOLVERGSLETTAHJEII的爵士女聲。
手忙腳亂地關掉。
她看也沒看我一眼,只是嘴角冷笑。
那天晚上我們在深夜無人的街道開著,我不知開向何處,她也不開口。
終於我把車猛然剎住。
你說吧。
在武俠裡似乎喚作起手勢。
妻不答,突然笑了,無比好笑似的,你要我說什麼?她真心誠意地問我。
說我看著你們抱在一起什麼感覺?
我怔怔望著方向盤。
你想離婚嗎?我問她。
我不能再承受這樣的壓力,我快七竅流血。
最不願離婚的是我,死中求生是唯一的辦法。
妻看著我,彷彿全身力氣都用來看。
我也回應。
於是妻似乎終於絕望地發現我竟然還有勇氣回看她。
好!她點頭。
我心沉下去。
猛然掉轉方向盤,車向家中疾馳。
凌晨2點,我們在家裡商議離婚。
我顯得特別若無其事,拿出各種證,和妻商議財產分配。
象加班的同事一樣坐在桌前。
用在辦公室與人探討工作的口氣與妻商議。
我知道自己殘忍,但我已不是當年的少年。
心裡很清楚,只有我先讓她崩潰,我才能安慰她。
我若先崩潰,這一局全部輸光。
妻紅著眼睛,不斷點頭。
我一件件事情落實。
眼看要落實的事項越來越少,我心中狂泣。
別再點頭了,別再點頭!
終於,全部談完,妻看著我,笑了笑,明天早上吧。
我朝她點點頭,回到臥室上床。
假寐半小時,不見妻回來,打開門,看到她呆呆在桌前枯坐。
我將門關上。
在床上坐著。
終於門底看到客廳燈滅了。
十分鐘後,我打開門,走到客廳,聽到廁所裡妻的哭聲。
那是掩著嘴的哭聲。
我久久地站在門邊,終於擰開門。
五雷轟頂。
妻坐在浴缸裡。
一隻手捂著嘴。
另一隻的手腕流出的血順著底流進水槽。
我大吼一聲,衝進去抱住她。